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珠儿,衔霜这才如梦初醒,忙要从地上站起来,只是她适才实在跪了太久,双腿也已然变得有些麻木,又险些一下子栽了下去,幸而珠儿离得还算近,一把扶住了她。
衔霜稳住身子,顾不得拂去裙摆上沾染的灰尘,只急急地同珠儿比划:【珠儿,你没出什么事吧?他们呢?他们怎么样了?】
珠儿一头雾水地看着她,思忖了须臾,明白过来她口中的“他们”应是兰溪苑的其他宫人,同她道:“奴婢没什么事,至于其他人,都在各自房里好好歇着呢。”
听着珠儿的话,衔霜稍微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样看来,霍则衍暂时还并没有为难他们。
“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珠儿想起自己将才在庭院里,看到霍则衍阴沉着脸地离开兰溪苑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姑娘和陛下……”
但又怕引起衔霜伤心,珠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能问出口,只是轻声道:“姑娘……还好吗?”
衔霜点了点头,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同她比划:【珠儿,时辰很晚了,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我这边没什么事情的。】
珠儿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终究没再说些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好”。
翌日醒来,兰溪苑的一切似乎都如常,但好像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自那晚过后,霍则衍没再迈进过兰溪苑一步。
而那日夜里霍则衍与衔霜的不欢而散,以及衔霜与方馥在长迎宫宫门前的冲突,也不知怎地被人传了出去。
传到后面,就成了兰溪苑的那位不识好歹,仗着圣上宠爱目中无人,竟公然对未来的新后不敬,因此触怒了龙颜。
宫人们大多见风使舵,观望了几日后,眼见着霍则衍对兰溪苑的漠然态度,便也大致明了,兰溪苑这位就此失了宠,待兰溪苑便也愈发轻视怠慢起来。
好在衔霜对此好像也不甚在意,这几日崔姑姑称病,连着好几日未曾来兰溪苑授课,她便自己依着字帖习字,在桌案前往往一立就是一整日。
练字也的确能使人心静,至少在她提着笔时,心中的纷乱与不安去了大半,可一放下笔,脑海中浮现的便又是那一日霍则衍拂袖离去的身影。
她揉了揉鬓角,迫使自己别再想这些烦心事,几句不大不小的争执声,却透着窗,落入了她的耳里。
“这几日你们净偷懒不干活便也罢了,在背后,就是这样诋毁主子的吗?”
珠儿的声音明显带着些许怒气,听得衔霜心下一紧。
她正要走出去,看看院子里头现下是何情形,就听见有宫婢不甘示弱地回敬珠儿道:“珠儿姐姐,你这话可就说错了,衔霜姑娘没名没分,算不得是什么宫里的主子呢。”
“你!”珠儿被她气得顿住,一时竟有些想不出什么反驳她的话来。
“她不过一个没名没分的哑女,从前有陛下的宠爱倒也罢了,现今失了圣宠,在这宫里头,身份又比我们这些人高贵到哪里去?凭什么要我们敬她?还主子呢,我呸!”
“就是啊,明明就是她自己行为不检失了圣心,却连累得我们在外头低人一等,受人白眼。如今这兰溪苑就跟冷宫似的,我们却还得跟在后头陪着受苦受累。”
“她如今可不止是被咱们陛下厌恶,更是得罪了方二小姐,待方二小姐日后进宫成了皇后,这日子比起现在,只会更不好过。我要是她,我就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碍着陛下和方二小姐的眼。”
……
珠儿到底也只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个人说不过这好几张嘴,被气得跺了跺脚,却忽然看见衔霜从里屋走了出来。
那几名宫人自是也瞧见了衔霜,却没再像上一回那般害怕,只是望了她一眼,甚至连礼都未行,便匆匆散去了。
珠儿看着站在门旁的衔霜,心中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衔霜有没有听见那些宫人方才的话语,或者又听到了多少。
“姑娘,刚刚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他们干活偷懒,奴婢正教训他们呢,结果他们还不服气,跟奴婢拌了几句嘴。”
她一面说着,一面端着手中的膳食,跟在衔霜后头走进了屋里。
衔霜知道珠儿不想自己难受,便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点了点头,比划着问起了她另一件正事:【你今日可去四全库看过崔姑姑了?她的病可好些了?】
珠儿将膳食放在桌上,面上有些愤愤然,对衔霜道:“姑娘,您不知道,崔姑姑根本就没生病。”
闻言,衔霜愣了一下,忙比划着问她是什么意思。
“奴婢今日按着您的吩咐,带了些碎银去四全库看望崔姑姑,可她压根就没病,非但如此,崔姑姑还同奴婢说,她才疏学浅,教不了您,让您日后另请高明。”
珠儿说着,忍不住气道:“奴婢从前瞧着崔姑姑为人最是温厚,还以为她是个难得的好人,不想竟也和宫里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一样,见您一失势,立马就躲得远远的。”
衔霜静了静,少顷后摇了摇头,同珠儿比划:【罢了,罢了。】
崔姑姑从前授课时,曾同她解释过“趋利避害”的意思。
人往往都是趋利避害的。
她如今被霍则衍厌恶,又成了方馥这个未来新后的眼中钉,近她者的确容易受到牵连,崔姑姑选择在这个时候远离她,也实属人之常情。
她心中虽有些难受,却也很能理解。
“姑娘,您眼下只不过是一时失势。”珠儿温声劝慰她道,“您到底是曾经陪着陛下共经磨难的人,于陛下而言情谊非同一般,还担心会没有复宠的那一日吗?”
见衔霜神色黯淡,珠儿想了想,又劝道:“姑娘,就算是寻常夫妻家,也没有从来都不吵架的呀,待到陛下气消了,定然还是要来兰溪苑找您重归于好的。”
衔霜轻轻地笑了笑,她知道,珠儿是在安慰自己。
她不是霍则衍的妻子,从来都不是,她只是他的通房,一个随时可抛却脑后的通房。
而方馥,才会是他今后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妻子。
她想着,目光落在了圆木桌上摆着的面馍和一小盘酱菜上。
“姑娘,今日小厨房说,只剩下了面馍了。”珠儿小声对她道,“奴婢给您配了些酱菜,委屈您今日先将就着吃些。”
其实这对于衔霜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委屈的,毕竟她从前吃的最多的也是这个,更多的时候连酱菜都还没有,只能就着水吃。
她低头拿起面馍,慢慢地咬了一口,却忽而想起了在雀岭山时,那个漫天飞雪的日子。
那个她午饭省下来,小心翼翼地递给霍则衍,却被他拒绝了的面馍。
其实她在入宫后,也还是会时不时地回想起那段与霍则衍在巽州的时光,甚至还会有几分怀念。
毕竟在那个时候,他不是宣平侯府遥不可及的世子,更不是如今高不可攀的天子,他只是霍则衍,那个受伤时需要她照顾陪伴的霍则衍。
可她怀念的那段日子,怀念的那碗简单的素面,却也恰恰是霍则衍最不愿意回想起的。
珠儿方才同她说,因为她是陪着霍则衍一起经历过磨难的人,所以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但在很多时候,很多人,即便同苦了,也没有办法共甘。
方馥那日说的没错,对霍则衍这样骄傲的人来说,那段落魄的时日是极为不堪的。
尤其他如今已经贵为一朝天子,看到自己,便不可避免地会回想起那段于他而言不堪的日子。
他留下自己,是因为旧日共患难的情分,可当那点儿旧情也被消磨殆尽的时候,他不会愿意再看到自己了。
就如同现在这样。
她知道,自己如今已经彻底地惹恼了霍则衍,又和方馥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等到方馥入宫为后,定然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
想起那一日方馥临走前无声的威胁,她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她不过一个出身低微的哑女,没有位份,没有家世,身后唯一的靠山便是霍则衍,可他如今也厌了她。
而方馥是他日后的皇后,与他青梅竹马,情意深重,身后更是有整个方家为其撑腰。
她在方馥面前,宛如虫蚁,杀之轻而易举。
届时无人帮她,她又该怎么办?
衔霜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同样想不明白的是,时隔半个多月,霍则衍竟有一日还会走进兰溪苑的宫门。
第18章
那是半个多月后的傍晚,衔霜练了一个白日的字,用过晚膳后闲来无事,便倚在里屋的圈椅上,翻阅起了珠儿在她刚入宫时,搜刮来给她闲时解闷的话本。
她先前跟在崔姑姑后头将近一个月,也认识了不少字,虽仍算不得多,但用来看这本图画居多的话本还是勉强够了的。
左不过只是打发闲散时光,她便也不是很投入,听到有人走进来时,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
看到是霍则衍,她怔了须臾,险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毕竟她那晚可不仅是不识抬举地落了他的颜面,还不知死活地忤逆了他,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再踏进兰溪苑半步。
莫不是自己近些日子用在练字上的时间太长,用眼过度,这才一时会看花了眼。
衔霜想着,忽而听到那人冷不丁开了口:“看来你近来的日子过得还挺闲适自在。”
听着熟悉的冷淡声音,她很快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非幻觉,忙搁下了手中的话本,起身向霍则衍行礼。
他并未看她,只是自顾自地走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道了句:“衔霜,你同朕置了这半个多月的气,如今也总该想明白了吧?”
衔霜听着他的话却是有些傻了眼,她同他置气?难道不是他这些日子在刻意冷落她吗?
她当然不敢把这些话对霍则衍说,只是老老实实地比划道:【陛下说笑了,奴婢不敢同您置气。】
他哼了一声:“你不敢?”
“你连忤逆朕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都敢做,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是你衔霜不敢的?”
霍则衍适才并未让她起身,她便仍跪在地上,听着他带了几分嘲讽的话语,她俯下身子,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又过了少顷,那人才大发慈悲似的对她道:“起来坐下吧。”
衔霜福身谢过他,在他身侧坐下后,紧绷着的大脑却仍未有片刻的放松。
经历了上一回极为难忘的不欢而散,和这半个月以来的生疏,再面对霍则衍时,她难免有些紧张不安。
心中虽百般不解,但她到底也不敢主动问他,今日来兰溪苑可是有什么事情,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屋内静了片晌,霍则衍轻咳一声,打破了这片寂静:“朕听说,前一阵子是你的生辰。”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又问她:“衔霜,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么?”
闻言,衔霜心中不可谓是不惊诧。
她一面讶异于霍则衍会提及自己这个早就过了的“生辰”,竟还问自己想要什么,一面奇怪于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日子。
难不成是珠儿告诉他的?
“衔霜?”霍则衍似是有些不满意于她的沉默,又问她道,“你想要什么?”
衔霜不便再同他细细解释自己这个“生辰”的含义,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眸看着他,比划着问道:【奴婢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见霍则衍颔首,她心中仿若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从椅子上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比划道:【奴婢确想同陛下求一个恩典。】
“你且说便是。”他随意地挥挥手,潜意识地不认为她想要的会是什么天大的难事。
衔霜提着裙摆跪了下来,咬了咬牙,把心一横,鼓起勇气同他比划:【求陛下,恩准奴婢出宫。】
这半个月来,她也差不多想明白了,她若继续就这么留在宫里,便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她其实本就不是特别习惯这深宫中的生活,宫中是富丽恢弘不假,可待的久了,一切又透着一股子难以言之的压抑。
她从前在京城巷子里长大的时候,在宣平侯府为奴的时候,从没想到过人人都向往憧憬的皇宫,规矩竟是这样的森严可怖,主子们的三言两语,便可要了一个仆从的性命。
但因为喜欢霍则衍,想要陪在他的身边,想要时常见到他,她先前也从不觉着这里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毕竟心悦之人在身侧,有衣蔽体,有食果腹,旁人皆客气相待,她又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只是她后来碰上了方馥,又受到了霍则衍长达半个多月的冷遇,便也想到*了从前从未想过,或是刻意避免去想的一些事情。
她现在也仍旧是倾慕着霍则衍的,只是她也总得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与其今后被霍则衍遗忘,被方馥折磨,没名没分地老死在这深宫里头,还不如趁着霍则衍还记着一点旧情的时候,向他求个出宫的恩典。
反正霍则衍也不喜欢她,他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也不再像旧时那个落魄的受了伤的公子一样,需要她照顾陪伴了。
他今后会有方馥这个皇后,只要他愿意,还可以有三宫六院的妃子,她离不离开这座皇宫,对他来说,应当也没有什么多大的影响。
她想。
表达完自己的诉求后,她伏跪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霍则衍再度发话的声音。
但见他迟迟不开口,她心里少不了有些七上八下,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抬目偷偷看了他一眼。
霍则衍也同样看着她,只不过是居高临下。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她适才比划的意思,问她:“你是说,你要出宫?”
衔霜听着他冷了下来的声音,心中有些忐忑,但仍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出宫?”霍则衍俯视着她,似是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要走,“你在宫中锦衣玉食有什么不好?”
她被他逼问着,头皮有些发麻,比划着想要解释,可还没等她比划完,他便又逼问自己:“你这么急着出宫,是想去嫁人吗?”
不及衔霜否认,霍则衍便又冷笑着道:“那还真是可惜了,从前让你走的时候你偏不肯走,现如今满京上下谁不知你是朕的人,你说你现在出了宫,京中谁还敢娶你?”
他说着,站起身走近了她。
他俯下身,猛地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衔霜,你是朕的通房,是朕的人,你出了宫,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霍则衍的反应大到着实出乎了衔霜的意料,她想过他可能会拒绝,却不曾想到他会这样愠怒,直接就驳斥了这个请求,连让她再挣扎一下的机会都不给。
她看着他眸中闪过的疯狂,害怕地想要磨着膝盖后退,却被他按住了后背,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被霍则衍强行禁锢在怀里,心下又惊又惧,无措地比划着问他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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