“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想为廖家谋个光明坦途。”
晏清姝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一下不疾不徐,平稳有力。
室内的刻漏一滴一滴的落着,直到半刻过后,晏清姝终于开口。
“那边彻底切了吧,只是,这盐井走官也走股,像马场一样,在商会挂牌吧。”
廖樊杰抬起头,神色认真的望着晏清姝的双眸,语气略带激动的确认道:“殿下的意思,可是允许商户集资?”
“允许买股,自负盈亏,无管控之权。”
廖樊杰双手交叠,冲晏清姝行了叩拜大礼:“多谢殿下!”
晏清姝的裙摆自廖樊杰身侧而过,待房门再次被关上,廖樊杰才抬起头来。
他的神情激动,简直无法想象居然会有如此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遥想管仲的改革,实现了国家对盐业资源的垄断,令齐国迅速崛起,齐桓公成为了一代霸主。
他只是个商人,成不了管仲那样的惊世绝才,但他可以成为像卓王孙那样的盐铁世家!
出了商会,一直有些欲言又止的灵簌便开了口。
“殿下不怕商户做大,贿赂地方官员,公开或半公开的‘盗煮’?”
汉代允许民间资本经营盐业,造就了一批富商打贾,司马相如的岳父卓王孙便是其中之一。
但汉武帝因为外用兵需要用钱,而这些盐商却不肯出半分钱,令汉武帝有一时竟捉襟见肘,为此不得不将盐铁全部收归国有,禁止私人经营。
“他们做不到。”晏清姝道,“苏繁鹰的‘挂牌’就像是赌客从赌坊买来的玲珑盒子,没有人知道买来的盒子里装得到底是值钱的玩意儿,还是一文不值的破烂,赌得就是商人的眼光。我让盐井在商会挂牌,为的是向商人集资,由他们出钱建盐井,官府来经营,经营得好就赚钱,经营不好就亏本,但他们无从插手,就谈不上‘盗煮’一说。”
“那岂不是风险他们担了,钱官府转了,商人不会愿意。”灵簌道,“不过,盐与其他东西不同,它不可能亏钱,殿下就是抓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商会给盐井挂牌,这是一种共赢!”
晏清姝笑了笑,道:“如今西北缺钱,光靠咱们自己经营的产业不够,你也好,江怀玉也好,苏繁鹰也好,都是人,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与其跟那些商人打机锋,不如先给他们点甜头,等拿下那个位置之后,再回过头来给他们造个金丝笼子。”
“我觉得殿下这种做法也有个好处。”红玉道,“以往盐场总是会太高卖给盐商的盐价,导致盐商所卖食盐的价格过高,老百姓不得不转头去买私盐。现今以入股的方式让这些商人分红,盐价便由官府控制,商人尽管转不了以往的高价,但盐业总归要比其他营生来得赚钱,他们不会舍得这块肥肉,正所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殿下这是在驴子面前栓了个胡萝卜,故意吊着他们呢。”
晏清姝有些新奇的看了红玉一眼,道:“你最近跟着霄云没少学东西啊。”
红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殿下如今要走得路艰难,总不好只会打架不懂其他的。”
晏清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倒不必对自己要求甚高,你们不可能一辈子在我身上当个无品无级的属官,就像谢巽风,待日后有机会,你们便要去往适合你们的位置上了。”
说到这里,晏清姝心中忽然觉得有些伤感。
她身边的八个人几乎是与她在宫中一起长大,尤其是年纪最小的灵簌和碧玉,到她身边时,也不过是个孩子。
眼见着跟着她,无婚无家,蹉跎了大好年华。
“如果你们有心仪之人便告诉我,我会为你们准备嫁妆聘礼,为你们主婚。”
红玉有些诧异殿下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而灵簌只是望着殿下,什么都没说。
他能感觉得到,他们在殿下身边待不了太久了。
就像谢巽风入住府衙之前,私下里对他们说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殿下不是编造金丝笼子的人,她曾期望被抓住的飞鸟离开宫中去寻找自由,对我们亦是如此。或许等不到殿下登基的那一刻,我们便要各奔东西了。”
第70章 肥猪
四月廿十, 平威军下属四营一骑卫挺近武威,并于廿十二跨过张掖西侧大通河,抵达甘州与凉州交界处, 同当地驻防的凉州军回合, 并迎战攻打张掖高台的突厥人。
高台是‘河西锁钥, 五郡咽喉’,大梁必不能让。
平威军如此大规模的行动, 自然引起了各方注意, 就连龟缩在西南不出的范秀都开始关注这场西北突起的战事。
“裴述之这是要动真格啊。”程磊眯着眼看着墙上挂着的战防图, 轻呷了两下道, “一下子抽调走半数的平威军,还把狼川铁骑也调走了, 这是打定主意要给突厥人一个教训。”
因着西北年后动作频频, 程磊离开辽东后一直待在义武没有回去, 将安东都护府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自己则领着心腹一直待在义武观察着朝廷和西北的动向。
昭义节度使刘志问道:“大人, 咱们要往西动一动吗?”
“动?”程磊靠坐在椅子上, 转动着手中磨损严重的牛骨扳指,挑眉道,“你没看裴述之动的是哪几个营?一个骁骑营,一个陌刀营, 一个火器营,一个斥候营,这四个营的指挥使都不是跟着他裴述之起家的, 半数都是元狩五年猎宫之变后投靠他的。尤其是火器营的熊珲,那原是河关守备, 因着接发临州王有功,才被元狩帝给了裴述之, 那一营的装备还都是当年从临州王手上带走的,远不能跟顾家军和孟遂的章台营比。虽说他们的兵器坊造出了更好的弩炮车,但毕竟被一把火烧了大半,谁知道能给他们配几辆?”
刘志一琢磨,发现确实如此,反倒令他有些疑云绕顶:“可瞧他这动作不像是装样子啊。”
“所以,得看西北其他几州有什么动作,如今廖世同肯定是回不去了,凉州等同于送给了裴述之,那么甘州呢?与它隔着一条黑水河的肃州,可是有这两颗沙漠上的明珠,卡着丝绸之路的脖子这么些年,不知道养肥了多少人,这些人会甘心被裴述之拿下,以后听一个女子之言?未必吧。如果甘州的驻防军……”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程磊的一名心腹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
“大人,甘州来信。”
程磊接过信封,挑开上面的火漆,将淡黄色的信纸从中抽了出来。
阅读过后,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各位,甘州刺史已死,昭义、成德的几个营,可以往西动动了。”
“那夏绥那边……”
“不用管他,程凤朝如果不想自己的家底子被杀干净,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
裴凛走后,晏清姝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将甘州的人吸引过来。
钱?权?名?
不,这些只能吸引到少部分,对于老百姓来说,吃穿用度才是最实际也是最迫切需要的。
于是,晏清姝将元衡找来,让他挑几个可靠的探子,随着辎重营押运着一批农庄新送过来的物资,去了张掖。
关于长公主殿下往军中送东西的事迹,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平威军,因此这回一听说长公主殿下又送了东西过来,各营的指挥使、副指挥使,甚至有些卫尉都纷纷跑到辎重营瞧热闹。
本以为是公主殿下又送了什么好的兵器,谁知道竟是十纲嗷嗷叫的肥猪。
“这……这这么多?怎么送过来的?”
辎重营的弟兄们道:“原先是二十纲香料和茶叶,在武威的时候卖掉了一部分,另一部分送去了西平,这十纲猪是用在武威赚得的银钱,在张掖南的几个村子里买来的,等西平的那部分卖掉,还有至少十纲呢!不过都是腊肉和熏肠,能保存很久。”
这次统帅平威军四营一骑的将军是顾澜的叔父,名曰顾奉之,他不经意的瞧了一眼带着面具一言不发的裴凛,肉眼可见的发觉了对方的好心情。
于是,他轻咳了两声,大手一挥,让伙夫队将猪拉了回去,炖了一半给全军的弟兄加餐。
这时,裴凛突然开口:“给甘州军和凉州军的兄弟们也做上一份,让他们尝尝我们平威军的伙食。”
顾奉之先是一愣,转而在心中默算了一下两军的人数,心中不由一惊,然后道:“行,就这么干!”
这不会是早就算好了吧?顾奉之心中惊疑不定。
按照人头算,这十纲刚刚好好够三军所有人吃一顿的,后头的十纲改为腊肉和熏肠,随军一个月不成问题。
这不会是在勾凉州军和甘州军的馋虫吧?
顾奉之只猜对了一半,晏清姝勾得确实是两军的人,但勾得不是他们的馋虫,而是他们向往安定的心。
“平威军不是个顶个的穷吗?听说都要啃树皮了,怎么还吃得起肉?”一个凉州兵一边挖着碗里的大肉块,一边囔囔,“总不能是打下贺兰山之后,盘剥了老百姓吧?”
一个老兵搜刮完碗里的每一点油腥,抹了抹嘴道:“你们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如今的庆阳可是大变样,不说家家户户门前挂肉,反正那粮仓就满当当的,米面肉一点不缺!”
“真的假的,你咋知道?”一个年轻兵面露怀疑。
“嗨,还不是辎重营的老赖头,今个儿晌午来送肉的队伍里有俩姑娘,那长得漂亮得,老赖头一见面就走不动道了,非要拉着人家姑娘说话,恨不得将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扒拉出来。”
说到这里,老兵压低了声音,招呼几个人凑近了说话。
“那俩姑娘不是军中的,是贺兰山农庄出来的,祖上是咱鱼儿海南边的牧民,如今在夏州的农庄做活,这次来就是奉了长公主的命令,除了送猪,后头还有十纲的腊肉和熏肠呢!”
“我的妈呀,那他们平威军吃得也太好了吧!”年轻兵羡慕的咽了咽口水。
“何止,你瞧见送东西来的那几个大头兵身上穿的了吗?纯棉的布衫,一点麻线没掺,脚上还是千层底的厚靴子,你瞧过哪个大头兵穿得这么好?”老兵嘀咕道,“老赖头打听过,平威军身上穿的,手上拿的都是长公主名下的商会搞出来的,是招了好多女人做工哩。”
“女人做工?那家里掌柜的会愿意?”年轻兵有些不信。
西北这地儿穷,跑走的婆娘多如牛毛,不是跟着游商跑了就是去了西番,总之不会愿意饿死在西北。
但西北这地儿也富,商人盆满钵满的赚,却不可能从指缝中漏出一丝半点给别人。
“咋不愿意呢?西北去年一场大暴雪,死了多少人家?就咱们凉州,不挨着武威、张掖两郡的其他村户,多少整个村子都没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儿还想得起男女大防呢?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老兵的语气有些唏嘘,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生活的褶皱。
“你这种城里来的白面兵不懂,像我和王牙子这样的奴兵,打仗就是卖命。有了军功就能脱奴籍,口中说着保家卫国,但更多的是希望能活下去。可是……有些时候,宁愿死了……至少别残着……”
说到这里,老兵的语气有些哽咽,口里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一旁正收碗的王牙子拍了拍他,道:“说这些个烂事儿做甚,走了,交碗去。”
每个州的驻军都有很多征兵的方式,劳役、罪民、百姓。
劳役和罪民被称为奴兵,这类兵一直都被当做‘趟场子’的,命最不值钱。而百姓入伍,多是城里来的白面兵或者农兵,白面兵最为珍贵,这类要么是上头送进来历练的,要么是有钱的商人想要替子孙改户籍走仕途送进来的,这样的家里不是有钱就是有权,有些甚至命比卫尉、指挥使都值钱。
奴兵和农兵最怕的,反倒不是死,而是残得影响生计。
没了生计,就只能死。
老兵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端着碗往伙夫营去,边走边道:“要真是女娃也能做工,倒也是好事,家里多一笔营收,我那些残了的老伙计,应当也能过得好些,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他没说出来,但旁边的听着的人都心里门儿清。
走在最前头的王牙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太阳半入黄沙的傍晚,大风席卷着脚下的黄沙。
“咱们跑吧。”
“你说啥呢?”老兵一惊,连忙捂住他的嘴,警惕的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才将手放了下来,压低了声音怒斥道,“咱们在跟突厥人打仗!身后就是数百万的老百姓!你咋能逃呢!我老吴就算抱怨再多,也绝不当个逃兵!”
王牙子回过头看他:“我又没说不当兵了,我是说咱们投奔平威军吧。”
老兵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知道王留吗?”
老兵:“那不是你老俵吗?”
王牙子低头:“他现在就在贺兰山,给长公主种地。”
“真的假的?”老兵瞪眼。
同队伍的几个人听见这话,也伸长了耳朵想要听下文。
“真的,上个月还来信了,让我跟他一起,但我是奴籍,哪儿能轻易跑呢。”
“他现在咋样了嘛?”老兵问。
“现在是农庄的管事了,还娶了个媳妇,是一个什么解语楼的小管事,专门管茶农的。一个月有三两银子呢。”
“这么好啊?”年轻兵叹息道,“我爹一个月也才给我一两半的份例。”
王牙子抹了一把脸:“咱跑吧,你家俩女娃明年就该说人家了,你一个奴兵,饷银才是那群农兵的三成,你能给你家女娃说个啥好亲事?你家小郎今年蒙学花了多少钱你心里没数?都是打仗,都是保家卫国,总得给孩子们留点好的吧,总不能命搭进去了,啥都没捞到。”
有个一直听着没吭声的老兵忍不住凑过来,道:“昨天老赖头不也说了,那群辎重营的一个月都有二两呢,更别提斥候营了,八成得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下,低声道:“你们是没瞧见狼川铁骑,那穿的拿的,比咱们铁骑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人家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凭什么咱们只能啃硬面馍馍喝稀粥?就凭他们比咱们多个公主?人都说公主离开东宫是因为不详,要我说,这公主挺祥的,这才几个月,人家平威军直接来了个大变样!”
“你可别说了,那公主是赐婚给平威王世子的,肯定回不来京城了,咱们还是朝廷的兵,朝廷发饷呢。”另一个兵道。
“朝廷怎么了?人都要饿死了,还管他们……”
“哎哟喂祖宗,少说两句吧!让人听见咱们都得死!”老兵赶忙捂住他的嘴。
“那边的,干什么呢!赶快把碗交了站岗去!”不远处,一个哨卫指着他们,面带怀疑。
几个人赶忙噤了声,匆忙将碗送回了伙夫营,但回到各自的岗哨后,都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东边。
三里外,是平威军的营地。
类似的谈话在甘州军的营地也有发生,但他们没有凉州军那么大胆,再加上庆阳离这里着实太远,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活着抵达,因此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却没打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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