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面上的错愕变得灰败,像是受到打击一样,身形晃了晃。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接受尚子溪的示好,如此不将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甚至想用这种事抵抗我,裴寂,你太不将自己当回事了。”
“我对你很失望。”
很失望。
像是一柄锋利的匕首,将他柔软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眼前瞬间水雾弥漫,滚烫又干涩,他微微启唇,却发觉无法呼吸,真的好痛。
裴寂猛然睁开了眼睛,望见帐顶后有些迷茫地开始发怔。
他怎么会在床上?
梦中熟悉而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醒了?”
慌乱瞬间覆盖了茫然,裴寂几乎是挣扎着要起身,却发觉浑身酸软。
难耐的闷哼从唇齿间溢出,他眼眸潮漉漉地望着沈元柔,哑声解释:“……不是这样的,义母。”
沈元柔微微俯下身,探出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随着她的动作,那股好闻的沉香飘荡到他面前。
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间的风露,柔软的掌心保留一丝冷意,能很好的将裴寂体内的燥热安抚。
他看着沈元柔忽而凑近的眉眼,不肯眨眼,好似只要闭上眼,这样温和的沈元柔就不见了。
裴寂不自觉地朝着她那边凑,想要再被她再多摸一摸、抱一抱。
这一瞬间,裴寂不想再纠结到底发生什么了,他只想躲在义母怀里获得片刻的安慰。
裴寂的额头还是很烫。
“开始说胡话了。”她淡声批评,“病还没好全就到处乱跑。”
沈元柔正欲收回手,指节突然被他抓住。
裴寂的体温过分滚烫,微凉的指骨被他的掌心包裹,沈元柔对上他带着恳求的圆润眼瞳。
她们从来不是平等的,沈元柔的视线总是带着压迫、审视,但此刻看着裴寂被潮湿浸润的眸子,她没有起身离开,而是和煦地坐在他身旁,给予他安定。
“我,我好难受,义母,”在她的注视下,裴寂磕磕绊绊地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您能陪我一会吗,只要一会就好。”
“我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的。”
裴寂攥着她的指节,下意识地贴在滚烫红润的面颊。
所剩无几的凉意,也能很好的安抚到他。
带着刻意的讨好,有些笨拙。
沈元柔没有戳破他,甚至有些纵容地任由他蹭了两下。
她忽而觉得,养孩子同养猫没有区别,绒绒小时候也总是这样。
“好好歇息吧。”沈元柔这样道。
这只不省心的小猫,不知道是不是从贵公子那边受了委屈,也不要虞人陪同,自己就跑来了李代无的帐外,兴许是有事寻她。
可谁知他就这样晕倒在了帐外,若非尚子溪路过,告知她,这孩子在那再多躺一会,只怕要热得更厉害了。
她将人打横抱起的时候,感受着不大有分量的身子,想起曲水的话。
他说:“公子思虑过重。”
可沈元柔看着他苍白的,渐渐有长开趋势的青涩面容,她明明在好好喂养,可裴寂就是瘦了下来,这叫太师大人感到困惑。
他整日里都在思虑什么呢?
裴寂比绒绒要难养。
“您在想什么?”裴寂眨了下眼睛,问。
沈元柔屈指支着下颌,望着他:“在想你怎么才能长些肉。”
“您在想我。”裴寂被高热蒸到几乎渗出湿意的眼眸,在此刻格外莹亮。
他如此叙述,其实没有不对。
沈元柔微微颔首,很是温和地抚着他的发:“你当努力餐饭。”
在得到她的答复后,裴寂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有些放空。
沈元柔指尖一下下点在他的眉心,像平时哄绒绒那样,一下下点在猫儿的脑壳:“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事。”
裴寂硬撑着坐起身来,大有一副要下榻送她的模样。
“等你养好,我会带你去猎野兔,”沈元柔制止了他的动作,“乖孩子,不用送我。”
裴寂望着她的背影,随后缓缓软下身子,倚在温暖的被褥中。
他捧起自己滚烫的脸,像沈元柔安抚他那般。
“喜欢您,怎么能是我的错呢?”
裴寂喃喃。
都是义母的错,他大逆不道地想。
如果不是沈元柔太好了,惹得伴读无时无刻都在谈论她,为她痴迷,他又如何会像今日这般无可自拔,这不能怪他的。
裴寂觉得自己有了充足的理由,躺好后脑海中全是沈元柔那句“在想你”,他觉得自己简直要溺毙在沈元柔的温柔里了。
她实在太好了,好到裴寂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别的女人。
如果他能早些好起来,义母带他在春猎场猎野兔,其他伴读会很嫉妒吧。
裴寂珍重地捧着被角,他发觉这一点冰凉柔软的被角,里面有沈元柔的味道。
是裴寂所熟悉的那股,令他心安的,带着淡淡兰草香气的沉香。
裴寂红着耳尖,小心地嗅着那股香气。
一股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他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
如果他们嫉妒他能和义母在一起的话……
“好了?”
所以在翌日大清早,沈元柔看到穿戴整齐,神色极好的裴寂后,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居然好得这么快吗,她以为这孩子还要休息几日,才能好全的。
“嗯,好了,”裴寂认真地点了点头,很是正色地道,“义母,我能用暗器捕杀野兔吗?”
“好得这么快?”沈元柔还是不大信任他,她抬手试探裴寂的温度,却发觉一切如常,“……不烫了。”
还没有她掌心的温度高。
她眸光落在少年的颈侧,那节玉颈好像在她的眸光下逐渐发热,沈元柔分寸地没有伸手试探颈侧的温度。
裴寂一向体弱,沈元柔甚至想过,他是不是为了猎野兔,用冷水冰了额头与脖颈,都没有想过他是真的好了。
“您改变主意了吗?”她的行为在裴寂看来是反悔了。
在裴寂委屈又不敢控诉的眸光投来时,沈元柔颇为无奈道:“我要确认你好了。”
“我好极了,”裴寂毫不掩饰期待,“我们走吧义母。”
沈元柔眸光落在他被月白袖纹笼罩的位置:“你手上的伤还没好。”
“不会有事的,只要我不用这只手就好。”裴寂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样出去一定会被伴读们看到的,他在心中自得。
如果裴寂有尾巴,此刻一定是高高翘起,尾巴尖尖微微蜷曲,而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情绪,在沈元柔面前暴露无疑。
沈元柔只当他迫不及待想要去春猎,看着他这幅欢快的模样,唇角了勾起浅淡的弧度。
她嘱咐:“要跟在我身边,不可以擅自离开。”
原玉心情大好。
他将熏了淡淡香气的衣裳穿好,把自己打理地一丝不苟,那股清冷出尘的味道涌上来。
沈元柔虽然没有接受他的香囊,但好在,她是承认他的心意的。
否则她不会收下那本古籍。
温思凉与尚风朗那两人又有什么,他唯一的劣势,就是母亲和老师的关系。
而今老师救了母亲,想来她们能化干戈为玉帛,他也能顺理成章地嫁给老师吧。
“老师,”他远远朝着高头大马上的女人行礼,再抬起头时,颇为不可置信地看着女人身后的小马和少年,“……裴寂?”
裴寂矜持地朝他颔首:“原公子。”
他成功看到原玉那张无懈可击的得体笑容,出现一丝皲裂。
随后,原玉若无其事地道:“老师要带裴公子去骑马吗?”
沈元柔看向一旁的裴寂,不知道他得意什么:“有什么事吗?”
“……没有,”原玉维持着笑意,“裴公子要小心啊。”
裴寂自然不会认为,原玉这是单纯的关切他。
昨日出了那档子事,义母生了他的气,回来路上那样多的虞人,没准谁瞧见了,添油加醋地说给原玉听。
他这是故意的,定是想让义母想起昨日之事,勒令他不许再骑马。
由于沈元柔在身边,裴寂也不能做什么,他害怕沈元柔会察觉到,会因为他的行为,觉得他不是一个好孩子。
方才高高翘起的尾巴,此刻耷拉下来。
裴寂看到沈元柔颔首,心高高提起时,听她道:“你母亲昨日受了伤,原玉,回去照顾她吧。”
没有提起昨日他的事。
裴寂情绪转换得很快,正眼睛亮亮地望着她。
一种被偏宠、袒护的感觉,就这样甜蜜地涌了上来。
原玉应道:“好,望老师顺利。”
和煦的阳光与晨风叫人格外舒服,林间弥漫着清新的气味。
裴寂与她并排而行,周身都溢出来很高兴的味道。
“方才,原玉叫你小心的时候,你不大高兴?”虽然是问他,但沈元柔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何止是不高兴,简直像只极有攻击性的小猫。
若是今日她不在裴寂身边,这孩子没准儿不是这幅状态,毕竟绒绒在她面前就惯会装乖讨巧的。
“是吗,”裴寂有些惊讶,倒有些无辜了,“怎么会呢,我同原公子关系还不错的。”
“是么,”沈元柔没有了解两人关系的兴致,
她道,“昨日我说话重了些,你哭得那样厉害,我也不好罚你,今日既然好了,照理来说受些罚你才好长记性。”
方才甜蜜的情绪啪叽一下,碎了一地。
裴寂攥着缰绳,有些忐忑:“要怎么罚……”
他有些担心,原本他伤的就是左手,义母如果要打他的手心,只能打右手,那么将来回去,他还如何做义母留下的功课。
父亲在世的时候,每每他受罚被打手心,都要过半个月才能好全。
若是沈元柔要打他手心,这十余日定是持笔困难,打理府上和誊抄书册也要更费功夫。
这一点,裴寂和绒绒是很不像的。
绒绒犯了错,一贯是会撒娇试图躲过诘难的。
裴寂这幅乖顺又担忧的模样,叫沈元柔起了兴致。
她神色稍缓:“你想要我怎么罚?”
沈元柔让他自己选惩罚,裴寂为难地咬着唇瓣,绞尽脑汁地想。
若是选的轻了,义母兴许不满意,认为他是个要逃避问题、没有担当的坏孩子,可若是选的重了,他承受不住怎么办?
裴寂只好恳求:“别打手心,义母。”
“为什么?”沈元柔反问他。
“……要是打手心,我就没有办法处理府上政务了,还有义母留的功课。”
他越说声音越低。
沈元柔忍下笑意,看着他这幅模样,有意为难他:“那要打哪?”
问题又抛给了他。
裴寂便想,小时候他犯了错,父亲都是要打他的手心,很严重了还会打他的屁股,疼得他坐不下去,只好趴在床上养伤。
打屁股是很严重的惩罚,带着一定羞辱的意味,他打手心从来不会哭,但是唯一一次被打屁股,他哭了很久,留了很多眼泪。
打屁股?
裴寂的耳尖很诚实的变粉了。
不可以,怎么能打他的屁股呢,女男有别,更何况,他心思本来就不纯……真是太叫人难堪了。
然沈元柔还在逼迫他选择:“怎么罚呢?”
裴寂彻底败下阵来。
他几乎要咬住舌尖:“这,您怎么罚都可以。”
只要别打手心。
……和屁股。
他这幅梗着脖子,任君采撷的温顺无奈模样可爱极了。
好像待会不管她做什么,裴寂都不会反抗一般。
比绒绒乖多了。
“好孩子,”沈元柔夸赞他,“真可爱。”
她从来不会吝啬于对孩子的表扬。
裴寂停滞了一瞬,随后反应改过来,沈元柔根本没有要惩罚他的意思。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元柔,想要抗议,想要质问她为何要那样,害他刚刚担忧那么久,但他不敢。
所以裴寂只有些幽怨地瞄她,在沈元柔看向他的时候,又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裴寂暗器运用得不错。
起初他还有些射不准,到最后已经能打中目标,这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是飞速进步了。
“要试试在高处吗?”沈元柔看着他朝着目标树干攻击,下意识道。
这时候的林子里还有些蒙蒙的水汽,在高处更锻炼平衡力,但裴寂该如何上树。
裴寂微微蹙眉:“啊,我不会上树。”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有些欢喜地看向了沈元柔:“义母能带我上去吗?”
裴寂的眼眸里映着她的身影,很纯粹的,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地问她。
沈元柔不会拒绝小猫绒绒的要求。
同样没有拒绝裴寂的请求。
“那棵树,如何?”沈元柔示意他朝前看。
那是一棵茂盛的大树,却没有生得太高,树枝发散郁郁葱葱。
裴寂就笑着说:“都听义母的。”
沈元柔揽住少年的劲腰,足尖借力,宛若一只轻快的飞燕般。
春衫单薄,在沈元柔掌心覆在裴寂纤细有力的劲腰上时,能够清楚感受到属于他的温度。
他脖颈处清雅的淡香一阵阵漾来。
像裴寂的人一样,这股极为清新淡雅的味道叫人很舒服,沈元柔将人稳稳放好。
光华从众多的叶片缝隙中投出来,在薄雾的影射下,柔和的光拢在沈元柔的身上。
如薄纱一般,那件乌色束腰的衣衫像是在发光,叫他的心急切跳动起来。
宛若天降神君,裴寂不由得想起了沈元柔救他那日。
雨丝细密,天阴阴的,裴寂只差一点就要死了。
被卖去榄风楼,与死是没有区别的。
但沈元柔出现了,她态度很随意的便解决了一切,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他的结局。
叫人生了绮念。
“裴寂,瞄准它。”
沈元柔递给他一些新的银针。
“上面淬了药,你要小心,”她顿了顿,看着裴寂的侧颜,“会不会下不去手?”
她为裴寂选中的猎物,是一只花色小兔。
再如何说,裴寂也是首富家娇养长大的孩子。
叫他杀生,沈元柔担心他害怕,下不了手。
但裴寂接过银针,很认真地告诉她:“不会,我不害怕的。”
他眉目间满是坚毅,没有丝毫的怯懦与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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