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玉双手托腮坐在晏清姝身边,看着澜玉给她梳了个单螺髻。
晏清姝微微一笑:“先吃饭吧,等下找个女医看看你的伤,好好吃药休息,过几日可有你忙的。”
*
今日风雪初霁,不少商户天刚大亮就打开铺子扫雪,一些游商货郎早早就看见官府张榜,此刻西市的公榜前,正乌泱泱的围着一群人。
一位衣着褴褛的瘦弱男子凑不进前头,只能高声问前面的人。
“这位大哥,这榜上写的什么?”
“哎呀别挤了,我也看不到!”
最前方忽的传来一声惊呼,有人高声叫到:“这简直有违纲常!滑天下之大稽!”
后面看不到内容的人* 纷纷投来询问。
高声惊呼的那人气愤道:“官府要召女工!这简直闻所未闻!女子怎能离家做工?名声还要不要了!万一在外面惹了什么野汉子怎么办!”
招工?衣着褴褛的瘦弱男子闻言,双眼一亮,也顾不得听后面的,兴冲冲的钻出了人群,往平威王府跑。
被他搅乱的人群再度围了上去,有几个人围着惊呼的那人指责道:“你瞎说什么呢!这榜落的是清平长公主的款,可不是官府主张,说不得是公主府要招人呢!”
“就是啊!昨夜城北的棚户塌了,公主派人连夜从那群利禄鬼手里收了袄子和棉被发给灾民呢,要不然今早只怕又要冻死不少人呢!”
“有人说只要商户捐银捐物,就能得长公主一个承诺,真的假的?”
“不知道啊!你哪儿听说的?”
“哎,你们听说了吗?今早启明星刚刚升起,就有白狐在四周游荡,有人想抓了吃肉,结果追到林中一处古树旁就追丢了,他围着古树转了一圈,嘿,你们猜他发现什么了?”
“什么啊?”
“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着‘白狐现世,姝安天下’!他带回来的时候,我们全村都看见了!清平长公主的名字里不就带一个‘姝’字?说不得就是上天派来救咱们的菩萨!”
“真的假的?莫不是编的吧?之前还有人说她是不详的灾星,才夺了她的太子之位,贬到咱们庆阳来了。”
“管他真假呢?反正昨夜赈灾的棚户都得了棉被和米粥,这可都是公主带来的。”
“说得也是啊。”
直到日上三竿,王府门前还是观望的多,真正来报名的人还是寥寥。
碧玉也不急,就坐在桌子后面,笑意盈盈的看着远远围着的众人。
“这小娘皮长得真好看!”有痞子调笑道。
旁边的人赶忙喝止:“嘘!你不要命了,这可是长公主的人!看见那些持刀的了吗?那可是麒麟卫,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只要靠近其三步之内必死无疑!”
“听闻长公主女生男相,凶神恶煞,是不是真的哟?”
“二十五都没嫁人,怕是真的哦,我们村十四都当孩儿他娘了!”
又半个时辰过后,碧玉正考虑要不要先去吃午饭,就见石狮子旁,有两个姑娘战战兢兢的蹭了过来,她们用衣衫挡住自己的脸,强压着怯懦快步跑上台阶。
“我、我们想来应征。”
碧玉面含笑意的看着她们:“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身着褐衣的姑娘胆子最小,一直紧紧拉着高她半头的姐姐。
那姐姐壮了壮胆子,抖着声音小声道:“我叫茹娘,今年十八,她叫绨娘,今年十四,家里没人了,风雪太大,都死了。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贵人行行好,要了我们吧!我们什么都做,缝衣做饭洒扫,什么都可以!只要给我们口饭吃就行!”
茹娘的声音越说越大,情绪越来越崩溃,她拉着妹妹在碧玉面前跪了下去,不断磕头哀求。
“莫急,莫慌!你们随我过来。”碧玉连忙安抚道。
她绕到桌前,将两人扶起来,轻飘飘的手感饶是见多识广的碧玉都忍不住一惊。
她抿了抿唇,拉着两人进了府:“我带你们去见公主。”
*
另一头,裴凛正在北苑校场练武,刚收势,就瞥见遥遥而来的晏清姝。
第一瞥没看清,只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顿时被她今日的装扮惊艳了,但很快反应过来,木着脸转手上的刀,假装没看见。
晏清姝走近前来,扫了一眼校场上的兵器,每一样都被精心养护过,可见它们的主人对它们颇为爱惜。
她的手落在一柄角弓上,正欲拿起,就被裴凛喝止:“你干嘛!别碰我东西!”
晏清姝收回手,扭头看向裴凛:“世子怎么不装作没看见我了?”
裴凛扭过身,继续摆弄手中的长刀。
晏清姝无奈道:“世子若是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大可以指出来,我确实生在宫廷长在宫廷,整日对着一眼望到头的金丝笼子,只看得到天下之局,却看不到这局下的阴暗。可我如今离开皇宫来到这里,便是想要看到细微之处隐藏的黑暗,还望世子不弃,告知于我。”
此一番肺腑之言,倒是颇为出乎裴凛意料。在他的世界里,长安城里的人都是不知疾苦的金丝雀,他们眼高手低、自以为是,除了投了个好胎外,并无半分可取之处。
不过晏清姝以长公主之尊,肯对自己弯腰,让裴凛开始正视起眼前这名女子。
她好像与其他人不一样。
裴凛望向晏清姝,指着方才被晏清姝触摸过的角弓道:“听闻殿下善骑射,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今日不妨与凛比试一番,若殿下胜了,凛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红玉神色有一瞬间紧张,她非常清楚殿下的情况,殿下的经脉早已脆弱的不堪一击,勉强拉弓也只能拉出两个回合,绝对射不出第三箭!
晏清姝看着那柄角弓,二话没说,直接将弓提出,然后走到裴凛身侧问道:“你想怎么比?”
裴凛看了一眼她持弓的手腕,道:“两箭,比谁的准头更好。”
“可。”
北苑校场的草靶有十五丈,用角弓属实有些大材小用。
裴凛:“殿下先来还是凛先来?”
“我先。”
裴凛一挑眉,做了个请的姿势。
晏清姝抬起弓,于拉满弓弦的一瞬间两箭齐发。
只听得碰碰两声,两枚箭矢先后命中最西边和最东边的两个草靶红心。
射完箭后,晏清姝收起角弓,双手背在身后,极力平稳双手的颤抖。
裴凛双眼微眯,扫过草靶又看向晏清姝,精准的察觉到了晏清姝的异样。
他没有点破,只是耸了耸肩道:“我认输。殿下想知道什么?”
晏清姝心中的石头落地:“你会赌吗?”
裴凛诧异于晏清姝的直白,反问道:“殿下觉得呢?”
晏清姝:“能与程兆元齐名的纨绔子弟,传闻你常年混迹于勾栏瓦肆,应当会赌才是。”
裴凛笑了笑,两步贴近晏清姝,微微低下头,以只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贴在晏清姝的耳畔道:“传闻还说我流连青楼,这西北六州的花魁都与我有染,难道殿下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晏清姝的耳畔,让她忍不住后退一步。
“谣言不可尽信,所以我才来问你。”
裴凛盯着晏清姝的双眼,想从她的神色中辨别她说此话是否出自真心,但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似乎从见到晏清姝的第一眼,这个人就一直是这般不苟言笑。
他将长刀收回刀鞘,又握住晏清姝手上的角弓,轻而易举的抽出放回原位。
“会赌,且赌技了得,殿下是不是想查平安坊?”
晏清姝:“你知道这个地方?”
“何止知道,我还知道里面的猫腻。”裴凛道,“不过咱们得换个地方说话。”
裴凛转身离开校场,晏清姝紧随其后。两人穿过校场西侧的月洞门,又沿着草木杂乱的小道七拐八拐了一番,终于来到了一处旷野。
确切的来说,是一处牧场。
晏清姝看着满地疯跑的鸡鸭鹅,面露疑惑:“这是……”
“王妃的世外桃源,她最爱养小动物,”裴凛指了指西侧的松树林,“那里还有上百只兔子和锦鸡。”
晏清姝:“……”这爱好,着实没见过。
两人穿过一群吵闹的鸡鸭鹅,来到牧场北侧的一处四面亭,里面的陈设简单,两个一人高的书架,一方竹制矮桌,几片蒲团,矮桌上还放着一本手抄的《幼鸭孵化指南》。
“这是……”
说起这个,裴凛反倒有些自豪:“王妃的书,不过是我师傅写的,虽然不知道师傅一个习武之人为何会懂得养家禽,但确实帮了王妃许多,但就近五年,王妃养的鸡鸭鹅数量便翻了一番,孵化率也逐年提升。”
“……哦。”
裴凛给晏清姝倒了一杯茶,直接切入正题:“殿下想要查平安坊,就必须先弄清楚方氏手下所有产业之间的关联。不知殿下可知这庆阳有四间方氏经营的笔墨铺子?分别在东西南北四个互市,明明门庭冷落,却总在逢灾逢收粮之时,热闹非凡。”
晏清姝:“自是知晓。听闻方氏就是借着笔墨铺子的由头,向民间放印子钱。”
裴凛笑了笑:“哪儿有这么简单,他们放的不是印子钱,而是笔墨费,每一笔账目都非常明晰,甚至没有产生任何利息,否则我父王怎么可能任由他们在自己的封地里如此猖狂?”
在庆阳府,所有百姓都知道,要是缺钱就可以去方氏的汇通钱庄,赊账购买汇票。
每张汇票的面额从十两到一千两不等,单纯只买汇票不行,还需要买方氏银楼、茶档、典当铺、粮铺的抵扣票单。
这些票单还必须要满足一定的购买条件才能使用。
比如买银楼特定的某些首饰,茶档的雅间吃招牌菜,典当金银首饰,买十担以上的米粮等等。
可都来买汇票借钱了,又怎么会有这么多银钱去买这些东西呢?
这些抵扣票单,说白了,就是他们借款要付的利息。
裴凛从书柜的最下层掏出了一本《肥料制作法》的书,从中抽出了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
“这是一张状纸,和一份票据,你一瞧便知道里面的门道。”
晏清姝低头看向两张纸,左边比较大的是一张由县官判罚过的状纸,上面写着安化县前邓村村民王面欠汇通钱庄三百两纹银,今自愿卖身于汇通钱庄,工钱抵扣,直至还清欠款为止。
而右边那张巴掌大的破旧纸张上,写的是王面在汇通钱庄赊账购买的汇票数额。从一开始的十两,到一年后的三百两。
他越赊越多,直到最后彻底还不起。
裴凛:“王面在汇通钱庄赊账十五两,买了一张十两的汇票和十几张价值五两的抵扣票单,但这五两的抵扣票单对他来说就是废纸一张,一辈子都用不到。王面拿了十两银子买了丝绢交了杂税,但地里的收成全部卖掉也只够还掉这十两银子。大梁律有言,逾一年借款不还者,杖十,超百两服徭役一年,超五百两则罚没家产以抵债务,若家产不足,则以工代还,直至偿清为止。”
十杖,少说也要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手上还有十两的欠款,王面哪里敢歇呢?
于是,他只能继续买汇票去偿还之前的欠款。
买十五两的汇票,就需要付出二十二两银子,买二十二两汇票,就要付出三十两银子,他不停的在欠钱,且越欠越多,直至升到三百两,被汇通钱庄直接状告到县衙。
而县衙与方氏沆瀣一气,直接按照以工代还的条律,将人签成了钱庄的死奴,就算上头有人查,也最多算他渎职之罪,罚一年俸禄而已。
一个七品县令的俸禄能有多少?还没方氏每年孝敬的百分之一。
听完裴凛的讲述,晏清姝只觉头昏脑涨,心中焦躁,一股怒火油然而生,抬手就想砸向桌子,被裴凛一把拖住。
“殿下,这是竹制的,很脆弱。”
晏清姝收回手,瞪了裴凛一眼:“庆阳府有多少这样的受害者?”
“上万。”
“整个庆阳府也才四百六十万人!”
“可吃不上饭,穿不暖衣的就有一百余万人。”
晏清姝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一刻,她好像明白了裴凛和薛平睿的话,却又不明白这句话为何如此荒唐。
晏清姝:“那些成为钱庄死奴的人呢?”
“随着钱庄掌柜去往了各地,再也没有回来。”
晏清姝紧闭双目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制住自己越来越盛的怒火:“那些抵扣票单没有人收过吗?即便平头百姓用不了,但时常买首饰的商人有钱人总该用的了吧?”
“商人不用想,整个西北的大小商号六成都在方氏的控制下,没被控制的也不敢与方氏硬碰硬,曾经有商户不愿意将配方‘卖’给方氏,就被坑骗着成了死奴,谁还敢呢?”
晏清姝不由想起初入昭仁殿室,父皇曾问过她的一个问题。
一个欠了银子的人一定要做死奴才能偿还吗?
当时的她年幼,只想着如何讨好父皇,害怕说错话做错事,他会像母后说的那样厌弃自己,便违着心说天下当分三六九等,有些人不知劳作,好吃懒惰欠银无数还不知偿还,成为死奴为主家效力偿还银子理所应当,他成为了主家的奴才,也是吃喝不愁的,没什么不好。
那个时候她只看得见宫女和太监们的光鲜,却不懂宫外的世界究竟有多大,穷的人能有多穷。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父皇的那个问题,便知道那时的父皇就有心要为以工代还这条律法加上框架,只可惜动了以程氏为首的权贵的‘家产’,动了商人的利益,便永远都只能是存在脑海里的一种想法,无法付诸实际。
晏清姝:“该给他们点教训了。”
原本还想等京城的动静在做谋算,如今有了这两份东西,反倒有了更好的借口发难。
只是,她还需要解开账本暗语的密码。
晏清姝望向裴凛,目光满含期待:“世子爷想去赌坊赌一赌吗?”
第07章 平安赌坊
晏清姝换衣服的时候,碧玉来报,有两个姑娘来应征,晏清姝让碧玉先行安排好两个姑娘,等手头上的事情解决,再与她们面见。
晏清姝按照裴凛的要求,换了一身丫头们穿的衣服,卸了妆抹了些劣质的胭脂水粉,然后跟着裴凛一道从后门溜了出去。
平安赌坊在城北的一处近郊地,那里龙蛇混杂,手脚不干净的人不少,一路上若不是裴凛将晏清姝搂在怀里,以凌厉的目光呵退了不少人,凭晏清姝这幅素颜也着不住的美貌,怕是要招不少人觊觎。
不过,直到两人进了平安赌坊的大门,那些尾随的耗子才依依不舍的离开,暗道一声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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