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戴文有些激动,“咱们俩认识也有半年多了。我现在每次见到你,我就忍不住地想,你到底在这个破所忙什么?对你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每天处理这摊连谢莉自己都懒得多看一眼的烂摊子?乔安,我不理解你。今年市场并不算差,有经验的中年级律师,又是市场上最抢手的。不用你说,我知道你的电话肯定被猎头打爆了。你为什么就这么一成不变?为什么?为什么?”
他看上去真的有些动感情,以至于在那一刻,乔安也忍不住顺着另一个思路想去,怀疑戴文是不是出于感情因素,希望疏远她,或者靠近她。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这种思路是多么可笑。她有一瞬间的愤怒。毕竟,戴文又越界了。
乔安解释道:“我这个年纪,再换个地方没那么容易。需要考虑很多方面的东西。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你去一个看似很美的地方,可能会面临很多想不到的挑战。Comfort zone之所以是comfort zone,不就是因为他相对而言很舒服吗?”
“踏出新的一步总是不那么舒服。但是如果你想清楚,就会发现其实改变是必须的。”戴文说。
“我知道。”乔安轻声道,“但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需要时间去想。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我们先把这个话题搁置一下,答完题再说好吗?”
戴文看她的态度是软的,整个人那种剑拔弩张的架势也就卸了下来。他说:“我知道。我怕你这样一拖再拖,就不去想它。所以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我以后还是会提醒你的。”
乔安微微一笑,打官腔道:“好,那到时候再说。”
戴文点点头,道:“我也先回去了。”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一只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又蓦然转过身。
乔安抬起头,很是不解。
“我不理解。”戴文说,“你怎么能这么平静。”
“对于哪件事。”乔安无奈地问。
戴文说:“刚才说的那件事。还有你和我之间的那件事。”
乔安的心好像忽然从过山车最高点掉了下来,忽悠的一下,她头脑都有些发昏。戴文真是,提这个做什么?她以为他们两个已经不谋而合地假装无事发生,把这件事轻拿轻放地翻篇了!
她故作镇定地说:“你和我之间的事很简单。”
“很简单?”
“对,简单来说,我向你示好,你明确拒绝,并且和前女友复合。”乔安冷静道,“已经盖章定论了。”
“嗯。”戴文挑着眉点头,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低头笑道:“你这个人――恕我直言我真的不能理解。这种事,你说起来,好像完全置身事外,谈论起来就像是谈论别人的一件事,和你自己完全没有关系似的。我觉得我很了解你了,你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但是你这种冷静,几乎就像是冷血一样。”
这能怪乔安吗?戴文到底希望她作何表现?
“我之前也偶尔不那么冷静,你还说过我酒品差。”乔安提醒他,语气也多少有些阴阳怪气,“我总不能总是那么失态。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这个人也是有点尊严的。”
戴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仰天大笑,转身开门。然而手放在门把手上,已经转了半圈,他又忽然转过身,面向乔安,道:“我要是也有你这种冷静就好了。”
“我看出来了。你今天晚上很不冷静。”乔安道。
戴文点点头,开口道:“我和文――”
乔安急忙打断他:“但是我不想知道你不冷静的原因。”
戴文张着嘴,表情有些茫然。
乔安道:“我对你的好奇本来只算是一般。是你在我面前不断地失态,不断地把你的感情和感情生活暴露给我。既然你还想和我保持一般的同事关系,那我建议你最好保持分寸感,免得到时候,还要指责我多管闲事。”
戴文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乔安的内心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答题的回复表格和打印出来的招股书在她眼前,她只觉得模模糊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把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吸一口气。
她抬起头,恍然发觉办公室的玻璃门外有一个人影。她的第一反应是戴文还没走,定了定神才发觉门外那个人比戴文矮了半头,一双小眼睛在玻璃门外灵活地瞟来瞟去。
“茶律师!”乔安喊道,“进来!”
她的气势很足,但是心里是没底的。她和戴文的对话,不知道查理有没有在门外偷听,又偷听了多少。
查理开了门,非常自若地环顾一周,坐在乔安对面刚才戴文坐的位置。一落座,就开始摆弄乔安桌上的小摆件。
“有事快奏,无事退朝。”乔安没有好气地说。
查理道:“刚才你和戴文好像吵得很激烈啊。”
“有吗?”乔安低头看着招股书,“也不算吵吧,说话声音大了点,不巧入了您的耳。”
查理没有直接回答,抬起双臂,整个人靠着椅背,头顶舒舒服服地靠着在自己的胳膊里。他慢悠悠地说:“尹荷来势汹汹,刚开春没几天,就带进来几个大项目,报价也很高。她自己也招了不少个人,给的package都很不错。眼看着咱们A&B就要变成尹荷的天下了。我听说,Katherine现在很紧张。”
“你听说的可真多。”乔安讽刺道。
“你就没听说什么?你和戴文可是朝夕相处,亲密无缝。”
“没有。”乔安说,“我还没有闲到这个地步。”
查理还在孜孜不倦地套话,道:“我听说尹荷带来的写书项目,都是很难搞的公司。你说到时候这书该由谁来写呢?”
“反正美国合伙人都是谢莉,所以到时候不是你就是我。”乔安回答。
“这项目可和你熟悉的行业一点关系也没有。”查理道。
“所以呢?”乔安抬起头。
“哈哈,所以难度应该很大吧。”查理道。
乔安莞尔,“哪个项目难度不大呢。”
查理道:“所言极是!哎,我的思想觉悟还是要和乔律师学习。”
“茶律师不要妄自菲薄。”乔安说。
“我还是要做小伏低啊。”查理叹气,“谢莉滞留在美国不回来,我们这边眼看着要变天,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还是乔律师智慧,抱紧了大腿。”
“你说清楚,我抱什么大腿?”
“你还装――尹荷和戴文不就是你的大腿?”查理说。
“胡说!”乔安怒道,“别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整天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我错了,不该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查理站起身来,乔安抬眼看他,能看出他是焦虑的。查理的心思一向多而且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神经兮兮。
乔安觉得也能理解他,挥了挥手,道:“你快点干活早点休息吧。少想没用的。反正就算神仙打架,也轮不到咱们操心。”
第45章 节外生枝
每个项目到了关键节点,总是免不了节外生枝。这是一条铁律。
丰收项目的题目就要递交的关头,两边保荐人又开始纠结拉扯起来。战线又拖了一周,还是没有递交,却收到了联交所发来的两封投诉函。两封投诉函虽然来自完全不同的投诉人,但是竟然都殊途同归地都出自同一个项目,而且与联交所和证监会的问题有点关系。
由于疫情爆发,不少城市直接封城,丰收项目的发行人与很多地产公司一样,全方位地收到了影响。这一轮联交所和证监会的问题,不少都是围绕着疫情对公司的经营、盈利以及上市的影响展开。
恰恰此时就有某小区的业主集体投诉,在预售阶段买了小区的新房,还没有交付就赶上了疫情,房子迟迟不能够交付。特别是精装房的房主,装修无法进行,房屋迟迟无法验收,整个小区被弃置如同鬼屋,既看不到交房的希望,也没办法退款,房贷倒是一笔又一笔地从账上按期划走。
此外,又有当地金融机构投诉,说这个项目在开工阶段有几笔借贷,一直没有还上,明明已经早就预售了,现金回流,却一直拖欠着。还指责公司与黑社会勾结,胆大妄为,只手遮天。
说辞夸张的投诉函乔安见过不少。这种投诉不需要有法律依据,也不怎么讲究证据链条清洗,所以往往真假难辨,很多时候会夸大事实。但是结合疫情当下的答题,就有些棘手。毕竟,这两封投诉信简直就是联交所和证监会担忧的佐证――公司在疫情下经营面临很大困难,施工、预售、交付,每个环节都难以进行。依靠着借钱建房和预售还款的脆弱的经营模式受到挑战,资金链也岌岌可危。
这样一来,不仅回复投诉函需要极其谨慎,这一轮答题都要重新考虑,招股书所有的相关披露都要重新审视。
David组织了全体线上会议,开会开了三个多小时,很多问题还是得不到定论。下了会,乔安溜达到丹妮的办公室,打算指点丹妮起草第一稿答复。
她敲了敲门,推门而入。丹妮坐在办公桌后,神色有点慌张。乔安一眼发觉了不对劲――丹妮身上罕见地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外套,而她平时在办公室常穿的那件藕粉色休闲西服挂在墙上的衣架上。
“你去面试了。”乔安想也没想,直接说了出来。
丹妮一看瞒不住,连忙跑去把门关严了,示意乔安小点声。她脱下黑色的正装,换上粉色的外套,狡辩道:“我只是在市场上礼貌地询价!”
“你一个月以前不是还因为涨工资挺满意的嘛?年薪百万人士。”乔安坐在她对面,“现在又嫌老板给少啦?”
“年薪百万确实不少。但是我法学院同一届的同学,在S&B律所工作,已经是二年级associate了,人家算上COLA和奖金,年薪二百万都拿了两年多,我苦干了一年多也才是半个associate,工资是人家的一半。”丹妮道:“换了你,你能心理平衡吗?”
乔安道:“这个不平衡,你不应该在找工作谈package的时候就谈好了吗?”
丹妮道:“找工作的时候我一点经验都没有,有个所肯要我,我就可满足了。但是人总不能一直不进步啊。我同学在S&B所做的项目,都是上新闻上微博热搜的。我做的呢,永远都是这些垃圾公司。”
“每个firm都有每个firm的难处。”乔安道,“比如说S&B律所,他们内斗激烈,而且还有很多关系户。你这种没背景又缺心眼的小姑娘,是很难蹭到他们那些能上新闻上热搜的大项目的。”
“就算真是那样,但是我也想拿个两百万,去吃一吃S&B律所的苦吗,不行吗?”丹妮说,“你知道我刚来A&B的时候,谢莉给我的工资是多少吗?说出来都让人心寒!去年整整一年,我熬了多少夜,吃了多少苦,在印刷商被骂了多少次,拿到手的就是我同学工资的三分之一!”
乔安长叹一声。谢莉给的工资在市场上一向竞争力不够,导致他们的junior很难留下,来来去去,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轮。
乔安道:“好了,我也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你知道,今年的市场,没有想象中那么差,但是也绝对不算太好。毕竟疫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经济的大趋势还是个未知数。所以我不建议你现在找工作。不过你如果下定决心要走了,记得辞职后和我说一声,给我一点心理准备。不要到last day的时候再通知我,给我一个大惊吓。”
“如果真要走,我肯定会告诉你啊。”丹妮道,“你也知道,如果不是咱们这份工实在是吃力不讨好,钱给的又吝啬,我肯定不想走。毕竟很难遇到你这种通情达理的好senior了。我这么信任你,你可千万别把我去面试这件事告诉谢莉啊。”
“行,我替你保密。”乔安说道,“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谢莉如果知道了也不一定是坏事。”
“她要是知道了还不把我杀了!”丹妮说。
乔安解释道:“就像你说的,你是在市场上礼貌询价嘛。如果你证明自己在市场上卖家很高,但是如果谢莉给同样价格你愿意留下来,这不是既证明了你的价值,又表现出你的A&B的认可嘛。”
丹妮思索片刻,说道:“话是这样说。但是如果别的地方给我offer,我肯定不会留了。哪怕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我们这边的日子实在是太苦,而且苦得太没有意义了。”
乔安道:“这一行就是这样。每个所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
丹妮说道:“所以我不想做资本市场了。我想做点并购或者PE之类的。”
乔安又说:“只要是非诉业务,每个practice也都是做文件、传文件、改文件,在call上吵架。换汤不换药的。”
“乔乔姐,骗骗我可以,别把你自己也骗了。”丹妮说,“资本市场就是所有非诉业务中最差的,最累、最没意义、给钱最少、exit最差,没有之一!这是共识!”
“罢了!”乔安举手投降,然而话锋一转,又说:“但是只要你还在这里一天,就得给我打一天工。项目再烂也要做。今天你就给我把这个投诉函回复初稿写出来。下午写,我晚上就要看。”
“刚才那个call我听得头昏脑涨的,最后根本没有结论嘛!”丹妮颓然坐在座位上。
乔安料到她会这样说,耐心道:“来来来,我和你理一下思路…”
两人打开文档,一边讲一边开始写。不知不觉又是半个小时,乔安感觉自己简直嗓子要冒烟。
乔安从丹妮办公室出来,长叹一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到戴文在门口徘徊。看到乔安,急声道:“你怎么回事,电话不接,微信也不回。哪都找不到你。”
“怎么了?我刚才在丹妮办公室,忘记带手机。”乔安打开门,问戴文道,“进来说吗?”
“公司要我们都进印刷商。”戴文站在门口,就急冲冲地喊着,“简直是乱成一锅粥!”
“现在?疫情期间印刷商根本不开。公司怎么异想天开!”乔安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而且这轮投诉让整个答题都变得很复杂,我觉得还没有到冲刺的阶段。”
“林延是觉得这轮题这么久还没有交,怀疑咱们看到投诉,就放弃这个项目,消极怠工。”戴文站在门边道,“而且盛银告诉他们,香港这边疫情lockdown已经差不多结束,几个比较大的印刷商都在安排重新开放的日程了。”
从收到第一轮联交所题目到现在,已经拖了太久,夜长梦多,已经到达了林延的极限。他的状态从最开始收到题目的兴奋,逐渐过渡到焦虑,终于演变为暴躁。
疫情以前,他只要打个电话发一通火,两方投行的领导就都跨海而来,在他面前溜须拍马。然而疫情以后,封关封城,所有的讨论转成线上,看不见摸不着,更是加剧了他的不安。他这个人,疑心向来很重。如果各个中介不在他眼前,他总是怀疑他们并没有认真做项目上的工作。这是很多发行人的惯常思维,只是林延很容易被这种怀疑折磨。但是隔着一道海,他还真的没什么办法,只能每天一大早就在群里点名,开无数会议讨论进行各种无效讨论。但是即便是这样,似乎各方的配合还是无法满足他的掌控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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