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桉当然知道她关心的是谁。
“已经戒药一年。”陈桉手抄兜里,视线落在她长得有些过分的睫毛上, “但具体情况如何, 你要想知道应该自己去问他。”
“我怎么去问?”应倪继续闷着头。
“你想怎么问怎么问, 打电话,发微信, 或者当面。”
“当面?”应倪笑出了气音,“再让他妈晕一次?”
何况让她主动去找周斯杨,门都没有。
陈桉蹲了下来,胳膊肘搭在大腿,先前垂顺的西裤抻出紧绷的线条,显出成年男人才会有的力量感。
有些好笑地问:“就非得争个输赢?”
应倪头埋得更低了,身体也转到另外一边去。
她不想看到陈桉,或者说不敢。他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把一个人琢磨得透透的。
但没办法否认,陈桉的确戳到了她的人格裂缝上。她是过了争输赢的年纪,但在感情方面,她大概率会争一辈子。
归根结底,是和被宠坏的林蓉苑身上学的。在父亲应军钰面前,林蓉苑错了也是对的。应军钰从来不会生气,只会绞尽脑汁地哄她,甚至会忽略掉需要检查作业的应倪。
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伴随她长大。
然后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我是你我现在就去找他。”陈桉说。
应倪耍起小孩子脾气,“那你去呗。”
陈桉干脆坐到了她旁边,双腿半敞着,手臂各自靠在膝盖处。挺括深黑的西装并不适合出现斑驳的台阶上,但不清楚是夜色完美融合了他,还是原本随遇而安的底色。
看着并不违和,甚至有一种很舒服的散漫劲儿。
像是许久没这样坐过了。
“你爬过山没?”陈桉忽然问。
应倪余光乜他,心说现在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吗。
陈桉继续说:“我经常爬山,第一座是五千多海拔的四姑娘大峰。虽然是入门级雪山,但很多人做足了准备也没能完成登顶看日出。”
应倪翻了个白眼,“哦,你好了不起。”
陈桉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自顾自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锃亮的皮鞋点地。
“其实过不去的坎就好像翻山,既然到了垭口就应该一鼓作气冲顶,一旦后撤很难再有勇气。然后你就再也上不去了,每次想到在垭口的难受,总会想起那座山。”
应倪脑子虽糊,但不笨。
她扬起脸,视线落在男人挺拔的鼻梁上。
“你到底站哪边?”
是想让她复合还是翻过山后彻底忘记?
“我站自己这边。”陈桉说。
应倪沉默地看他两秒,然后抱着膝,头在两腿间埋着。
她想,他一点也不懂,一段刻骨铭心的爱带给人的影响。
或许在他眼里,爱情和他卖的电池的参数一样可以被具体量化以及解决。
以至于步步为营,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
“陈桉。”过了很久,她倏地抬起头。
陈桉闻声侧过身体,搭在膝盖上的手自然垂下。两道视线在静谧的夜晚相撞,说不清到底谁更紧绷一些。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她问出这句话的同时,陈桉的心脏停跳了。
什么时候?
说实话。
他也不知道。
……
时间回到二零一一年
在阻止靳西和齐铭臣打架后的两个多月后,陈桉被几个高年级学生堵在二田背后的小树林里。
整件事情的起因源于罗瓒。
在一次上下楼梯的过程中,罗瓒不小心撞上了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及时的道歉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谅解,反而因为他脑袋上的头皮屑嫌弃地骂了几句。
长期生活在众人鄙夷眼光下的罗瓒爆发了,将手里的水泼了出去。对面是无所事事无人敢惹的国际生,当晚下了自习就叫来一帮人冲进寝室将罗瓒拖去厕所,美其名曰为他洗头而实施霸凌。
操场夜跑回来的陈桉恰好撞见这一幕,寝室里乌泱泱站了六七个人,他有过半秒钟的犹豫,但在看见对方把罗瓒按进洗拖把的水池里时,抬脚走了过去。
就和看见孙超被应倪“勒索”,阻止靳西和齐铭臣打架一样。
不情愿,但又无法袖手旁观。
然后,他就被盯上了。
理由很简单。
他报了警。
对面说他坏了规矩,孬种才报警,他们专治孬种。
陈桉觉得好笑,不报警是等着被打死吗?一群人围殴一个人就不算孬种了?演什么古惑仔。
他们收走了他的手机,这里也没有摄像头。陈桉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个双肩包,而他们拿着不知哪里来的和手腕粗一样的铁棍,避开脸和致命点开启了一场暴力的狂欢。
十几分钟后,陈桉以一种极度痛苦的姿势趴在地上。和水泥地接触的脸颊摩擦出了血痕,大腿因为疼痛而止不住颤抖。
看上去正如领头的男生嗤声说出的那样——
“垃圾!”
听到这话,陈桉手掌撑地,缓慢地将上半身支起了一个很小的幅度。
不再是完完全全地陷进地里,不再需要仰视他们。
男生被他的眼神盯得很不舒服,怕再揍下去出人命,便拎着棍子走到他脸前,开恩般地道:“叫我声爹我就放过你。”
陈桉笑了下:“我爸早死了。”
“你也想死吗。”
他的笑容是平淡的,但又带着某种程度的,让人极度不适的悲悯。
这句话换来了第二场霸凌,比前一次更甚。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后,陈桉久久起不来,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膝盖,眼神聚焦在近处一颗从夹缝里生长出的野草上。
脑海里回荡起他们离开时的对话。
“要不等等看,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好送医院啊。”
“怕个屁,出事我老子管。”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他小时候也经常被人欺负,吴庆梅生他时不足月,五岁之前经常感冒喝药,他嫌药苦,父亲陈国栋就常常去镇上买水晶糖回来给他下药。
隔壁邻居家比他大点的孩子馋嘴,喜欢来抢糖果,那时候陈桉瘦瘦小小的,胳膊腿还没他手腕粗。
因为陈国栋常年在矿上不回家,吴庆梅在村里处事一直以和气为先,耳提命面地告诉他——
“不能打架。”
再一次被推到在田坑里时,
刚好在家陈国栋把他抱了起来,郑重地告诉他——
“下次再打你就打回去,不要怕,爸爸给你撑腰。”
其实陈桉并不是一个喜欢怀念过往的人,他的情绪一向稳定,很少有波动起伏的时刻,可每次提到父亲,总会忍不住溺在回忆里。
失去父亲的日子就好像是下雨天弄丢了伞,他被迫淋雨,抱着头在街头乱窜,然后很快成为妈妈和妹妹的伞。
他抬头望向天空。毫无征兆的,又下雨了。
和以前一样,细细绵绵的雨点砸在身上,没什么感觉,但又好似落的针一样,扎得浑身每一处都疼到了骨缝里。
可是……
他也想要撑伞。
那怕只是短暂的一秒,眨眼的瞬间,可以让他得到暂时的喘息。
就是这个时候。
应倪出现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里,但她就是出现了,从天而降。
穿着他欣赏不来的服饰,撑着一把小碎花伞。像是很急地要赶去某个地方,也对他跪趴在地上的行为感到不解。眉头皱得很紧:
“搞什么行为艺术,好狗不挡道。”
陈桉沉默着看了她一眼,然后很快垂下眼皮。
应倪目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滞留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有些脸熟,但又不确定,想了很久才问:“你是我们班的?”
陈桉依然保持沉默,心里却觉得夸张到好笑,才两个月而已,就把强迫他吃饭买衣服的事全部忘记了。
他在她那里没有五官,更没有名字,和殴打他的人一样,将视为草芥。
陈桉咬紧腮帮,倾斜身体让出半条道。
应倪却不领情,她蹲了下来,小皮鞋上镶嵌的水晶在阴天依旧闪闪发光。
趾高气扬地道:“问你呢。”
像是被光芒刺到了眼睛,陈桉倏地抬起了头。
“就是我们班的嘛……”应倪立马靠近了点,指着他脸颊的伤口问:“你怎么了?”
陈桉下意识往后躲,声音很低,“摔了一跤。”
应倪的表情很是无语,“你走路不长眼睛?”
陈桉不说话,她站起来,左右环顾一圈后发现周围空无一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并伸出手:“我拉你起来。”
陈桉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不用。”
“不用?”应倪像是被气笑了,呵一声:“那你倒是自己起啊。”
陈桉咬着牙爬了起来。
应倪上下打量他一眼,确认没有大问题后,纡尊降贵般地道:“行吧,我有事,你自己去医院可以吗?”
陈桉“嗯”了一声。
应倪很快转身,两人擦肩而过,雨仍在下,陈桉拖着疲惫不已地身躯踉踉跄跄地缓行着。
只是没走出几步,忽然有人叫他。
“喂!”
陈桉转身。
应倪快步走来,几乎没给他任何的反应时间,伞柄被强塞进他手里:
“送你了,别这么惨兮兮的。”
……
陈桉趴在地上很久,直到雨幕里抱着头奔跑的背影缩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时,才终于挺直背脊站起来。
渐大的雨点砸在伞面,发出滴答的脆响。
心脏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跳动。
世界里的雨,也随之消失了。
第27章 你对我一无所知
那天之后, 陈桉的余光开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投向应倪。
和最初进校时的警惕不同,他的目光带上了另外一种极其微妙的,以至于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感情色彩。
就像是忽然有了超能力。
即使是升旗日所有人身穿统一的校服, 挤在乌泱泱的人群里,背对他时马尾扬起的高度和别人并无二致, 他也能在抬眼的第一瞬间找到她。
他掐着手表等待她踩着铃声进教室, 记住她被老师请出去时不屑一顾的神色,甚至注意到她接水时喜欢三分之一的热水, 三分之二的冷水,常常因为和余皎皎聊天忘记拨止水阀而洒得身上全是。
他看见了她的很多面。
她喜欢早上洗头, 但又因为喜欢熬夜看小说起不来床,踏进门槛扬起的发丝总是湿漉漉带着冰柠檬味的淡香。
虽然被老师骂的时候一脸不在乎, 但出了教室, 转身靠在栏杆上时又会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她的月经是每个月的最后一周, 这一周里她只会喝热水。也是脾气最好的时候,因为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动,趴在桌上像只睡不醒的小树懒。
他越来越了解她。
等彻底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是很长一段时间后了。
……
应倪等了很久, 沉默也蔓延了很久。
像一场无声的对峙,但又似乎是单方面的。
她有些难耐地抿了抿唇。从这个角度看去, 男人的睫毛垂得极低,五官全陷进阴影里。
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无法探知他在想什么。
应倪不理解有什么好想的, 除非是在深思熟虑如何编造一个可信度极高的契机, 以此博得女人的欢心。
不禁回忆起两年前, 在华兴遇到的一位甲方高管。穷追猛打,鲜花礼物不断。
应倪深受其扰, 看他是甲方的份上,态度还算友好,问他喜欢她什么。
高管想了老半天,最后给出一个笃定到像是能把自己都忽悠过去的答案:“什么都喜欢,主要是工作能力这点我很欣赏。”
又说:“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应倪憋不住笑了。跟单员的工作但凡是个识字的人都能做,不过是被蒙骗着当了回公关,和他吃了顿饭,在面前展露了一张脸而已。
工作能力?不一样?当她白痴?
连谎言都不走心。
男人总爱打着各式各样的幌子掩盖见色起义的事实,或许从同学会休息室里撞上的那一面开始,陈桉就已经起了心思。
毕竟陈京京曾透露过,陈桉连家对面的大明星都对不上眼,喜欢顶漂亮的。
她有自信。
她就是那种。
“算了。”应倪低头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浮尘在昏黄的光束里格外清晰,飘不起来,也落不下去,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尘埃拍散,抬头看去时,陈桉已经掀起了眼皮。
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身形修长,眸色被黑夜浸得润黑,无端比平日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气质。
看着莫名有些深情。
应倪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下,在他说出她不想听到的话前,挥刀斩断:“当我没问。”
没问。
也就是没这回事。
陈桉看着她不吭声。
应倪只好低下视线,漫不经心地对着碎石踢了一脚。夜太静了,咕噜咕噜滚远的声音有节奏地刺着耳膜。
视线也像找不到落点那样,跟着它的轨迹延伸。
直到啪嗒一声,无路可退地撞上街沿,游离的神思才迫不得已收回。
没有什么比搅动后再次冷却的空气更让人难以呼吸。他倒是沉得住气。
“ok吗?”她重新抬头,有些没好气。
对面男人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抄在兜里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垂在了裤缝边。他是个捉摸不透人,但此时此刻应倪知道,这是松泛的表现。
陈桉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姿像山一样有压迫感,“给我一个理由。”
应倪撇眉。
她原本想使惯用伎俩,说些难听的话及时止损,但考虑到林蓉苑是陈京京的病人,陈京京又是个护哥狂魔,斟酌了又斟酌,才堪堪将嘴巴闭紧。
没想到对面的人不知好歹。
陈桉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无色的白酒,看着纯净,实则一沾就烈得辣喉咙。
颇有一种不给出个合理答案就不放她走人的压迫感。
他本质上没那么强势,应倪并未感到恐慌。她像他先前那样,双手插兜,睫毛微垂。
这样的情形,极其顺畅地将她拉扯进一段回忆里。
林蓉苑钟爱一家叫GD的品牌店,时常带着应倪去购物。有一次,林蓉苑看上了一条纯白的少女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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