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现在不在我手上,再继续就是不道德的。”
她将戒指塞进他胸口的衣袋里, 指腹在那丝滑的布料上停留片刻,随后, 隔着昏暗的光线, 她能感受到迎面而来不平稳的呼吸,他的脸因为她的话语而泛起酡红。
温斯顿不说话,他对自己的道德底线不做评价。
马车上一秒刚刚停下, 埃洛伊斯立刻起身钻出来,寒风迎面,驱散了她身上高密度包裹着的油墨的味道。
她回头, 手掌按着车门, 气呼呼的。
“从现在开始,除非我找你, 否则你不能出现在我面前,除非我对你动手动脚,否则你不能对我这么做, 听到了没有?”
车里,腿上的重量消失, 他开始下意识回忆刚刚那种浅尝辄止的知觉,抬头望出去对上视线,尝试理解她说的话。
他眨眼,意思是自己得像一个仆人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可能的,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埃洛伊斯不喜欢不听话的人,即便装也要装出来。
“那好吧。”
…
圣诞节即将到来,埃洛伊斯忙碌在最后的筹备工作中,在雪榈饭店开始搭服装秀场地之前,齐聚纽约名流的演讲会之后,这里还要举办一场舞会。
本杰明夫人与博朗特夫人的穿着,成为了报纸上的焦点。
“…那博朗特夫人,舞会上还沾沾自喜,自以为艳冠群芳是什么好事情,连自己用的裁缝是哪国人都不知道。”
范妮捂着嘴偷笑,她翻动手上的报纸,大批评论家都攻讦博朗特夫人或有通敌的嫌疑,说她穿着奢侈。
又道本杰明夫人,低调大方,身上的衣着用料皆产自本土,在经济通缩的时代,更能得到普通民众与工商阶级的好感,至少,纽约的纺织商们都纷纷下场参与讨伐对只用外国货的贵妇夫人。
上流社会,不缺钱权,就把名声看的比什么都重。
埃洛伊斯将裁缝店里制作好的秀款礼服全部蒙进盖布里。
旁边巴顿正在汇报秀场搭建的进度。
“其他礼服和道具都陆续被送到了雪榈饭店留出来的储藏室,我们和小本杰明先生特意雇佣了人手在那里全天看守。”
埃洛伊斯仰着头坐在办公桌后闭目思考。
“商场那边呢?”
巴顿又打开记事簿:“木匠那里已经结算完毕了,货柜正在组装,等新砌好的墙面干透之后,就可以开始装饰了。”
“服装秀的请帖送出去之后,有许多宾客都回帖来邀请你参加舞会,按照老规矩,我们都替你回绝了。”
“但是,今早本杰明夫人差人送口信来,要请你去一趟庄园参加她的私人宴会。”
“什么时间?”埃洛伊斯估摸着,应该是要商量乔约翰他们订婚仪式的事,再加上目前的外头情况,本杰明夫人要请她,不出预料。
“明晚。”巴顿答。
埃洛伊斯点头。
…
这次是小型聚会,只邀请了亲近的那一圈人,宾客不过二三十,都是与本杰明夫妇关系亲近的人。
埃洛伊斯来的早,与娜莎一起在餐厅附近的横厅参观一些搬运不走的雕塑和大幅油画。
天还没有黑透,路灯照亮了覆盖着冰雪的花园,附近花房里那些由人工呵护的花朵依旧盛开,横厅里的贵妇三三两两说话,时不时来与她们闲聊。
其中大多数人,都收到了埃洛伊斯的邀请函,她们也都打算赴邀,对此还颇有期待。
埃洛伊斯依旧敬业,面临询问,挨个讲解清楚,直到女仆凑近,附耳与她说了什么,她才跟随那女仆离开。
横厅里侧,是绅士的地方,老本杰明先生与几个老友在下棋闲谈,他们身边环绕着一圈年轻的二代。
本杰明夫人站在花台旁边,见到埃洛伊斯,示意她过来。
“夫人,您找我?”
本杰明夫人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又看向乔约翰正对面某个年轻人,觉得还算相配。
于是她点头,对埃洛伊斯说道:“我记得你今年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况且,对于你来说已婚的身份会更方便在圈子里交际。”
夫人的表情郑重其事,她认为埃洛伊斯身上对于外界形势敏锐的嗅觉不该被埋没,又继续说道:
“那位小宾格莱先生,现在是议员,他家里人际宽广,可以帮助到你的那些事业。”
本杰明夫人思索着现在年轻小姐在乎的,又道:
“人品…也还不错,性格挺老实,如果你愿意,可以与他接触接触,如果是我做介绍,他不敢亏待你的。”
与本杰明家族关系亲密的人,只要是本杰明夫人认同的,无论是在婚姻还是事业上,都能得到她的帮助。
一个家族笼络势力的方式不过如此,本杰明夫人已经习惯了为熟悉的年轻人做媒,她认为此事理所应当然,也是她职责的一部分。
埃洛伊斯哑然,虽然她知道一个圈子接纳新人的方式就是介绍婚姻,但她确实没想到本杰明夫人还真为她考虑了,并没有拉歪瓜裂枣来充数。
她将目光投过去,装模作样地瞧了瞧,正准备组织语言,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埃洛伊斯!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儿!你们在说什么呢……”
听声就能辩认出,这是默肯夫人。
本杰明夫人没有瞒着她,转身将那位小宾格莱先生又介绍了一遍,说要介绍给埃洛伊斯。
不成想,伊莎贝莉忽然眼神古怪起来,她立即拉起埃洛伊斯,将那无辜的小伙子审判一番:
“小宾格莱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缺点,但气质却有些普通,品味也不怎么样,不知道穿着打扮,跟你没有共同爱好,况且他家的应酬多,实在是麻烦。”
“埃洛伊斯,相比之下,我儿子就好很多,事多话少,头发茂密还没脾气,他的爱好就是你。
生活也很独立,整天在外面挂着一副得罪人的臭脸,没什么朋友,旁人也不敢招惹他,不需要你操心人际关系。
还有,那老宾格莱夫人戴的珠宝首饰都丑的心碎,继承给你你都不知道怎么搭配,但我就不一样了,我那些宝贝都漂亮的很。”
“最重要的是,小宾格莱没我儿子标致!这男人的容貌就是妻子的荣耀,可不能将就啊!不然一二十年过去要后悔还来不及……”
本杰明夫人在一旁听的满头雾水,而伊莎贝莉依旧挽着埃洛伊斯,苦口婆心,语速飞快,生怕埃洛伊斯听不进去。
伊莎贝莉一口气说完了,看向本杰明夫人,蹙起眉头:
“你说你闲着没事乱点什么鸳鸯谱,那么聪明一个人就连这点事也看不出来,温斯顿都二十老几了你还给他小情人介绍男人……”
“我……。”本杰明夫人语无伦次,反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伊莎贝莉在说什么,她气势汹汹的倒真吓人。
“我不知道这些,他们什么时候的事?”本杰明夫人看向埃洛伊斯刚刚在的方向,疑惑地很,温斯顿,她,他们认识吗?这是他干的出来的事?
“你不用知道,虽然他们现在暂时还没订婚,但我再努力努力很快就可以了!”
然而,埃洛伊斯已经在默肯夫人怼人时脚底抹油,悄摸溜走找娜莎躲是非去了。
直到宴席开始时,她们才出现。
根据仆人安排的座次,埃洛伊斯在小宾格莱先生旁边坐下。
后面快开席才到的温斯顿却隔着长桌坐在斜对面。
旁边乔约翰正在接受一众长辈打趣,询问他和娜莎打算去哪里度蜜月。
人声嘈杂,小宾格莱先生看这座次安排,十分遵守社交规则地朝埃洛伊斯偏头,时不时交谈。
埃洛伊斯也很大方,聊的有来有回,又专心地用银匙拆鱼肉蘸酱汁吃。
她并不抬头。
餐后,小型宴会也少不了跳舞环节,乐手在小舞厅里拉琴,按照社交礼仪,小宾格莱先生又打算邀请埃洛伊斯。
“我还有事,就不留下来了,宾格莱先生你自便吧。”
她礼貌地与旁人告别,与几位夫人问了晚安,就从仆人手里接来外套,走出门廊,踏上马车。
没着急要走,静静地在落雪的夜里等了一会儿,车门果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温斯顿一语不发地在她对面的车座上坐好,将筒帽摘下来,他努力的让自己保持正常,一点吃味的样子也不敢露出来,唯恐她会不喜欢。
可她从他脸上一点别的情绪都看不出来,因此却目光戏谑起来。
温斯顿见状,对她的刻意戏弄有些察觉,酝酿了半天,他还是有点生气:
“怎么不留下来跳舞?你不是跟他聊的很开心吗?”
“你这是在介意我跟他说话吗?你感到不适吗?”埃洛伊斯伸出脚尖,十分不礼貌地碰到了他的裤管,还戳了戳。
他伸手抓着她的脚尖,挪开了。
这模样更令人提起精神。
“我不喜欢跳舞。”她顿了顿,又看向车窗外:
“那你以后可得习惯了,我的身边有许多男性,无论是工作时的合作伙伴,还是别的什么。”
他听着,沉默地低头取出座椅下的木炭块塞进车上的小炉子里,马车缓慢的启动。
埃洛伊斯将脚尖抽出来,“今天本杰明夫人说,要帮我找丈夫,她说已婚的身份更适合社交。
可做我的丈夫好处可太多了,不敢说别的,在接下来几百年之后,或许有人不会记得现在的掌权者是谁,但一定会有人记得,我生活在这个时代,做了什么事情。
后世人提起我,就会想起我的附属品,也就是我的丈夫。”
“所以,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她总结道。
缄默,漫长的缄默,黑暗的环境中只剩下反复的车轮声,他余光瞥见小炉子里有火焰跳跃,借着光,在巨大的反差感中找回了思绪,他又继续盯着埃洛伊斯的眼睛,似乎透过它,想看清她脑中的思想。
“如果成为你的丈夫之后就不会被玩弄,那么我愿意。”
…
第138章
“……你这答应的也太快了。”
埃洛伊斯将脸偏开, 她并没有预料到对方会答应的这么爽快,好像生怕她会反悔一样,莫名有种买东西亏了钱的感觉, 心里虚虚的。
按照这个时代的矜持, 他应该像一位淑女一样拒绝个一两次再答应,至少, 她以为自己会受到这位被玩弄者的嘲讽。
马车经过堤岸, 灯塔上的光亮透过窗子,不停震动的轮子速度减慢。
温斯顿隔着这样忽明忽灭的光线,看清她那双一贯平静眼睛里闪烁过许多神色,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了想,伸手拿起旁边的盖毯, 展开铺在她的裙摆上, 又将她的脚捞起来,扯掉绑带,脱下那双绸面的, 漂亮但并不保暖的鞋子。
她穿着长袜,滑腻腻的布料得抓着脚踝才能捏住。
埃洛伊斯抽不动,双脚被他包在外套里, 暖和的体温直达脚心。
背着光, 她看不明白他的脸色,只能感受到对方细碎的动作, 在让她变得更舒服一点。
“埃洛伊斯。”
温斯顿抬眼,目光描摹着她的脸,有那么一刹那幻视到某个雨天, 某个午后,在街衢里擦肩而过的瞬间画面, 躲避着视线的侧脸。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认错过人,即便在面貌不确定的时候,那种感觉却是恒定的,就像浴缸里快要溢出来的泡沫一样揪心。
“你其实并不喜欢我,从始至终的挑逗,言语,都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占有欲,嫉妒,以及,真实活着的感觉,是不是?”温斯顿问。
她垂眸思索。
一个普通人生活在一个令人麻木的环境里,总会想着抓住一切不切实际的奇幻色彩,让自己找到一些存在感。
偏偏这个时候,他几乎拥有她所想拥有的一切权利,财富,容貌,气度,选择权,舒适的环境,偏偏他还一副不幸的模样,以那样一种内敛沉闷,仿佛世界毫无光彩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让人十分不爽。
“是的,我开始确实嫉妒你,十分疯狂的嫉妒。”她答。
“那么实话说吧,埃洛伊斯,我对你的感觉也是如此。”
温斯顿告诉她,他这辈子最清醒的时候,便是宿醉后一觉醒来那一刻,短暂的断片,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一刻的新奇感,与她的存在深度绑定。
起初他甚至傲慢地思考过,一个本应该像烛台一样活着的人,凭什么能拥有这样的人生。
凭什么衬得他就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手段并不高明,目标并没有多远大,只不过比别人多思考一点,灵活一点,多了一些野心和胆量。
成功,对她来说是必然,未来可能出现的失败丝毫也影响不到现在的任何决定和冲动,不光彩也没有关系。
反正,从她身上所见的,生命的意义正在于每天毫无计划的呼吸,首先,她允许自己做任何事。
温斯顿不得不承认,二十多年小心维持的平衡彻底被打碎,赖以生存的,束缚在笼子里的锚心像石头一样风化。
她这样的人实在是过于具体,好比嵌在肉里的铁渣,感受的到形状,因此产生的痛点,如果不彻底用新的血肉来包裹,就会成为引起自毁欲吞噬他理智的最后一块砝码。
“我嫉妒你,直到这种扭曲的贪婪产生爱与欲。”
这些本应该短暂出现在瞬间节点的情绪,却伴随着他之后余生的每一次呼吸而重演。
良久无言。
她的面前仿佛陡然出现一面镜子,袒露了未着寸缕的真实面目,这个世界的构成忽然从纸页上的剧情变成现实,油墨铅印的文字也转化为一个立体的实物,轻轻的拥抱住了对此间感到五味陈杂的人。
由于忙着求生,人格塑造中对这一部分感情的喂养匮乏,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后,她说:
“我想,我应该对此负责?”
“理所当然。”他低声说。
……
圣诞节,照样也不能睡一个好觉,满世界都是挂满了铃铛和缎带的青色树枝,就连埃洛伊斯睡觉的屋子里也逃不过这种风格,她掀开红绿相间图案的绒线盖毯,趿拉着拖鞋,裹着开司米晨袍起床。
今天秀场的雏形已经搭建完毕了,花材和饰物正在往里面搬运装饰,整个雪榈饭店外围都用黑布笼罩着,要等明天服装秀开始才能撤下来。
埃洛伊斯今天的日程,是去盯着模特们试穿成衣,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她恐怕都没有办法好好的休息。
之前的准备工作非常充分,每个环节都有她信任的人在把关,作为总策划,她只需要宏观调控各种环节。
房间里,埃洛伊斯站在门后清理了一会儿大脑缓存,将自己的程序重新启动,她听见门外有什么动响,便拧开门把手,从过道进入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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