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沿着屋脊穿过前院和中堂,一路向北行至最北面一处盖着双层阁楼的地方。
那阁楼瞧着像是新翻修不久,外廊雕工精美,悬梁画作绝伦,与周围其他灰扑扑的建筑格格不入。
“这幢小楼就是薛平睿独子薛谨建的。”裴凛介绍道。
以前在学监的时候,薛谨因着薛平睿的关系也入宫读书,只不过是做南康王的伴读,是个不太喜欢受约束的浪荡子。
晏清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不过十岁,尚未被准允入学监。
当时在慧贵妃的宫门外,薛谨因着调戏自小陪伴在慧贵妃身边的柳姑姑,* 被慧贵妃一状告到了学监。
薛平睿觉得丢人,便命他顶着一柄铜质戒尺跪在慧贵妃的宫门外谢罪。
当时她就觉得不妥,倒不是认为薛平睿罚得轻,而是觉得他这般让一个来自宫外的十几岁少年,跪在一位宫妃的宫门外,着实有些于礼不合。
一个男子跪在后宫,说出去是因着犯错,但后宫是什么样的地方,流言吃人的地方,只消一句‘慧贵妃不容人’、‘白天跪门外夜里跪床榻’之类的流言,即便初传的时候没人相信,但听得人多了,说得多了,谎言成为真理的一部分,那它就不再是虚假的,它就是事实。
而这个事实,是当下这个社会里,任何女人都无法承受的。
晏清姝曾建议薛平睿换个惩罚,但薛平睿却说这是最好的方式,直言她妇人之仁,难当大任。
后来没过多久,宫里果然流言纷纷,晏清姝替慧贵妃辩驳却收效甚微,她找到薛平睿试图将这件事的利害分析清楚,让他出面澄清。
其实她内心也清楚,薛平睿澄清的可能太小,他是个自负的人。
但她还是找到他说这件事,只是因为想让这个男人知道,因为他的一个决定,要一个为家族牺牲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又被莫须有的罪名拖累。
她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丝后悔的模样。
可结果令她失望。
薛平睿仍旧对此不屑,只轻飘飘的一句‘清者自清’。
所有的矛头皆指向了慧贵妃,而薛谨依旧陪着南康王上学读书,甚至更加变本加厉的调戏宫女,而令他变本加厉的资本,是薛平睿的自以为是,是慧贵妃的以死明志。
在慧贵妃死去的那个大雪天,后宫的所有人都噤若寒噤,没有人为失去一个对手而沾沾自喜,只有人人自危。
被薛谨调戏的宫女更是不敢言语一声,哪怕被逼迫失了清白,也只敢偷偷隐瞒,因为瞒不住会死。
直到一天夜里,晏清姝批完奏折从父皇的书房出来,在回宫的小道上撞见悄悄运送宫女尸首的小黄门时,她便再也忍不下去了。
现在的人,正在试图让居于自己下位的人疯狂,让他们的奴性压倒理性,将自由的思想碾成脚下的尘土。
他们让有头的低头,有腿的下跪。
让暴力成为体现男性魅力的唯一手段,无论是思想上还是□□上。
他们的自负、自傲、对女性的鄙夷,构成了女人对暴力的崇拜,书写成了教会女人无条件投降的教科书。
这是不对的。
这个世界或许会因为金钱、权利、名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但在同样的背景与资源下,不同的性别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谁都不是生来就是附庸或者权利。
“想什么呢?”裴凛伸出手在晏清姝眼前晃了晃。
晏清姝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面色不太好看。
裴凛这人有一优点,别人不愿说的事,他不会多问。
见晏清姝不愿意说,他自然不会非要去寻求一个答案。
他指了指二层外的走廊,低声道:“人就在二楼,走!”
三人悄无声息的来到二楼侧边的走廊,甫一靠近便清晰的听见里面传来的呵斥与求饶声。
“老爷!奴婢知道错了!求老爷开恩!奴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指着奴婢一人养家糊口!您若是将奴婢送去王府,奴婢全家都要饿死街头了啊!”
这声听着像是一个身康体健的男人发出来的,声音浑厚有力。
晏清姝有些好奇,微微偏了偏头,红玉立刻会意,通过落在窗纸上的阴影判断出合适的位置,用匕首将合和窗最下方的一块回字纹的窗纸划开,露出一条缝隙。
透过缝隙往屋内看,能看到一道绣着欢场图的四折屏风,上面的四位衣着暴露的女子,正是京城浣花楼的四大美人,各个婀娜多姿,以极为难堪的姿势服侍着男子。
人物之外的部分都是半隐半现的桃粉色薄纱,能隐约看见一个跪在地上的男子,面目被纱线上闪着的彩光遮了一半,有些看不清楚。
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焦躁的在原地走动的人,瞧着应当是薛平睿。
“薛让啊薛让!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做出如伤天害理之事!当年我收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此生金盆洗手绝不再犯!可这才几年!你就犯下如此滔天大祸!还连累得我儿丢了性命!就算不为给公主一个交代,你以为就凭我儿的这条命,我会轻易放过你吗!”
“老爷!奴婢知道错了!奴婢真知道做了!公子的事真的是意外!奴婢也没想到那小娘皮会如此刚烈,竟敢用灯座将公子杀了啊!”
薛平睿咬紧牙关,尽力压抑住心头的苦涩,那种无法言说的心痛侵蚀着他,令他的心反复在油锅中煎熬。
他人生五十载,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懊悔过。
他回来的一路上都反复质问自己,若是在薛谨生母去后,再找一位续弦,是否就能将他教导得好一些?
是否就不必在头发半白之时,还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
“薛让,囚禁良家女子……逼良为娼,是多大的罪名,你不会不清楚,但是你还是做了,甚至胆大包天的将手伸到江家人身上,利用我儿做局,我不可能饶过你。等天亮,我便压你去王府,你就在这儿静思己过吧!”
薛平睿的语气中带着抹不净的心酸与苦楚,他投在屏风上的身影已经被岁月与现实压弯了脊梁,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从长街上行过,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了。
薛让颓丧的瘫坐在地上半晌,忽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薛平睿恼怒的看向他:“你现在还笑得出!”
“我为何笑不出!事到如今既已无回转之力,倒不如将一些秘密都告诉你算了,也好让你知道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父亲有多失败!”
“你在说什么胡话?”
薛让却不理,反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了地上:“你可还记得慧贵妃?那个扬州苏家送进宫的美人,美是真美,可惜带刺。”
薛平睿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谨确实把她给睡了,那句‘白日跪门外夜晚跪床榻’可不是空穴来风。”
“你在胡说些什么!”薛平睿骤然暴怒,抄起手边的灯烛就砸了过去。
看着落在地上分离的白烛和灯座,看着灯座上尖锐的铜刺,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杀了眼前这个人!
只要话说不出口,只要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什么污点都与他薛平睿,与薛谨,与薛家没有半分关系!
“你想杀了我?”薛让擦掉额头上被砸出的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讥讽的看着犹如困兽的薛平睿。
“杀了我,你也得死。”薛让将脚边的灯座一脚踢开,重重的砸在了屏风的立脚上,发出震慑人心的闷响。
“早在你将薛谨带入宫中,让他做南康王伴读的时候,你们父子就已经在局里了。”
“你信不信,即便我今日死在这儿,被你藏起来,待天空亮起,这件事还是会被捅到公主面前,你依旧落不得半点好下场!”
薛平睿怒视着他,胸口起伏得厉害,他抖着手指着他,双唇蠕动着想要破口大骂,但半晌也没蹦出半个字来。
薛让一把拍开薛平睿的手,讽刺道:“其实当年薛谨也并非有意,我也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谋划这一切的人我得罪不起,你要怪只能怪自己只是个太子少师,而薛谨又色胆包天,明知是陷阱,却为了个好看的皮囊什么都顾不得了。”
薛平睿瞪着他,双瞳爬满了血丝:“是谁?”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是谁!”薛平睿一把卡住薛让的脖子,薛让挣扎间撞翻了屏风,屏风上端撞在了窗户上,发出嘭嘭声响,窗外偷听的三人连忙蹲下,躲藏在墙后。
薛平睿将人死死压在屏风上,神色宛若怒目金刚一般凶恶,暴怒的连声质问道:“到底是谁!是谁要害我儿!我要让他死!所有害我儿的人都得死!”
“你杀不了他……”
“是谁!告诉我!是谁!”
薛让不断拉扯着薛平睿的双手,脸色憋得通红。
感受到太阳穴砰砰跳动,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令他心生恐慌,语气急促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慧贵妃死后,他还能活着吗!”
这话令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薛平睿冷静了一瞬,但他掐着薛让脖子的手依旧没收。
“说!”
薛让握住薛平睿的手,劫后余生让他心若擂鼓,说话的语速比之前快了许多:“因为慧贵妃发现了程皇后的秘密!而幕后之人要利用薛府的名声替掩盖他们换子……啊啊啊啊!”
一枚暗器忽得刺穿薛让的眼球,薛平睿吓得下意识撒了手,下一息一枚暗器又刺穿了薛让的脖颈,让人彻底失了生气。
裴凛察觉异常,一个闪身冲到外廊拐角处,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翻身从外廊上跳下,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追了上去。
红玉看向晏清姝:“追吗?”
晏清姝摇头:“这府里有眼线,让裴凛去追。”
她转过头走到二层侧屋的正门处,一把推开了房门。
巨大的动静惊醒了陷入恐慌的薛平睿,他面露诧异:“殿下?”
晏清姝没说话,打量了一番这间屋舍。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扇屏风、一张拔步床、一条桌案,桌案上放着无数不堪入目的器物,单看形状就只是做什么用的。
但这些都无法吸引晏清姝的目光,她的注意力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七种长短不一、材质各异的鞭子上。
她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克制住想要揍薛平睿的冲动,一字一顿的质问愣在原地的薛平睿:“薛少师,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薛平睿的身子一抖,他自知自己逃不过,噗通一声跪趴在了晏清姝的面前。
“臣有罪!求殿下开恩!”
晏清姝的喉咙发胀,腥甜瞬间蔓延在整个口腔。
一切不言而喻。
红玉检查了一下薛让的尸首,干脆利落的将食指和中指并起,以极快的速度从脖颈的血洞中探了进去,将那枚暗器夹了出来。
她用薛让的衣服轻轻展干了上面的血迹,呈至晏清姝的面前:“是用生铁打造的,没有标记。”
这枚暗器只有食指骨节大小,呈三角锥的形状,尖端和侧边被磨得锋利无比,吹发可断。
“能做出如此精妙工艺的人世间没有几个,让澜玉去查。”
“是!”
晏清姝看向薛平睿:“薛平睿,你乃三品府尹,论律例本宫无权处置你!但这不代表本宫无法让你死得悄无声息!所以,你想活吗?”
薛平睿看向晏清姝:“想活!”
晏清姝寻了一把椅子坐下,目光沉沉的看向薛平睿:“现在本宫问,你来答,如果有所隐瞒被本宫查出,本宫便让你尝尝贴加官的滋味儿。”
贴加官,便是用桑皮纸贴在人的脸上,再用水浇头,一层又一层,呼吸会越来越困难,直到窒息而亡。
薛平睿一生养尊处优,哪怕被逐出京城之前,也只是在牢里呆了几日罢了,哪里经受过什么苦难呢?听见晏清姝的威胁,他当即抖如糠筛,连连保证自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晏清姝开门见山,直接问他账本的事。
薛平睿这才知晓原来那丢失的账本竟然在晏清姝的手中,心中惊疑不定,惊的是晏清姝定是已经知晓了方氏的猫腻,疑的是晏清姝远在京城,还被褫夺了太子之位,竟然还能将手伸得这么长?
既然账本已经落在长公主殿下的手上,薛平睿自知无力回天,便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西北方氏乃是从扬州方氏分出的一个分支,家主叫方哲康,父母是谁不知,府衙的麟册中并无记载。他掌管着西北商会,算是整个西北的第一大商,手下一个钱庄,名为汇通,有十来个掌柜,分别负责庆阳府、京城、其他外府的贸易往来。方氏贩卖人口的营生不是近几年才做的,而是很早之前,但究竟有多早,臣也不甚清楚。”
晏清姝:“那你知道这账本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吗?被撒谎,这前半部分本宫已经解出来了,这后半部分的内容就算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薛平睿连连点头,知道晏清姝手下能人异士颇多,自然不疑有他:“那是本黑账,前半部分是记录与庆阳府各县县令交易的内容,后半部分则是人口买卖的流向,还有买家、卖家和每一年进项的埋藏地点。”
“你解得出吗?”
薛平睿摇头:“臣自知失责,但也清楚有些事情沾不得半分,所以臣只是保管这个账本,其余的并不参与。”
晏清姝冷笑:“你倒是拎得清,可你眼睁睁的看百姓被残害,却也是失责。”
薛平睿自知理亏,不敢辩驳,只能摇头苦笑:“殿下,这西北穷,但穷的只是百姓,上至布政使范友荣,下至商人方哲康和各县县令,哪一个没有靠山?就连平威王都不敢明面上去查,还屡屡碰壁,而臣只是个被皇权遗弃的罪臣,就是想管也有心无力。能在这地方左右不沾的苟活五载,已然不易。”
替他们收账本,是因为他们要保证薛平睿不会背刺他们,因为一旦事发,仅凭着加密的账目,就可以将薛平睿拉下水,甚至让他来顶锅。
“你还知道什么?”
薛平睿:“方氏的平安坊乃是一个地下赌庄,专门为达官贵人洗.钱,只是这赌庄不易进,要么输得倾家荡产去汇通钱庄借了银钱的人,要么是赌术了得在外盘连赢了一万两的人。这赌庄的老板名唤竹岐,人称竹老三,是方哲康的亲信,但此人颇为好赌也好酒,最烦别人刺激他,刺激必上头。”
晏清姝思索了片刻,道:“本宫知道了,你答应本宫,之后无论本宫对庆阳府的官员做什么,你都不要有任何动作。”
“是!”薛平睿趴伏在低,恭敬叩首。
反正庆阳府上下也不全是跟他一条心的,所以薛平睿对这个条件并不抵触。
*
暴雪初霁,但夜晚的风依旧强劲。
裴凛一路追着黑衣人跑过四条街,期间打斗无数,却难分胜负。
论武艺,裴凛自觉在此人之上,但论轻功,此人绝对比他高出一成不止,练就的身法也是以灵巧为主,当是幕后之人专门培养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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