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镇定下心,眸光回落于紫砂壶,郑重其事般言道:“我唤你来,是想与你谋划一下后续之事。”
“我潜入了宰相府的书阁,可发觉放置龙腾玉的木盒空无一物,”她不为甘心,只觉需寻一时机再去上一遭,“不知是傅昀远早有防备,还是被他人捷足先登,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继续追查。”
她欲得之物,便是要处心积虑地抢夺而来,无人可阻她半分。
抬袖将一茶盏斟了满,沈夜雪让玄影过来坐下,肃然道出唤他来此的目的。
“昨晚闹了些动静,或多或少定会有谣言传出,你留意一些,探出玉石是否还在宰相府中。”
可这俊朗少年仍是立于壁墙一侧,默然应了她所吩咐之事。
他只要不作答,就算是默认听命行事了。
“伤势快好了。”
无樾瞥望身侧姝色良久,最终看向那颈处白纱,原本渗有殷红之处已似结了痂,眉宇一闪而逝过欣然之意。
也不知这一细微伤口如何能引得诸多人关切,她毫不在意,神采奕奕地回着:“说了是小伤,公子对我从不重罚。”
沈夜雪怕他作过多思虑,轻声反问:“你何时见过我被罚得半死不活的?”
“没有吧?公子就是嘴硬心软,我跟随他这么多年,自然知透了他的心性。”
她心知自己说了大话,于公子左右待了多年,本以为已将那一人知晓得明彻……
可她而今一瞧,又觉是自欺欺人了。
扬唇浅溢出一分不屑,无樾不由地一叹:“这花月坊中,唯你能对那人了如指掌,也唯你能不惧他。”
她闻言自生少许得意,边饮着茶,边与他耐心言道:“你莫瞧着我现在为公子办事。他越离不开我,便越不会对我起杀意。”
“总有一日,花月坊会是我的,公子也会是我的。”
剪水秋眸晕染出不可忽视的傲气,她攥紧了杯盏,面容化出冷意。
无樾似是困惑在心已久,思来想去,悄声问着。
“你心悦他?”
若非心悦,她何故执念至此,非要与那喜怒无常之人共结连理……
“我只是想让公子成为我的一枚棋,待他身子骨好了,便为我效力。”沈夜雪轻盈回言,将利弊得失划分得清晰,道得凉薄无心。
“你又并非不知,他背后有着多少势力。”
原来这道明艳之姿是为揽尽权势而为,无樾苦笑一声,似看穿了什么,自言自语般念上一句。
“看来你的确寡恩薄义,甚至没有心……”
“我若没有心,当初就不会收留你!”她不觉冷哼,被少年言语得有些心烦意乱。
无樾也有恼意未消,将深埋心底太久的话脱口道:“你收留我,究竟是出于善心,还是仅仅缺了一位……能为你舍命之人?”
这少年竟是觉得被她诓骗利用了。
当年她确是有所意图才拾回他,可日子久了,她渐感身旁有个可无所顾忌,可谈天说地之人似也不差,便忘了初衷。
方才的愁闷本就无处发泄,她重重放下茶盏,冷声回应:“随你如何想我,你若觉得受够了,走了便是,我不会拦着。”
“只是你想回,再是回不了了。”
她极少放出狠话,可眼下是真的恼怒了。
不明是气愤还是寒心,蔓延至心上各处,她轻抬起手,双目凛然地直指门外。
无樾见势不甘示弱,依旧倾吐着藏于心的埋怨之气:“所有人在你眼中皆是棋子,你可有一刻是坦诚由衷?”
“这便是你与主子说话的模样吗?”霍然将主仆之系冷道出口,沈夜雪蓦然一滞,厉声又言,“自行反省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可来见我!”
少年怄着气,执剑抱拳行上一礼,稳步退出了雅间:“遵命,不见便不见了。”
至此,便是与她唯一能促膝相谈的人也离去了。
如浪翻涌的寂落再是无从宣泄,沈夜雪瞧见壶盏已空,思索半刻,将房外待命的轻烟唤了进。
“轻烟,给我端几壶酒来。”
难得见这主子吩咐着去取酒,轻烟一听,推门而入:“姑娘想饮酒?”
“为何这般瞧我,我素来千杯不醉,饮一些酒也是无伤大雅。”
见婢女面露丝许诧异,她轻摇手中空盏,秀眉稍弯了起。
轻烟明了地颔着首,端雅走近,放落的是一枚令符:“轻烟知晓了,稍后为姑娘端来。”
第16章 都是各凭本事,谈何手段卑劣。
她已是习以为常,悠然打开令符中夹着的字条,上面赫然写着“贺府丁秉”四字。
贺府……
她陡然想起几日前在阁楼中撞见的贺小公子,若情报无差,这名为丁秉之人是贺寻安身边的一位书童。
此人平日伺候着端茶送水,在先生面前伴读,其余的不作何插手。
可公子已然下了命令,她便不得不前往将军府一趟。
正巧应过那贺寻安去府上抚琴,她可借着此令顺道为之。
作思几瞬后,轻烟唤上几人已将清酒端了来,恭敬摆至膳桌,微俯首退了下,她将这令符放入袖中,随后肆意地饮起酒来。
取一书童之命于她来说不是难事,她从不放于心。
只是……一想着要去相府参宴,沈夜雪便心生疲倦,觉世间男子无一可靠。
这道令符明日再执行也罢,她现下只想饮个痛快,暂且忘却一切扰心之事,自寻一方安宁自在。
杯杯清酒入喉,她面染红霞,好似能一梦方休,却落得半寐半醒,愁苦一世长留。
房中玉姿花颜浑浑噩噩一整日,府院内外无人得知那日的玉裳究竟饮了多少烈酒,几时入得梦。
只见着桌案杯盘狼藉,酒盏倒于四处,尤显一片杂乱……
沈夜雪再次踏出房门,已是隔日午时。
理完心绪,一身通透。
她戴上面纱,抱上一把琴,瞥向院落一角,望见韵瑶正摇着团扇妩媚走于翠竹间,身后跟着三两位姑娘。
视线与她猝不及防相撞,韵瑶冷眼一观,便视而不见般朝另一处花丛行去。
那跟随的姑娘哪能放过这等嘲讽之机,轻笑着捂起朱唇,言出的话语却是飘荡至满园。
“韵瑶姐,那贺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口中说着为你而来,心里想的却是别的姑娘,这你都能忍气吞声?”
“我也听说了,据说贺公子望见玉裳时,目光再是没移开过,还赠了一块玉牌呢……”另有姑娘闻声讥笑,有意无意地看向因这几言而止步的明丽清姝。
韵瑶故作清闲地回眸再瞧,眼底生出些掩不住的厌恶:“谁让人家有本事能攥得住男子的心啊,说不定是于床褥间耍了何等不堪入目的手段,不敢与他人道呢……”
这些院落中的女子当真是无趣……
虽说是公子培养的刺客,却与寻常青楼中的妓子无异,皆爱嚼舌根。
院内顿时热闹了起,锦月闻听闲言碎语赶来,见她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忙挥袖拦了住:“你这是要去哪?”
“去将军府寻贺小公子,”沈夜雪缓声而答,语调不由地抬高,柔婉作笑,“顺便再使上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让贺家公子对我魂牵梦萦,梦寐不忘。”
韵瑶怎会听不出话里的反讽之意,霎时气怒了眉眼,向身旁姑娘相告:“看吧,被我说中了!”
“你们可都要小心些,免得到手之物又被他人截了去,到时连哭天喊地都来不及。”
明眸中笑意未减,她顺着其话而言,从始至终未失一分仪态:“既然有人都这么告诫了,你们莫要辜负了好意,需多加提防才是……”
竹叶因微风吹得沙沙作响,适才言语的姑娘实在忍耐不住,怒声高喝着:“那贺公子分明你是从韵瑶姐手中抢走的!这花月坊怎会有你这样卑劣之人!”
“都是各凭本事,谈何手段卑劣?”
她轻然转身,不欲在此空费词说,也不愿再多道上一句。
心底依旧留有几分忌惮,韵瑶支吾其词,赶忙悄声提点着随行之人:“小点儿声,若是公子听见了,准要了你的命……”
“贺小公子?就是那贺大将军之子?”锦月对这话中的公子来了兴致,不顾韵瑶那几人所道的风凉话,兴趣盎然地央求道。
“我还未见过呢,可否带我去引见引见?”
沈夜雪怡然抬眉,继续款步向前:“当然可以。”
听罢顿然沾沾自喜,锦月轻慢地抬了下颌,眯眼对那几位姑娘苦口婆心道:“我还是奉劝你们一语,凡事要以看清局势为重,听信私底下的谣言,恭维错了人,到头来……受苦的可是自己。”
语尽时,回首一看,那道清艳已然走远,锦月朝几人做了个鬼脸,急忙跟了上。
“别走这么快,等等我……”
唯留韵瑶呆愣于游廊中,敢怒不敢再言,含垢忍辱,一时哭笑不得。
出了花月坊,行步拐过八街九巷,感受巷陌清风徐徐,吹拂着面纱轻摆,沈夜雪步履沉稳,面色微凝,与身侧女子启唇相语。
“贺寻安身旁的书童丁秉,你可有把握?”
锦月了然在心,佯装打趣般回道:“只要不是面容姣好的男子,我都是铁石心肠,冷血寡义。”
“那书童的面容应是好不到哪儿去,至少入不了锦月的眼。”她淡笑般解释道,生怕这姑娘见色忘义。
“公子欲杀之人,我绝不失手。”听罢,锦月赶忙凝肃而答,惹她险些笑出声。
这些年完成的桩桩使命,她不得不认,和锦月配合最是天衣无缝。
这丫头太能心领神会,总是不言自明,此番若有锦月出手,倒是能让她省下不少心……
将军府门第高贵,飞檐青瓦,气势尤为夺人,正对府门的石雕照壁将雕梁画栋之景遮挡得森严。
二道娇柔皎姿驻足于府邸大门前,其中一蒙面清绝之女莲步而上,将一块腰牌淡雅相递,引得门前侍卫微愣。
沈夜雪俯身行拜,声线微凉,若泉水沁人心扉:“这是贺公子所赠的玉牌,你们的贺小公子邀我来府中做客。”
面前侍卫见此左右为难,接过腰牌端详了几番,确是少爷的玉牌无疑,随之望向另一旁的守卫:“可……可这个时辰,小少爷应是在午憩。”
“那便打搅了,我改日再来此处拜访。”
贺小公子既在午憩,便不好打扰,她若为怅然,暗想明日再来此一遭。
另一侍卫恭然拿过玉牌,抱拳一拜,快步入府禀报:“姑娘等候片刻,在下去与小少爷说一声。”
这块贴身腰牌小少爷从不相赠他人,倘若真赠了姑娘,此女子定当为贵客……
未等上多时,那侍卫便疾步奔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如何也不让这姑娘离去。
“姑娘!”侍卫喘了几息,连忙大开府门恭迎,“姑娘莫走,小少爷听了很是欣喜,让姑娘快些入府。姑娘随在下来!”
“有劳了。”
不明这贺小公子言说了什么,府中侍婢好似纷纷忙碌了起来,沈夜雪来到后院亭台中,见贺寻安踉跄着从里屋行出。
眸中男子颇为慌乱,连衣袍都未曾系好,几名随侍手忙脚乱地为他整理着衣襟。
她怔在石桌前,着实被此景吓了一跳。
贺寻安无拘无束地挥舞着袍袖,掩饰不了心头涌出的欣喜:“玉裳姑娘,真的是你!我方才听那侍从禀报,以为是我听错了。”
“不知贺公子有午憩的习惯,打扰贺公子歇息了。”
这位贺府小公子当真是放浪不羁,尽显着玩世不恭之态,沈夜雪心感讶然,将之默默打量。
“不打扰不打扰!姑娘能来我已是很欢欣了,还谈何时辰,”贺寻安一撩衣袍,不拘而坐,示意她不必行上礼数,“姑娘即便是半夜来,我也恭迎大驾!”
她不禁微扬唇角,顺势入座,抬手抚上琴弦。
“贺公子这般不嫌弃我伎子的卑贱身份,很是令我诧异。”
闻言,眼前公子皱紧了星眉,正容亢色道:“这世上众生平等,哪有卑不卑贱一说。”
“再者说了,姑娘琴艺名传千里,是我怎般都羡慕不来的。”
“是不是有人这么说过你?”贺寻安恍然大悟,气愤地猛然一拍桌,“下回你告知我,我定去帮你讨回公道!”
“哪能让玉裳姑娘受这等委屈……”忽感自己太过失态了些,他小心一瞥,轻声嘀咕起。
从不知这贺将军之子竟是这般风趣……
都道此人生性风流,成日辗转于各处青楼间,却是这样的无拘之性,沈夜雪扑哧笑出声,眉目间掠过一阵轻柔笑意。
眸前娇艳绽出一汪明媚,贺寻安瞬时瞧愣了住:“姑娘你笑了?”
此番谈论过后心绪放缓了很多,她垂目看着七弦玉琴,畅心问着:“贺公子为人豁达,是玉裳有幸能为公子抚琴。”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我想听姑娘最爱听的曲。”他托腮而望,沉浸于这一恬静释然的午后。
庭间春花烂漫,温澜潮生,不再与这贺公子闲谈太久,她轻挑银弦,悠如云卷,抚起片片涟漪,琴声清清冷冷,澄幽于花草万木间。
如粼粼白月,又若风卷落梅,弦音温劲,高遏行云,徒留馀音缠绕在耳。
沈夜雪浅弹了一曲,瞧望身前公子直直将她凝视,丝毫不避讳旁人目色。
她拨落下最后一音,忽而止了琴音。
眼中仍有巧笑流转,她斟酌稍许,轻问道:“贺公子究竟是在听琴曲,还是在瞧我?”
贺寻安霎那回神,才觉琴声已停,不甚在意地忙答着:“都有,细听琴音,不妨碍我欣赏姑娘的容颜。”
“若有冒犯,还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乐呵一笑,唇边漾起一缕灿然。
聆听琴曲时分了神,便是有着不可察觉的重重心事,她又拨上一二琴弦,柔然道出口。
“公子有心事。”
第17章 美人的心果然是最狠的。
“仅是一面之缘,贺公子便如此看重我?”
她困惑不解,一个声名远扬的将军府嫡子,非要见一名青楼风尘女,若是传出去,可真要被京城百姓说三道四。
“错了错了,是两面,此回已是第二次见面了,”贺寻安一拍胸脯,回得极是正色,“我就是喜欢姑娘,没遇见之前便喜欢了,这可是这府上之人皆知的事。”
这贺家小将军可真将心悦二字挂于嘴边,不懂得如何隐藏思绪……她婉笑不语,暗自思忖后轻落下一语。
“风月情意,贺公子不得儿戏。”
“我可没有儿戏,我言说的都是真心,”眼前玉面男子蹙紧了双眸,恬不知羞地高声再道,“早就心悦姑娘已久,我做梦都盼着迎娶姑娘为妻……”
贺寻安偶感微许沮丧,轻耷着脑袋,抬袖趴于石桌旁:“姑娘若无此意,便是我做得不够好,我还需更加勤勉好学,获得功名才行。”
她凝思又一想,意味深长地悠闲回应:“那就要看贺公子将来在战场上的本事了。”
“姑娘的意思,是愿意思虑我?”顿时直身振作了起,他双目澄澈放光,难以置信道。
倘若此人能成为镇国大将军,这婚事也未尝不可答应,沈夜雪颦眉浅笑,话语透出些婉约柔意。
“待贺公子有上功名利禄,成为能堪当大任的一国之将,我自然是会有几分思量。”
待到那时,此人手握精兵重将,执掌一国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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