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程磊的手下,若不是薛平睿突然出现在程氏的地盘,他也不会被派来查薛平睿的底细。
只是他刚到,就发现安插在庆阳府的探子有半数联系不上,原来他以为是薛平睿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跟长公主送信,但查过之后发现,联系不上的探子无一例外跟程凤朝有过往来,再加上薛平睿外室突然被抓,范氏药铺突然关门,老板失踪,他不难判断出是程凤朝那边的人出事了。
这种情况,是主子最害怕发生的,以前程凤朝事程氏三爷,动用程氏的探子自然无可厚非。可程凤朝公然与程氏撕破脸,这些‘双面’的人对于主子来说,便是能反过来捅他一刀的利刃!
“查到他们被关押的地方了吗?”
“庆阳府大牢。”
“想办法杀了他们!”
“这……他们今日午时便要问斩了。”探子有些犹豫。
如今庆城风声很紧,巡逻的士兵加了一倍,他们未必能进得了庆阳府的大牢,再加上如今由谢巽风代理庆阳府尹,那个人他可听说过,在大理寺的时候便不好惹,他手下的人未必容易收买,反而有可能会被拿捏。
但中年汉子管不了这些,他必须保证这些人不会吐露出更多。
“那么多人问斩,谁能发现有谁被偷换了?这里面可是有几个咱们的人,若是被他们用其他死囚给换了下来,谁能保证他们不会说出秘密?”
中年汉子招来几个人,对他们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那几个人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巷子。
裴凛带着顾澜从临近的墙头跳了下去,随即隐没在人群之中。
待回到平威王府,顾澜才道:“这薛府的墙你是真没白爬啊,连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
裴凛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射向顾澜,打断了对方的话:“以后在府里少说话,明白吗?”
顾澜闭紧了嘴巴,眨了眨眼。
“行了,抓人的事交给你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说罢,一头钻进了城隅院。
顾澜耸了耸肩,嘀咕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1]。”
城隅斋的书房里,晏清姝面前摆着几份战报,都是裴述之命人誊抄后给她送来的,虽然晏清姝于军事上一窍不通,但这几份战报还是看得懂的,也知晓其中深意。
廖世同不行了,他打不下薛延陀,也回不到凉州了。
突厥人截断了他的路,而康仁与他也不是一条心。
他将自己架在了空中楼阁之中,而如今建造这座空中楼阁时用于支撑的木桩,就要被拆掉,这座空中楼阁即将坠落。
裴凛推门进来时,便见晏清姝难得的没有伏于案前奋笔疾书,而是坐在高背椅上,静静的望着窗外出神。
“在想什么?”裴凛将她抱了起来,自己坐在椅子上,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双腿上。
“你要出征了?”晏清姝环着他的脖颈,神色认真的看着他。
裴凛顿了顿,点头道:“是,廖世同回不来了,他手底下的除了赤沙营外,皆死伤大半,他打不下薛延陀,突厥人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到凉州。”
晏清姝沉默着,没有说话。
裴凛望着她,将脸埋在了她的脖颈:“担心我?”
晏清姝摇头:“有一点吧,但我相信你的能力,我只是有些担心花椒,赤沙营这件事……”
“我知道。”裴凛轻轻吻上她,封堵了她的话,“廖世同会下定决心出兵,是因为解语楼的姑娘们,她们中除了花椒,没人知道自己做出的那件事会引起何种反应,甚至不知自己是连环计的其中一环,如今凉州军伤亡甚重,有多少家庭因此破碎。如果当初你没有实行这个计划,或许廖世同就不会出兵,他依旧在凉州,凉州军也依旧在凉州,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对吗?”
晏清姝叹了口气,默认了裴凛的说法。
裴凛的手轻轻捏了捏晏清姝的后勃颈,那里一片冰凉。
“就算没有你,廖世同也会出兵,他不服老头子多年,早就想取而代之,只是老头子是先帝御封的唯一异姓王,又与先帝出生入死,他很难越过去,便私下小动作不断。老头子都看在眼里,但只要不危害百姓,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握住晏清姝的手,细细理着她纤细的手指,继续道:“人总会有不满足的时候,甚至当一个想法成为执念,便会不择手段的想要达到目的,廖世同对于在西北称王的野心,便是如此。”
正如裴述之所料,廖世同的行军路线,便是要拿下燕然,只是他有称王称霸的想法,其他人也有。
他自以为兵强马壮,却不知道瓜州、沙洲、伊州三地的边防军,比他更了解地形与敌人。
突袭战变成了攻坚战,攻坚战变成了拖延战……
一步一步,终成如今结果。
沙石飞溅的战场,已然成了廖世同的囚牢,而囚牢之外,只有死寂。
“不是说有援军的吗?”血将衣衫完全侵染,他茫然的看着战壕外的沙尘,握着刀的手在颤抖。
指挥使已经身亡,金沙营的弟兄们死伤过半,他们被围困在这里已经三日,再没有援军,他们就将埋骨于此,再也回不到故土。
一个骁骑队的骑兵低着头,将收到的消息告诉了他:“没有援兵,伊州军就在高昌以北,他们没有进燕然……我们被抛弃了。”
伊州军离燕然只有三十里,就算是爬,三日也足以爬到燕然了,可他们没有来,他们在看戏,他们在等待,等待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
“这下怎么办?”有人面露惊恐,他们不想死,谁会想死呢?
“能怎么办?”副指挥使如今也已经是穷途末路,“我们能退到哪里去?我们……只能逃。”
逃?
余下还活着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这句话是从他们的指挥使口中说出来的。
“可是……这样的话,咱们就是逃兵了。”
“逃兵也比在异国他乡丢了命强!”副指挥使咬牙道,“咱们明明可以去打突厥人!踏破突厥人的营地!要不是廖世同为了一己私利,非要绕远路去燕然,咱们何至于此!”
他的目光闪烁:“况且,咱们也不算逃,如今突厥人截断了咱们的退路,咱们回去,探清突厥人的底细,再去庆阳投奔长公主,一样是为国效力,比死在这里划算得多!”
当夜,金沙营的营地再也没有亮起篝火,只有漫漫黄沙,将永远留在这里的血肉掩埋。
原本就因为被突厥人截断后路而心焦的廖世同,在接到这个消息后,直接两眼一抹黑倒了下去。
“完了……全都完了……”
如果说,之前向平威军求援时,他还心存一丝侥幸,如今是半分都没了。
赤沙营突然的不听指挥,也让他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当时一力劝说他出兵的,便是赤沙营的指挥使,可现在这个人不见了,如今的赤沙营是由副将代管。
他真是被人给坑了!
“大人,现在该如何?”凉州军中军指挥使问道。
“还能怎么办?只能退。”廖世同只穿着十几日未曾洗过的中衣,头发蓬乱的站在营帐之中。
“退?可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
“回凉州!”
中军指挥使一惊,急忙道:“可现在突厥人切断了咱们的后路,咱们……怎么退回凉州?”
廖世同看着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咱们又不是没有打过游击,我虽比不上封狼居胥的霍将军,却也是草原上的一匹烈马,一只雄鹰。如今不过是落难罢了,拆分队伍摸回凉州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样一来……”人心,就很难再聚起来了。
廖世同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此刻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道:“去吧,活着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是!”
“等等!”
还没等指挥使离开营帐,廖世同又叫住了他:“如果可以……如果你们回去之后,还愿意当兵,就去庆阳吧。”
指挥使瞪大了双眼:“大人……”
廖世同抬起手,阻拦了他的话:“群雄逐鹿,烽烟再起。程磊、程凤朝、晏清姝,总要有一人登上帝位,想必程氏那两个人,我更看好公主,她会是个好皇帝。”
廖世同曾在多年前,在焦尾宴上亲眼看见晏清姝舌战群儒。
那时的她还不是太子,只是元狩帝最喜爱的小公主罢了。
朝臣对她参与朝政之事颇为不满,总变着法的为难她,想要她知难而退。
但那个小姑娘分毫不惧,无论对方的话说得有多难听,她都很平静,平静得仿佛是没有感情的草木。
她有理有据的反驳朝臣攻讦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她的头脑很清楚,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那时候他就在想,这样冷静的人真的很适合做皇帝。
只可惜……是个女子。
“女子……”廖世同从怀中掏出一副边缘破损的陈旧画像,上面画着一位女子,眉眼弯弯,长得不算出众,瞧着极为精明,“你当年说的话都一一应验了,你确实比我看得远,只可惜,是我太自负。”
他将桌案上的酒坛子杂碎,将烛台丢了进去。
赤红色的大火点燃了营帐,也吞没了廖世同的身影。
破旧的画像被焚烧殆尽,冲天的火光令中军指挥使回过神来,却已经无济于事。
廖世同回不去了,他宁愿战死在这里,也绝不能像条狗一样,回到凉州。
第36章 盐业
裴凛像之前去往灵武那样, 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晏清姝站在城楼上,目送着平威军远去,如今已是四月, 最后一场倒春寒的离去, 带来的是迅速回暖的草长莺飞。
“殿下是在担心世子吗?”苏王妃问道。
自那名赣商被下令处死之后, 她便再也没有躲在王府的北苑,偶尔也会走出来瞧瞧庆阳的繁华生气。
如今她养起的那群牲畜已经初具规模, 晏清姝让江怀玉在贺兰山下为她造了一处牧场, 过不了多久, 她就要随着父亲离开庆阳, 去追寻属于自己的生活。
晏清姝垂下眼眸,低* 声道:“有一点吧, 以前父皇上战场时, 我也曾这般站在城楼上相送过, 那个时候便想, 人为什么要打仗?”
“殿下想明白了吗?”
晏清姝摇头:“我读过很多书, 圣贤书、史书、传奇传记,甚至许多人编写的边防战乱史,世人流传的话本,地方县志。里面关于战争, 用十六个字便可以总结出来:侵略与反侵略、掠夺与反掠夺。”
这些文字,无一例外的告诉晏清姝,是人类自己的掠夺天性需要战争。
激烈的对抗是人类前进的动力, 而无休止的战争是孕育贪婪革命的温床。
没有革命,没有举旗的人, 在长期安逸或者随波逐流的环境下,上位者会逐渐演变为漠不关心的食草男女, 演变成纵情享乐、藐视一切的人。
此刻的罗马帝国正在衰弱,他们的统治阶级正在堕亡,百姓被新兴的日耳曼人所屠戮,野火烧尽了往日的荣光。
人类自己内部的争斗成为了进化的源动力。
但是战争,是争斗失控的副产品。
它对人类社会的摧残,远大于进化带来的益处。
回府的路上,晏清姝遇见了刚从商会出来的廖樊杰。
“廖老板。”
廖樊杰拱手行李:“殿下万福金安。”
晏清姝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汇票,翻身下马:“廖老板也买马场的股?”
“有利可图,自是要做。”
周围有几个人朝着这边探头探脑,晏清姝扫了一眼四周,道:“本宫有笔生意想与廖老板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上去吧。”
“是。”
江怀玉不再,管事的说是去贺兰山了,要过几日才会回来。
晏清姝便要了三楼一间靠近角落的茶室,对廖樊杰开门见山道:“本宫打算以官府的名义,在贺兰山西面开盐井,不知廖老板有没有意向承揽这份工程?”
廖樊杰愣了一下,斟酌道:“殿下可是要做自己的‘官盐’?”
晏清姝勾了勾唇角:“廖老板果然聪明。”
“殿下过奖。”廖樊杰讪笑一声。
“廖老板意下如何?”
廖樊杰沉吟了一番,小心翼翼的问道:“草民有件事,想问一问殿下。”
“但说无妨。”
“殿下可是要彻底切断送往长安的盐路?”
晏清姝端起茶碗的手顿了顿,目光晦涩不明的扫了一眼廖樊杰,问道:“彻底与不彻底有何区别?”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断,但彻不彻底并未决定。
廖樊杰心中有了底,坦言道:“殿下,容草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殿下当真想要登上帝位,就要一次性断得彻底。”
晏清姝托着茶碗的手指动了动,轻笑一声道:“你的胆子很大。”
廖樊杰从位置上站起来,撩袍跪下,底下头郑重道:“草民无状,望殿下恕罪,但草民说的也是出自真心的实话。”
“那你便说说,这真心的实话,缘由出自哪里?”
廖樊杰:“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为了争盐打了大大小小无数的仗。突厥人之所以能有恃无恐,也是因为掌握着贺兰山的盐矿。罗马、印度等国都实施过盐业专卖,春秋战国时期,管仲提出了‘海王之国,谨正盐’的富国思想,就是实行‘官山海’政策。两汉时,在《盐铁会议》上,桑弘羊等作为教训总结出一条铁律‘成奸伪之业,岁朋党之权,其轻为非亦大矣’,盐的专卖,一直都是小若地方割据势力的重要措施。”
大梁沿袭的是自汉代传下来的盐专卖制度,采用民制、官收、官运、官销的办法。
但太祖皇帝因地方管理机构贪污严重,遂命薛平睿之先祖薛智改革专卖制度,创行就场征税制度,即在产盐的地方设置盐官,由官府招募盐商,盐商组织人员用官府提供的器具进行制盐,再由官府验收并出具官凭给予盐商,允许盐商依法贩卖。
而获取的利益扣除基础成本外,盐商分二,朝廷收八。
不过西北之前的商途皆被方哲康垄断,虽廖樊杰只与他互惠,不与他合作,但盐官已经被方哲康收买,廖樊杰的走盐之务便也处处掣肘。
盐务被掣肘,盐税交不上来,西北的商业又被掌控过半,即便平威王有苏氏商号相帮,却也只能保住平威军的温饱,保不住其他州府。
也因如此,虽平威王管辖整个西北,但实际上除了封地内的三州两府,其余的州府皆不听其调人。
方哲康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在地方称王称霸,未必没有程氏在背后支持。
卡住盐务,就等于卡住了商路的脖颈,任由他平威王再厉害,也成不了割据地方的藩镇诸侯。
“你想做管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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