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今晚若不将你喝倒,我……我誓不罢休。
他不曾想此生竟能得她的施舍, 竟要靠一女子谋生。
此番屈辱是她赐予,她现下回过身来,竟是对他心生可怜之意……
换作他人, 他定会还以折辱。可是对面之人是她, 他若不收, 怕是无法睹物思人了……
沈夜雪回道得坦然, 将空盏再次斟满了清酒, 从然敬之:“公子是我恩人,我是该报恩的。”
对此不作推却, 沈钦沉默收下所备之物, 尊严似被踏得彻底。
然他满不在乎,坐回石桌边回敬着饮下杯中酒,思忖一刻, 忽问:“在宫里过得可还顺心?他……待你好吗?”
沈夜雪深知话中所指为何人,一想到和那疯子缱绻在榻之幕,她便扬上了丹唇:“他待我自当极好, 我为了犒赏他,还封他作九千岁……享着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尊位。”
“夜雪欢喜便好,”见她如是欢愉, 他也安心了下, 唯有稍许苦楚弥漫于心间, 令他想要大醉一场,“我就是不忍……再看夜雪受上委屈了。”
“我如何能让自己受委屈?先前在公子面前所作那些模样,皆是我佯装的。”此前种种装模作样之态已悄然隐去, 她淡漠饮着酒,不紧不慢地回言。
“公子自始至终都知, 何必再与我打着哑谜呢?”
她一如从前薄情冷心,甚至于他眼前的一举一动皆是惺惺作态。
沈钦攥紧了杯盏,终是忍不住悲凉作笑。
他跟随着饮上一盏盏烈酒,心上燃起片片炽灼,若火烧般疼痛难忍:“我曾以为,你对我所道的一些情意为真。未想还是我自欺欺人了……”
“他是何时窃走你的……”
沈钦眼睫低垂,喃喃自语,此时不愿让任何人望见他神色:“我分明将你牢牢盯着,他怎能……怎能夺你而去……”
何时夺走的……
这一问沈夜雪也不明所以。
兴许早在离声将性命交于她时,便无声无息地翻涌起了她心底沉寂已久的寒潭。
笑意浮上眉眼,她释然而回,如雾如烟般轻道着:“我有想过与公子共话白头,可公子和我太像,皆为利欲熏心之人。”
“世上之事大多不可两全。许久以前我便知,此生与公子无缘相伴,只能任凭可图谋之利将我和公子分得远。”
话语于此顿了片刻,沈钦垂首使上几分力,欲将酒盏捏成碎片:“那他呢?夜雪待他是……”
不敢作想眸中明艳女子对那一人是何心念,他怕听了真言会妒忌一世……却又尤为不死心,想听她亲口说出。
这抹娇丽之色已容色微醉,凤眸半阖,花颜染上浅浅红霞,不断将酒水倾倒入喉,神情若为迷离,似有若无地透出一丝戏谑之感。
忽有步履声由远及近而来。
来者冷声而语,打断其言,清癯身姿若松竹而立,一身威严令人胆寒上三分。
“天色已暗,微臣特意来此,护送陛下回宫。”
沈钦仰眸望去,驻足于石桌前的正是刚封爵的九千岁,亦是叶氏嫡子叶清殊。
凛然于娇姝身侧坐下,离声浅望这面容浸染绯色的女子,全然未瞧沈钦一眼,似仅听她一人之语。
沈夜雪转眸瞥向此人一瞬,舔了舔樱红唇瓣,敛眉柔声道:“饮完这一盏酒,朕便回去……”
哪知这人夺过她手中酒盏,闷不作声地将之饮下,她头一回见离声饮酒,不免心有好奇,歪起头来问着。
“何人允许你一同来饮酒了?”
离声浅勾薄唇,嗓音沉冷,不顾及她意般冷然蹙眉:“恐陛下醉酒误事,微臣替陛下饮了。”
“把杯盏还我,还我……”
她欲去夺回杯盏,奈何敌不过气力。
酒意渐起,蔓延在心,灼烧成一片心火,引得她思绪昏沉。
于此,清冷眸光转向旁侧男子,离声开口轻语:“阿雪今日犯了糊涂,竟邀沈公子来花月坊把酒叙旧。以阿雪现今至高的身份,放眼天下怕是无人敢拒,沈公子也难以拒之吧?”
他道的是“阿雪”,并非是陛下,无疑是在宣示着主权,亦或是刻意惹着沈钦不悦。
先前便有听闻,她所得的荣华与帝位皆是这人给予,沈钦端量起这名晏然自若的男子,端量起让她不经意间生起情思之人,了然回道:“这些都是你给她的。”
“是又如何?”
他言得狂妄,似将此世间万物都不放于眼中,轻狂地夺上酒坛,又倒满玉盏:“沈公子恐怕穷极一生,也无法给予。”
沈夜雪本就有些昏昏欲睡,被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头更是烦闷,一甩衣袖,低声劝阻着。
“你们别争吵,不就饮个酒,至于一言不合就吵闹成这样吗……”
“沈公子似乎还不识趣,”目光仍旧落至一旁冷肃身影,离声不疾不徐般再道,冷漠地下了逐客令,“如此不懂看人眼色行事,与我所识的沈钦倒是判若两人了。”
二者位高权重,是他不可得罪得起,沈钦见势只好起身行拜,收拾上她为报恩所予物件,慢条斯理地退了下。
“恭请陛下圣安,草民先行告退了。”
远去的背影尤显孤寂与狼狈,那夜色下翻涌的落寞之绪似要将之燃烧殆尽。
待沈钦离步走远,这处花月坊的后院就唯留有当朝九千岁,与半醉迷蒙的圣上。
远风带着几名随从退得远,又时不时地张望起二人,生怕将其打搅。
“你怎么把公子赶跑了!”
沈夜雪赫然抬眸一观,才觉公子没了踪影,随性一思便知是身旁清影赶了走:“你把唯一能与我把盏言欢之人赶了走,你该当何罪?”
女子杏眸水光粼粼,欲醉朱颜酡,离声忽地柔缓轻言,随然观向夜空圆月。
“阿雪若想寻一酒伴,为何不找我?”
“你?”她饶有兴致地眯眼而望,至此清醒了些,“和我说一说,你能饮多烈的酒。”
细细想来,她还不曾与这人饮过酒,一来是不明离声酒力究竟如何,二来是觉他压根对把酒倾杯未有兴头。
沈夜雪诧然相望,直直看向这道清瘦绝俗之身。
“从未醉过。”扯唇轻笑了一声,离声大言不惭地回道。
“我才不信这鬼话……”沈夜雪闻语嗤笑,将搬来的几坛酒一一摆于桌上,借着月色壮起了胆,“那我们来比试比试,看究竟是你的酒力好,还是我的酒量佳。”
他眉目含笑,眸底却闪过一霎笃定:“胜者有何好处?”
颦眉作想了几念,明眸顺势明朗微许,她阴险对望:“不论君臣,可任意差遣败者一日。阿声觉着如何?”
“却之不恭。”
说罢,这疯子竟命人前来往石桌上摆满了酒盏,随之抬上几坛酒将空盏逐个斟上。
沈夜雪未见过这般饮酒仗势,顿时瞧愣了住。
知他应是会饮些酒,却不知他竟是这般饮酒作乐。
盏中已倒满了清酒,她回神朝他瞧去,见面前清绝公子已将案上玉盏按数量一分为二,抬袖示意她可比试。
她缄默几瞬,原有的醉意褪去了大半:“你们叶府的人都是这么饮酒的?”
离声举止淡雅,二话不言便面不改色地举盏饮下:“阿雪怕了?”
“笑话,在酌酒上,我还未怕过谁!”
早些时日总寻不着人对饮,偏是拉着无樾来作伴,这回倒好,察觉这疯子竟也千杯不醉,世上终有人可与她把酒话趣,沈夜雪紧接着饮起酒来,绝不甘愿输上分毫。
岂知此人说着大话,未过几时,身子便摇摇欲坠起来,清逸胜雪的容姿微垂了玉面,清颜染了少许可疑绯色。
虽而极难发觉,她仍是捕捉了着,沈夜雪嘲笑出声,难掩心中快意:“阿声,才几坛酒你便不行了,还是不是男子了……”
离声从容再饮,执杯长指微颤,面色却闲然自若:“我还未有醉意,阿雪急什么。”
“自从遇了你,我便只能处处依着你,你从不肯让我半分……”像是想着和这人共处时的烦乱心思,她双眸微挑,话语已有些不稳。
“今晚若不将你喝倒,我……我誓不罢休。”
“对付你这个疯子,便是要让你心悦诚服才好……”她抬手指了指,随后半寐半醒般继续饮着还未饮尽的烈酒。
层云浮动,遮挡了几缕月华,夜风迎醉面,沉醉一隅夜色。
约摸着过了一二时辰,庭院内隐约飘荡的言语声似是止了,徒留一酒盏滑落在地,发出几声滚动之音。
沈夜雪眼见着清然公子趴倒于桌旁,玉颜埋入袖间,再是一动不动。
他这是……醉倒了?
难以置信地又观了几眼,她忽觉酒意濛濛,回顾院中已空的杯盏与酒坛,才觉与离声竟饮了如此之多的宫廷御酒。
“阿声……阿声?”
她伸手晃了晃男子云袖,醉眼朦胧,见其毫无反应,忽而大笑起来:“你们可都看见了,他的酒力根本不及我,还非要和我较量!”
笑声时高时低,带着喃喃呓语,远风闻声缓步走近,瞧见二人已喝得烂醉如泥,心下一惊,忙让身后随从跟步而上。
仅剩的神志也被酒气抽离,沈夜雪弯起柳月般的秀眉,迷糊着高喊:“远风,你要为朕作证,可不能让他……让他耍了无赖!”
第77章 阿雪乖,不哭了。
远风立于一侧无所适从, 立马抱拳回应:“属下遵旨,这一场比试,是陛下胜了。”
“终于胜了阿声一回……”
娇媚女子似饮得淋漓尽致, 早已忘了所谓威仪何在, 畅笑渐轻, 她亦然倒下, 庭院归于寂静。
“我太是畅快, 太是舒坦了……”
此景令远风更是手足无措,陛下与九千岁一同醉于青楼后院, 这若传出去, 怕不是要惊动整座皇城……
正想回首告诫随侍不可外传,远风蓦地僵直了身,眼睁睁望着九千岁竟又徐缓起身, 眸中尽是清明。
离声朝侍卫漠然一瞥,沉声吩咐道:“你们都退了,我背她回宫去。”
这离公子在陛下面前的醉态竟是佯装的……
远风如何也不会想到, 九千岁是刻意输给了陛下:“九千岁,可是这……”
后续的话便咽回了肚中, 远风识趣而退,花月坊后院内唯有二道人影微现于亭台水榭间。
“我败了, ”离声静望趴坐的女子睡颜, 口中低喃了一语, 便将其轻巧背于身上,一步步悠然行回皇宫去,“早就败了……”
夜已三更, 断云微度,万家灯火已灭, 月华如练,清尘收露。
全然不知自己身在城中何处,只听得耳畔有微风轻拂,沈夜雪搂紧着男子脖颈,将头埋至其颈窝内,醉意盎然。
杏眸闭得紧,她嘟囔了几句,似于梦中浅浅低语:“你早就知我豺狼野心,还将所拥有的一切都给我,你居心何在……”
“我不就是曾在叶府未对你下杀手……你不是也在花月坊救了我一回……”她像是亲手砸落了筑于心间多年的墙垒,尤为难得的与之坦诚相道。
“我们早该两断了,早该无瓜葛了……”
步履未曾停歇,身前公子闭口不回,默了半晌,她再启樱唇:“可我想你陪着……我太贪心了……”
“只要阿雪说一语,我都会在的,”离声作势一叹,深邃眸色淌过一霎柔和,“他们血债已偿,我别无他愿。”
“只愿阿雪能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他温声而回,似将凉薄之下的少许温和都给了她。
沈夜雪听得答语极为欢喜,如同猫儿般在其后背安心地沉睡而去,又觉想起了何事,唇瓣间随之挤出几字来。
“阿声……你莫再跑了……”
她恳求般低低道着,语声化作丝丝缕缕的呜咽,发泄起藏于心底的愁闷:“你跑了,我要前往何处寻你去……”
沈夜雪着实不解,歪了歪脑袋,含糊又道:“为何攀上最高处,我仍是不知足呢……”
“你告诉我是何故……”
话语已让人听不清晰,她忽地挥起双手,险些摔落了下。
沿着湖畔而行的离声蓦然止步,身边恰巧有一石椅,他将这抹娇色放于椅凳,握紧其双肩,正色问着。
“阿雪可想知晓?”眼梢微红,透出丝许阴戾,似于寂冷清潭中泛起层层潋滟,他不受控地使着力,倾身俯首。
“阿雪想不想……择一人终老,择一人共白首?”
许是肩处被捏得疼了,亦或是酒意弥漫在心,沈夜雪睁眼茫然瞧望,柔婉双目冒出盈盈清泪。
“那阿声得顺我依我,不准……不准再蛮横无理了。”
他陡然一颤,轻缓地紧拥女子入怀,犹如获得了失而复得之宝。
那些功名利禄,荣华权势,他尽然不在乎,只要她安然在侧,一切皆是欢喜。
“阿雪乖,不哭了。”离声轻抚她后颈墨发,在月色下自语般低沉而语。
“我……心悦之至。”
然怀中美色却是没了动静,他低头一望,当今称帝之女已沉沉睡去,娇身酥软于他怀里,时不时还说上些许呓语。
“这般都能睡了……”阵阵凉风刮过,担忧其受了风寒,离声脱了氅衣为之披上,随后背着她稳步朝前。
“应是那酒太烈所致……”
此前未觉她如是娇小,背上身觉她颇为轻然,夜凉如水,他想以一人之力护她安宁,旁的人不必再有。
沈夜雪醒来恰是深夜,窗台落下几道如纱清辉,四周是空荡沉冷的寝殿。
作思不起之后发生的事,她唯记得那场饮酒的比试是她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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