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欲挣扎而起,又无奈残破一身,双腿早已使不上力。
“公子赖在采香阁已有数日,”片霎前还言说的女子弯眉打量,闻其欲为这赖账公子还上钱来,语调急转,柔和了下,“奴家大抵算了一算,共欠十两银钱。”
如何逛青楼能欠下十两,这老鸨分明逮准了时机想贪心赚上一笔……
沈夜雪冷哼一声,将一袋银两抛至空中:“拿去,这银子不必找了,你们给这公子再磕几个响头便可。”
宫城上下的钱财已归她所有,这点小钱舍弃便舍弃了,她冷然作笑,随之扶了扶倒落不起的沈钦。
“姑娘出手阔气,奴家佩服。”那女子见了银两笑逐颜开,朝着沈钦挥了挥锦帕,似是下回来了,仍作恭迎万分。
“公子爷,方才得罪之处还请海涵,往后多来光顾啊!”
想了几念,采香阁老鸨似乎念及了何事,笑眼一凝,犹豫着劝说道:“只是公子唯独喜爱的如梦姑娘价钱昂贵,且不常接客,公子可另择芳姿。”
一侧的姑娘仔细向其瞧上片刻,醒悟般一叹,又觉不合时宜地捂住了唇:“这么说来,这名姑娘的眉眼与如梦……好像有些相似……”
沈夜雪闻语下意识回眸,却见那清肃身影已扶着壁墙无声走远,如同孤身爬出了泥潭,自觉肮脏,不欲再与任何人相语。
自从她从花月坊离去,这昔时令人敬之畏之的公子就变了样,不敢寻她,却是到处寻着与她肖似的影子。
宛若找寻出和她相似之人,他便可拥有了她,便可活于自己的妄想中。
水清月冷,云淡星疏,她跟步拐了两个巷口,觉他不该是此般模样。
以着沈钦谋智,是可以卷土重来,东山复起,何故作践自己……
“相府一别后,公子怎沦落至此?”
跟了好半刻,沈夜雪忽一止步,决意不再冒犯,欲随他去了。
岂料沈钦亦停了下,转眸看向她时,眸色里掠过藏匿已久的不堪之绪,眼梢微红:“如今我已是街上人人唾弃的化子,不配与姑娘再言上一语。”
“公子何必自轻自贱呢……”她道得振振有词,双目平静,似为那多年的恩情最终劝上一劝,“以公子的敏锐才智,全然可以另谋他路,失了花月坊,还可再立门户,自力谋生。”
“但花月坊,我心念已久,绝不归还。”
虽是言劝,可夺来之势她不会好心奉还,沈夜雪言尽于此,想来再道无益,漠然欲离此窄巷。
然而正一转身,衣袖便被扯了回,她不曾立稳,心上陡然一震,肩靠巷壁才未有摔下。
“姑娘还要跟鄙人多久?”
她眼瞧着眸中男子泛红双眸,似有水波打转,心念一闪,却又被硬生生地隐忍而下:“姑娘不嫌肮脏,就莫怪鄙人欲非礼姑娘了。”
公子作势倾身,欲于颈窝上落下无尽吻痕。
她淡漠伫立,面上无喜无忧,玉容冷到发寒。本想掌上一掴的,可而今身为女帝的她倒想看看,公子究竟有没有这个胆。
公子的性子,她自然知晓,胆小怯懦,自馁怕事……果然,她良久也未感侵犯之举袭来。
他终是不敢。
如若以前那般,他终不敢迈出那一步。
沈钦将清颜极低,握着其双肩的手颤抖得厉害,连着语声一同发了颤:“夜雪……你忽然跑了,我找不见你了……”
“我寻了你好久,寻了许多与你肖似之人……她们皆有像你之处,却都不是……”
她静默而听,只觉肩处微许湿热,明了公子是在敛声息语地啜泣着。
这曾经使得后院女子胆寒的肃影,竟是于她面前落了泪,好似尘封太久的情愫得以宣泄,却以低微的样貌被她揽入眼中。
“是我自卑又自负,把你弄丢了,”嗓音低沉,带着隐隐哽咽,沈钦逐渐语轻,“是我自食其果……”
沈夜雪依旧无言听着,对此不为所动,仅是将过往缓缓回顾了一遍,目色冷得似月色寒凉。
第69章 属下觉着……身影极像离门主。
待悲意稍止, 沈钦回首继续朝前,身子拖上的每一步,都透着千疮百孔, 八花九裂之痛。
巷中夜风凛冽若刀刮过, 远风与无樾从幽暗处现身而来, 直望那远去的孤寂背影。
若此人当真敢冒犯, 未经她之允, 他们也会出手。
远风不放心,再度望了望离去之人, 端肃问道:“陛下, 此人举止怪异,是否要属下前去盯着?”
到了如此境遇,公子已不会行出格之事, 沈夜雪不甚在意,想着应是后会无期,便任其行远:“随他去吧, 我本只瞧在主仆五年的情面上为他挽回些尊严,未有旁意。”
“不行, 公子这人不得不防,”可无樾仍有担忧, 回忆起此前公子的一举一动, 严肃地对着远风下了命令, “你去紧随着,小事自决,大事立报。”
“是。”远风见势抱了拳, 闪身隐于深巷,匆忙跟踪而去。
这远风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反而偏听起玄衣少年之命来……
她默然回观向无樾,见少年正执拗地抱剑伫立,不免嘀咕了起:“你怎还僭越下起令来?”
无樾将双眉蹙得更紧,严谨而答:“这不算僭越,我是命令徒弟护驾。师父吩咐徒弟,此乃天经地义。”
身边的各个男子都是自行其是之人,什么百依百从皆为假象,沈夜雪不予理会,朝着不远处热闹非凡的街市走去。
街巷内高张灯火,里坊遍开,熙攘声与两旁肆铺吆喝声相融,几处花窗映着满街泱泱繁华。
巷旁摊铺的叫卖此起彼伏,伴着银花火树,几位摊主叫喊得更为酣畅淋漓些。
望这仪态不凡的姑娘路过眼前,丰神绰约,步步生莲,铺主忙将其喊住,谄媚笑道:“姑娘要买糖人吗?我给姑娘捏个糖人吧。”
沈夜雪闻言滞住,步子轻盈一止。
已有好些年未曾留意过街角贩卖的糖人,犹记前一回还是饥肠辘辘地蹲于巷口,凝望摊上一个个糖人,却不知自己的归宿,她望了片晌,不自觉望出了神。
后来,便是于那个寒冬,公子将她带回了花月坊,让她成为了一名随时待命的刺客。
“银子,给。”
瞧她愣住了神,无樾一抖钱袋,递了一锭银子给铺主。
见了此景跟着一愣,这铺主极是为难:“小公子一出手便是一锭银两,这糖人只值一个铜板,我也无法找出碎银来啊。”
“不必找银,你拿着就是。”无樾拍了拍胸脯,随后指向身侧这抹蒙面姝色。
“你若能哄她欢愉,我可再付几锭银子。”
这下可把铺主乐坏了,开着此摊铺数年,何曾见过这般阔绰的来客,光是这锭银钱便能享上不少福分。
“姑娘和小公子定是出身富贵人家,”铺主喜笑,一面捏起了糖人,一面与之侃谈,“我捏糖人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人扔银钱的。”
然而此女却也不开口,仅是直愣着,又似正观赏着糖人被捏出之态。
这铺主心觉这位姑娘许是个喑人,便也未再言谈,专心做起手中之活。
“姑娘,糖人捏好了,不知姑娘是否喜欢,”未过上多久,铺主将一串糖人递上,想了想,又讨好般添上一言,“若不满意,我再给姑娘多捏几个。”
糖人被捏作了一只猫儿,此猫昂扬着头,正倔强地向她瞧看,沈夜雪不禁笑出声,举了举糖人,灿笑般离了摊铺。
“就它了,这猫儿神情有趣,我喜爱的。”
女子神采奕奕,即便是蒙了面纱,铺主也能瞧出姑娘美艳不可方物,绝非是等闲之辈。
手执糖人未走几时,一道玄影跟随而上,沈夜雪镇然走入无人问津的巷角,望着远风满头大汗,欲言又止地瞥了瞥她与无樾。
“陛下,无樾师父,”远风俯首而拜,顺手拭去面上汗珠,心有困惑道,“属下方才跟了沈公子一里地,发觉另有他人在暗处跟随。”
无樾不解凛眉,随之百般疑虑涌入心头:“何人这般无趣,跟着个落魄潦倒、身无分文的公子……”
“那人蒙着面,与属下交手了一二招后,便忽然跑远了。”说至此处,远风悠缓地望向身旁清丽,欲语还休道。
“属下觉着……身影极像离门主。”
糖人霎那间掉落,碎成无数片,她难以置信地抬眸,思绪里像是回放起了远风所言的字字句句。
“你说像何人?”沈夜雪猛地拉回意绪,朝其再次发问。
“属下说……那身影像……像离公子,”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毕竟眸前站着的,是能一语定他生死的当今圣上,远风转轻语调,赶忙谨言慎行起来,“属下未看清,许是错觉,是属下瞧错了。”
一霎过后,明艳皎姿忽而释然浅笑。
语若流莺声似燕,笑声宛转悠扬,好似愁绪如烟消散,留得的唯有了然在心的幡然醒悟。
“好啊……原来如此……”唇角笑意渐渐绽落了开,沈夜雪口中喃喃,忽觉这几日无从理开的缠乱心绪自行而解,“原来是这样……”
无樾见此尤为一头雾水,跟步护她左右,云里雾里般问着:“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明明挂肚牵肠,不愿离别,还故作潇洒自如……”她杏眸微明,倏然一沉,如同已然想出一条妙计,步履清悠地折返而回。
“走吧,回宫。”
分明说着与她两清,此后各不相欠,却偏偏待于上京城不曾走远,那疯子是真被她攥在了手心里,逃不走亦摆脱不得。
她得意到了极点,也不知自己是为何心生快意。
似乎让那人拜倒裙下,她便尤感舒坦。
几日后的酒肆茶馆喧闹不已,城中馆肆内无处不谈论起坊间流传出的那惊天传闻。
不少文人雅士皆闻此前名动一时的玉裳要择金主而嫁,纷纷候起这等良机,好奇这朵娇艳之花究竟会归于哪家公子。
某日初晨红日满窗,扶疏枝叶斑驳落影,薄雾弥漫,熹光淡雅。
一间酒馆大堂中人声鼎沸,角落一桌案前围着几名富家子弟,似在打趣闲谈着近来之日所听得的奇闻轶事。
“你们还记得曾经名动一时的花魁娘子,玉裳姑娘吗?”说起那无意可撩得男子春心的花月坊花魁,一公子轻挥折扇,眉眼别有深意地眯了起。
“再过上半月,玉裳又要现身花月坊了。”
闻语就来了兴致,一旁的富商小爷饮尽名贵清酒,顺着其话悠闲接道:“据说这一次,这位绝色佳人是要择上一名金主出嫁,再不入风尘。”
有人闻之似听了惊世骇俗般的传语,想着那玉裳竟决意从良嫁作他人妇,饶有兴趣地应和着:“那我可得去凑上一番热闹,去瞧瞧倾城美色最终花落谁家。”
“被择上金主之人,估摸着可做上好几日美梦了。”
“哪止几日,有如此美人于枕边为伴,都可欣喜上一辈子了。”那公子啧啧了两声,仰眸犹如玉裳正与之相视而笑,不禁浮想联翩。
适才开了口的矜贵小爷乐呵一哼,挺直了腰板,冲着四周些许爱慕玉裳之人眨了眨眼:“我也要去瞧上一瞧,万一玉裳姑娘择了小爷我……”
不由地感叹下一声,挑起此话语的公子收起了折扇,似自言自语地酒馆窗外的景致:“此事在上京城已传得沸沸扬扬,不知城中多少公子闻讯蠢蠢欲动,皆观着盼着那一金主之位能落自己头上。”
此处景象正巧能望见隔了几条巷陌的花月坊,而今虽未有往昔门庭若市,却多了一分雅致。
“你有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妾还不够?”人群中似有其旧友翛然走出,用着扇柄轻拍着公子左肩,“我听闻你那小妾可是黏人得紧,挠得男子心窝子痒痒。”
那公子压低了语声,见周遭未有人听去,才松了口气,与之窃窃私语了起:“小妾虽好,可哪能比得上玉裳姑娘啊……倘若玉裳愿跟了我,我定娶她为正妻,藏娇于府邸。”
“李兄,不是我多言,你那正室名分谁稀罕,”所听之人故作鄙夷一望,洋洋自得地指向了自身,“玉裳要做,便要做我吴府的内宅夫人,享尽荣华风光!”
堂中闲语声不绝如缕,静听着绕耳之言回荡不休,一道身影仍是不动声色地饮着酒。
不少人知晓此人的身份,是为元镇王世子陆明隐。
中有男子发觉这世子已待了好几时辰,调侃问道:“世子爷,您也对玉裳姑娘择金主一事感兴趣?”
此语道出,本是议论不止的酒堂忽地安静,众人不约而同地瞧望了来,使得饮酒的人影止住了举动。
“已到了午膳之时,陆某得回府了,诸位兄台先失陪。”陆明隐起身从然做了一揖,不顾他人目光,端然行步,出了酒馆。
正踏出酒肆未过一刻,便有一婢女快步随行而上,边走边低着头,与其恭敬禀报着。
“方才府上来人送了封书信,说是给世子爷的。”
“信件为何人所书?”步调未作丝毫改变,陆明隐走得从容高雅,默了许久才问。
第70章 朕希望你……陪朕演一出戏。
婢女细细思索了一阵, 柳眉微凝,如实而告:“上边写着玉裳二字。”
闻听此名,陆明隐就此一怔, 伸手不由自主地拢了拢眉心:“将书信拿来。”
待从婢女手中取上信件, 他顺势一展, 书信上的几行字霎时入了眼。
字迹清隽, 是那女子书写无疑。
陆明隐冷眉微扬, 思忖了良久,不改面色, 将信件收了起:“看来这花魁娘子择金主当晚, 花月坊是非去不可了。”
“世子爷,这又是何故?”实在不明自家主子所语何意,婢女思来想去, 只能想出一种缘由来。
“难不成是花魁姑娘瞧中了世子爷,早已在心里择了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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