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雪于殿前花坛处驻足良晌, 思绪顺势落了远。
一声猫叫引她顿然回神,循声而观,几步之远一团黑影探出脑袋, 是那只传言仅亲近离声的野猫。
她悠闲地于石桌旁坐下,单手托腮, 杏眸轻泛柔色,凝望起这只黑猫来。
这小东西却也不躲藏, 亦不靠近, 只这般与她对视, 恍若她近上一分,这猫儿便会逃窜而走。
贺寻安路过此地时,便见她盯着野猫发了愣。
二者一动不动, 似在为何事而争执,任看一方皆不愿退让。
本是风流随性的公子眸色一凛, 贺寻安悄步行至身后,与她一同观望那猫儿:“陛下已是九五之尊,若喜欢这猫,大可唤人捉来。”
沈夜雪丹唇浅勾,抬指欲为之斟上一盏茶,玉壶却被抢先夺了下:“听闻它生性傲慢,不喜与人亲近,唯愿接近他一人。”
“宫里的奴才多如牛毛,一拥而上总能捉住。”贺寻安续倒起茶水,小心提点着她而今的帝王身份,不可再碰这些下人宫奴该做之事。
“你们都笃定能轻而易举将这只猫擒获,却无人知它究竟在作想何事……”喃喃启着唇瓣,沈夜雪缓慢言道,令人不明一二,“它许是默默念着那人,愿栖身于他一侧,只是从不愿说出口罢了。”
言归正传,心绪回于身旁翩然公子,她回想起如今的动荡朝局,深觉眼下绝非为触景伤情之时。
“近日贺大将军重病染身,虎符是该交由你保管了。”
贺檩年岁已高,执掌多年的兵权是时候该转交至其子贺寻安手中。
然这纨绔成性的风流公子是否能堪当大任,她心下未有定数,只能借以此刻赌上一把。
她稍弯起眉角,试探般问道:“贺公子可是能担下统帅三军的重任?”
突如其来被重用一事令贺寻安微僵,他赶忙收起心不在焉似的玩闹之意,朝这刚起圣不久的女帝肃穆而拜。
“定不负使命。”
未想这一刻来得猝不及防,宫城中的景象已物是人非,而他今朝欲尽忠的主,竟是心头最为爱慕的花魁姑娘。
又与那黑猫对望了许些时刻,耳畔传来贺寻安告退之声,夜幕一暗,四周亮起明黄宫灯,野猫随之跑了远,沈夜雪顿觉无趣,于石桌边险些瞌睡了着。
周围皆是任她差遣的随从,对她听之任之,倒失了许多乐趣。
这让她想起昔日时常执拗相道的玄衣少年,她一挥云袖,示意立于旁侧的奴才去取几坛酒。
“来人,上一些烈酒来,再唤无樾来陪朕饮酒。”
正于庭园中练武的无樾当真被唤了来,安静与她对坐,眼望着眸中艳丽女子一盏一盏地饮起酒。
虽说是唤他一同醉饮,她却未作任何强求,自顾自地欲一醉方休。
沈夜雪轻眯着眼,目色迷蒙,玉颊染上轻浅红晕,嫣语娇态道:“这可是全京城最上等的酒,你也不多饮几盏?”
“再这般饮下去,你就要醉了。”
紧盯清丽姝色的一言一行,无樾尤为谨慎,唯恐有人趁此对她起上歹心。
抬指又倒满了杯盏,她闻声轻笑:“醉?我从未醉酒过……”
“你郁郁不乐。”无樾蹙了蹙眉,细思一番后,极为笃然地开口。
听罢,唇畔笑意更深了些,她仰头饮尽杯中酒,忽问:“何以见得?”
少年端坐在侧,正色回言,藏至眉宇间的担忧之色未减半分:“一举一动皆可见得。”
“是吗……”
沈夜雪噗嗤笑出声,颇为欢畅地举盏与月对酌,惬意万般地舒展了衣袖:“这天下都被我揽在了掌中,我何故郁郁寡欢。”
不语片刻,无樾斟酌少许,倏然又道:“你在思念一人,我说的可对?”
这随口道出之言,却似说中了她深埋的心事,他瞧着面前娇姝忽地一滞,唇角灿笑微敛,试图掩盖起那一缕不可见人的情思。
然越掩越为难堪,终是被他一览无余。
酒意渐起,她忽觉心底涌过太多异样之绪,觉此少年一向守口如瓶,便脱口直言了出。
“孤身久了,有时会妄想有个人陪着。长相厮守,生死不离……”
手中酒盏仍未停下,烈酒入喉,引得浑身发烫,所见所观之物逐渐模糊,她趴至桌案旁,将云袖盖于面颊上,低声哼了几语后,再是不作动弹。
无樾似还思索着方才之语,挠了挠头,正声回着:“你随时唤我,我不远万里都会赶来。”
道完此言,他才察觉这抹娇然花颜是饮醉了。
她素来酒力尚佳,怎会莫名在今晚醉了酒……
静谧夜色下,听她不断含糊呓语,少年犹豫着凑近了些许,欲将她所言听得真切。
“我会忘了他的,一定会的……”
他听清了她的自语,末了还轻唤了那人的名。
“阿声……”
早些时候就猜测出她已对那名为离声的男子动了情念,只是她当局者迷,浑然不自知罢了,无樾轻叹了叹气,忽有嫉妒燃至心上。
不由地捏紧了拳,然而只一瞬,他又松了开。
忆起此前与那一人过招之景,他输得惨不忍睹,还被卸了一只左臂,实在难以回看……
无樾敢怒不敢言,只得将妒意咽进肚子里。
那名唤离声之人与她经历生死大劫,将她护得彻底,她自当会暗许情意。
可此人已然离去,她会将那行事乖张诡谲的男子淡忘的,无樾沉思良久,星眸透出些哀伤。
他轻拽其胳膊,背上此抹姝艳,一步一步悠缓地朝着寝殿而行。
“你何时也能像这样惦念着我……”
“放我下来……我还能……”沈夜雪神思微恍,半阖着双眸高声喊了喊,“还能再饮十坛!”
殿前灯火轻晃,与轻柔月色融得无瑕剔透。
有随侍快步走近,欲接过此娇然玉躯:“陛下醉成这样,奴才送陛下回寝殿吧。”
却不想无樾回目一瞪,执意将她护得紧:“你们退下,我来就可。”
那侍从左右为难,想这少年与陛下朝夕相守数年,应知透着陛下的习性与喜好,终究放任他行下此般不拘礼数之举。
“你说他为何不辞而别!他以为这般我就寻不到他吗?”猛地掷落手中酒盏,沈夜雪指了指漫天星辰,忽作嘲笑,讽刺般一勾丹唇,“他别痴人说梦了,挖地三尺我也要把他寻出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重重地垂下头,倒落于少年左肩上,唇边仍作呢喃,口齿不清般浅浅而道。
无樾稳然走入寝殿中,小心翼翼地将之放于软榻上,正欲离殿,见她悄然翻了个身,床被滑落在地,女子被薄裳遮挡的玉肌若隐若现。
就此又折返而回,少年叹下一口气,拾起床被盖回其身,似认了栽一般自我妥协着:“我去寻就是了,你莫借酒浇愁……太过伤切,看着让人心烦意乱。”
榻上女子像是乖顺了些,不作过多闹腾,欣喜般心生了一计:“他若销声敛迹,我便去花月坊找貌美男子寻欢作乐,共度春宵,看他能忍耐几时……”
“哈哈哈哈哈……”
得意过后,笑声渐轻,她抿了抿樱唇,留恋般将唇上酒气轻舔,随后无声醉眠。
无樾愣了许久,慌忙离了走。
这道明艳之色太过蛊诱,再待于此处,怕是要心乱如麻,少年走得狼狈,极力掩藏起心头躁动。
早在被她捡拾回花月坊时,这一缕暗藏的情愫已萌芽而出,这些年不可遏止地生长,已成了无法回头之念,他愈发控不得相思之绪,苦闷无处排解。
于是,他一夜未眠,在她准许的深宫后院处练起了剑。
剑法虽稳,心绪已乱。
无樾不住地挥动长剑,欲将所望之地滋长出的旁枝错节尽数斩断。
然而心神一乱,他再而无心专注,不论再多锋芒,他依旧心跳如雷。
晨光熹微之初,一方庭园内仍有舞剑之声回荡,枝叶顺着晨风乱颤,飘落于花丛间,却是为姹紫嫣红点缀上几许苍翠。
剑锋极快,但不落声息。
玉锋门远风行过此处,讶然凝视起这极为少见的剑招,不禁惊叹了起。
“你如何能有这般身手?”远风钦佩不止,觉这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果真深藏不露,难怪能伴之陛下身侧多年,“看着不像是花月坊的剑招,是从何处习得?”
第68章 相府一别后,公子怎沦落至此?
剑气霎时一收, 无樾挺直了身板,将长剑插落于地:“想学?喊一声师父我便传授于你。”
可谁料远风欣然一笑,毫不拘束般郑重而跪:“无樾师父在上, 受弟子远风一拜。”
无樾霎那一惊, 不曾想这世上竟有人愿拜他作师, 他仅是随口一道, 一时却不知该作何回话了。
“让你喊, 你还真喊!连颜面都不要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瞧其似想抵赖, 远风心急如焚,俯首再拜,“我既是喊了, 你便要信守承诺。”
这一庭园离她所居的寝殿极近,沿着一条石道走上十步有余,便能通向寝居之所。
无樾有意瞥向身后寝宫, 抬手噤声,示意面前之人莫再言道。
“我……我教便是, 她昨夜安寝得晚,你莫将她吵了醒。”
拿此人无解, 无樾妥协般叹息, 忽见那明媚姝影慵懒走了出, 伸展着云袖,眉眼若新月而扬,好不惬意。
沈夜雪细细忆起昨晚酒醉情形, 只记得和无樾谈趣了几语,后续之事惝恍迷离, 昏昏沉沉地恍若隔世。
“何事吵嚷?”她轻启樱红唇瓣,诧异着自己当真饮酒而醉,思绪中留着混沌之感,迟疑问道,“我真醉了酒,昏睡了整整一日?”
“那是自然,我几时骗过你……”眉梢涌过少许不满,无樾瞥开眸光,极是正经相言,“我虽酒力不佳,但也知晓那般不要命地饮酒,你定是要倒下。昨日还是我背回的……”
少年一顿,又轻声抱怨着:“可……可沉了。”
兴许头一回听得这玄衣少年与陛下如许不拘礼而言,远风若为惊愕,环顾四下,担忧那些宫廷侍卫皆听了去,小声劝告道。
“无樾师父怎能对陛下这般无礼……”
“罢了,未有旁人在,不必拘着,”沈夜雪浅打着哈欠,深幽目光轻扫过眼前二道身影,暂且将烦闷之情抛却了走,“午后想去城中湖畔散散心,你们二人可愿随我去?”
寻不见那疯子的影迹,聚散无常,万般不由人,她何不让自己更作欢畅些许。
这终究到手的荣华自在,她定是要好好享上此等无上尊荣。
无樾听闻忙收剑回于剑鞘,微仰着头连声回应:“去!我当然去!”
见方才刚认下的师父坚定应下,远风赶忙回言:“属下自是听无樾师父的。”
“你何时收了个徒弟?”
这才细观起平日少言寡语的远风,沈夜雪凝了凝眸,微感疑惑。
无樾怔然望向身旁之人,适才的气势顿时消退,支支吾吾地言语着:“他想学剑招,让我传授一些。”
“也好,收个小徒弟,平日也让你有了些闲情雅趣。”
这少年平素一人惯了,空闲之时除了练剑也未有其余可做之事,现下有个徒弟作伴,却能让其更是充实一些,她盈盈而笑,换了身轻便行装,便悄然离了宫。
身着一袭素雅简服,面蒙半透布纱,趁宫里的人未曾留意,沈夜雪轻巧行出宫门,随性悠闲地步于京城八街九巷中。
她本是想回花月坊转上一转,见一面绣姨,再将阁楼中的接客规矩大改一番,给予青楼女子无可厚非的自由。
可经由一处巷陌,阵阵吵闹至此传来,她抬眸而望,见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子被几名浓妆艳女赶了出,摔落于巷角一带的雅阁前,半晌爬不起身。
她知晓此地,若说花月坊是上京城最有名望的青楼,第二便属这采香阁。
虽未有花月坊名传千里,这里的秀色却也不比那美色云集之地差上太多。
不知是何处来的公子,竟被一群青楼姑娘当众赶出了楼阁,真是有些可怜……
然待她再走近些,沈夜雪瞬间心惊,千丝万缕的心绪翻涌而上,激荡起千层涟漪,又顺势平息若常。
摔坐于阁前的狼狈之人却非城中不知名的落魄男子,而是花月坊旧主沈钦。
只是这花月坊幕后之主极少露面,世人只知其名,未见过其人罢了。
可如今看来,倒是不为人知的好。
这般身无分文,遭人打骂唾弃之样,与坊间仅传了一二语的温润公子太不相符。
行出的一妩媚女子轻甩着方帕,满脸轻蔑地观望起这位患有腿疾的乞人:“哪来的跛脚公子,没银钱来逛采香阁?是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
此男子腿疾甚重,被推倒在地,紧咬着牙关,额间渗了些细汗,像是再难站起,引着围观的姑娘们嘲讽连连。
“这公子生得俊俏,可惜是个瘸子……”另有娇媚之女轻笑了起,边言道着,边望向旁侧姑娘,“要不然啊,我可是愿以无偿服侍公子的。”
沈夜雪于一旁树影下瞧愣了住,绝非是恻隐同情,而是伺候了多年的主子竟成这卑微之态,她心感诧然。
当年这天生患疾的公子,在雪天之下收留她的景象仍遗落在心。
如今的公子成这模样,让人如是讥讽,确是令人唏嘘。
她快步走上前,止于沈钦跟旁,凛眸扯了扯朱唇:“这位公子欠了你们多少银两,我替他还了。”
见此景猛烈一僵,公子尤为难堪地移开深眸,垂落下眸光,似不愿与其对视,哪怕是一瞬,也足以让他羞愧至死。
44/69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