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班家主摆的一副慈父模样,巧言令色道,“我也是为你好,叫你以后嫁入高门后能侍候好夫君,得个夫妻和睦。”
“我不稀罕!”婉华被这诡辩气得怒吼,“我只想好好像个人一般活着!”
段曦宁不愿多听班家主这种败类狡辩,摆摆手便让人将他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先打一百大板再流放。
破败的小院中瞬间静了下来,弥漫着浓重的哀伤。
段曦宁转头扫了一眼眼眶通红的婉华,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伏虎向来粗枝大叶,行事难以妥帖。你是姝华亲妹,便由你同他一起,扶灵回京吧,朕在云京等你们。”
说完,她便离开了,只是那步伐看起来有些沉重,背影看起来分外孤寂,像是卸下了冷硬的盔甲,显出几分脆弱,眸中却满是寒意。
出得班府,外面似乎一切如常。
贩夫贩妇、寻常农人都在为生计奔忙,士人埋头苦读祈盼一朝高中登天子堂,武人勤奋习艺准备沙场征战保家卫国。
秋老虎在发着余威,丝丝凉风及时驱散残余的暑热,为夏日送行。
天地间静如水波不兴的湖面,一个士族女的死丢进去,似乎难以掀起多大波澜。
就像那日,她的天塌了,可天下人的天不会塌,亦不能塌。
疾驰回京的路上,竟没想到,能与沈渊打个照面。
他一袭青衫,在这郊野,看起来像是要进京赶考的书生。
沈渊拱手行礼,看到她身后大队期门军,颇为错愕:“陛下?”
段曦宁一拉缰绳,淡淡地问:“你怎在此?”
沈渊如实道:“下元将至,我想寻一佛寺祭奠亡母。”
南朝人皆信佛,他母后在世时更是日日诚心礼佛。因而每年到祭祀之时,他都会去梁宫中的法华殿为亡母点长明灯以寄哀思。
他一直以为桓宫中也会有这样专门用来礼佛的殿宇的,同宫中人一打听才知北人多信道,礼佛者少。且大桓两代君王皆不迷信求神拜佛,宫中只有祭拜先祖的地方。
出宫许久,他也未能在城中找到佛寺,便只好出城来寻。
“拜佛。”段曦宁喃喃着,扭头问一旁的期门军,“附近可有佛寺?”
那人恭敬回道:“回陛下,云归山上有一寺庙,香火尚算鼎盛,据说住持是位高僧,据此不远。”
“前面带路。”段曦宁吩咐这名期门军,说完转头朝沈渊道,“走吧,送你一程。”
“这……”沈渊迟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期门军,让他两条腿追四条腿,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段曦宁看他孑然一身,转瞬便明白他的顾虑,也不多话,一个侧身回手就将人轻巧地捞上了马,跟着带路的人疾驰而去。
沈渊都未看清她的动作,只觉着一股大力将他拉上了马,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阵猛晃差点让他闪下去。
耳边狂风呼啸,让他被吹得开口说话都难。
他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掉下去,否则必会粉身碎骨。
狂风吹了好一阵,就在脸都吹得发麻时,飞驰快马前蹄奋起又落下,险些让他仰面滚下去。
他猛地一闪,撞上了她的后背,这才察觉马终于停下了。
长舒一口气,就听有人道:“陛下,到了。”
紧接着他便觉肩膀上一道力量将他往上提,转瞬间让他下了马站在地上,快得让他以为是什么仙法。
段曦宁翻身下马,看着不远处的石碑,以及望不到头的生了青苔的石阶,脸色愈冷:“这是个佛寺?”
引路的人忐忑道:“云归寺就在上面,惟有此山道可通行,据说来此拜佛者皆须诚心拾级而上。”
段曦宁眉头一皱:“这得走到什么时候?”
引路人吓得冷汗涔涔。实在是他能想到有些名气的寺庙只有这个了,再想不到别的。
此人正想再解释一番,便见眼前人影一晃,像是朝着山上去了,连着路上遇见的沈公子也不见了踪影。
沈渊只觉得方才将他拎下马的那股力道又将他提了起来,带着他在山上飞了起来。
脚下层层石阶飞速后移,无处着落的不踏实感让他有几分慌乱。
落地时他脑袋都是一片空白,只觉有几分不真实,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扭头见一旁是段曦宁,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仍有几分结舌:“陛下,方才,方才是……”
“轻功啊。”段曦宁仰头看着眼前云归寺的匾额,随意道,“你没见过轻功?”
沈渊勉强把气理顺了道:“先前只见过陛下飞身而起,竟不知如此奇妙,有如仙人。”
段曦宁乜了一眼他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未多说什么,抬了抬下巴:“你不是要找佛寺吗,这就是了,走吧。”
见她迈步上前,沈渊诧异:“陛下也要拜佛吗?”
段曦宁只淡淡道:“过几日要杀人了,提前过来超度。”
瞥了一眼他惊疑的模样,她不再多说,大步朝寺内走去。
沈渊对她的话半信半疑,赶紧跟上她,路上不时觑着她的脸色。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虽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绪低迷,还有几分哀伤。
想起她是从城外的方向而来,是出了什么事,须得劳动她专门出城一趟吗?
云归寺是一座超然世外的佛寺,庙宇皆古朴庄重。
踏入其中,倍觉清幽,惟有空灵的钟磬之声夹杂着檀香传来。禅意悠悠,隔开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难得有人前来,门口洒扫的小沙弥微诧,彬彬有礼地上前询问来意,引着他们进了大殿,里面稀稀疏疏坐着几个诵经的僧人,看起来皆有了些年纪,为首的便是住持。
住持面容慈祥,和蔼可亲,眼含悲悯,带着淡淡宽和笑意,像极了静静俯瞰世间的佛,看向他们二人时亦波澜不兴。
沈渊双手合十,虔诚上前:“大师,晚辈想为亡母供奉一盏长明灯,有劳大师。”
住持温和地看着他,缓缓开口:“施主乃千里之外,南国之人,何故在此祭奠?”
此言一出,沈渊讶然地看向住持,道:“思念亡母,寄托哀思。”
“哀思在心,心念万物生。”住持不疾不徐道,“若心有住,则为非住。”
沈渊道:“晚辈知大师之意,只是心无所归,这才假借外物寄之。”
住持爽朗一笑,点点头:“施主,请随我来。”
段曦宁在一旁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两人交谈,未动亦未言,如旁观者一般,惟眸色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约莫是觉得无趣,她踱步出了大殿,让小沙弥引她去禅房坐坐。
待得两人供奉好长明灯过来,住持平和地看向她,念了句佛号,问:“施主可有所求?”
沈渊前一瞬还担心大师识破段曦宁身份惹她不悦,下一刻却见她竟朝大师抬手轻揖,言语熟稔而又不客气:“行了,老头儿,跟我摆什么得道高僧的谱?”
第30章 满城风雨
听闻此言, 沈渊错愕地看向她,又看了看住持,便见这位大师一扫方才仙风道骨的模样, 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她对面,嗔怪道:“你这捣蛋徒弟,就不能给老夫留点儿脸?”
段曦宁白了他一眼:“说吧, 你一介江湖草莽跑人家寺庙里做什么?污了人家清净地。”
“什么江湖草莽?”住持气得跳脚, 扯着嗓子强调, “是游侠, 游侠!”
段曦宁轻哼:“不都一样?”
“孽徒, 孽徒!”住持指着她骂道,“欺师灭祖的孽徒。”
骂完之后, 得了段曦宁一个白眼,他这才正经了几分,尽力想继续摆出得道高僧的架势,却怎么看怎么另类。
他解释道:“先住持算是我师兄, 前些年他坐化了, 我也老了,想清静清静, 来替他照料这寺里上上下下。”
段曦宁揶揄:“可别给人家照顾得关门了,那才是造孽。”
住持瞪着她哼了一声, 问:“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好好地上这佛寺来干什么?”
段曦宁信口胡诌:“无聊,陪这位小兄弟出来踏青赏景。”
住持瞥了一眼沈渊,往段曦宁跟前凑了凑, 低声问:“新欢啊?”
沈渊又不聋,自然听得见, 急忙要解释,就见段曦宁皮笑肉不笑地提醒:“老头儿,你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胡说八道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这把老骨头抗不抗揍。”
“不禁逗。”住持悻悻地缩了回来。
段曦宁面色凝重了几分道:“老头儿,也帮我为一位朋友点一盏长明灯吧,愿她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好。”见她如此,住持当即点头应下,又安慰道,“逝者已逝,生者当如斯,切莫哀伤过度。”
两人从寺中出来时,日头已经开始偏西,微凉的山风轻轻拂过脸颊。
极目远眺,只见重峦叠嶂,有飞鸟在天际悠悠划过。
漫步山林之间,心中似乎也能得片刻宁静,空旷悠远,让人心生眷恋。
沈渊时不时看向她的脸庞,踟蹰许久,终于道:“陛下,那位大师……”
“是我幼时的一位武师父。”段曦宁道,“当年曾教我一套内功心法。”
难怪两人看起来熟识了。
沈渊了然,转而问:“是有什么人仙逝了吗?”
“嗯。”段曦宁应了一声,只道,“是我的朋友,一位命苦的姑娘。”
沈渊看着她面上浅浅的哀伤,劝慰:“陛下,节哀。”
段曦宁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两人在山道上漫步许久,她才突然道:“沈渊,我需要你帮我写几篇文章。”
“陛下尽管吩咐,我定竭尽所能。”沈渊立即应道。
段曦宁却并未接着说,只道:“先下山,明日来乾阳宫找我。”
话音一落,沈渊便感受到自己又被提着飞了起来,朝着山下而去。
这次他倒是泰然许多,没有来时那样惊惶。
山下的期门军一直在原地待命,不敢乱走,见到段曦宁回来,齐齐松了口气,护送她回京。
段曦宁又载了沈渊一段,快到云京城门口时,又将他拎了下去:“人多眼杂,我便不管你,自己回去,记得明日找我。”
说完她便和期门军疾驰入城,留沈渊在原地被他们策马扬起的尘土呛得咳了几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迈着步子朝城中走去。
傍晚时,段曦宁便将当时口述给伏虎加封姝华的旨意晓谕六部,昭告天下,令朝野震动,很快轰动了整个云京。
因是段曦宁命贺兰辛亲自带着鹰扬卫上门,请政事堂和礼部诸位大人拟旨之后颁行天下,这道旨意下得极快且极顺利。
朝臣虽有不满,可对着贺兰辛和杀气腾腾的鹰扬卫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等着翌日早朝上书劝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心狠归心狠,可也是是非分明之人。众人觉得,同陛下晓之以理,总比与这些只会杀人的莽夫对牛弹琴的好。
若是好言好语地对陛下晓以利害,陛下会明白轻重的。
这班氏女总归只是一士族女,为了她又是加封,又是发落班家,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了。
但是到了早朝时,他们却没见上陛下的面,只有御正素筠出来,称陛下悲难自抑,无心理政,遂罢朝三日。
一向勤勉的陛下,此次竟干脆罢朝了。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有种一拳打进棉花中的无奈。
伏虎是三日后才到的云京。
按照当地习俗,逝者须先停灵一日,再于次日清晨小殓,为逝者穿衣净面,亲人哭悼。再一日行大殓入棺,然后才能挪动。
伏虎平日里虽粗枝大叶,在这些事上却是处处用心,不愿有一丝委屈姝华。
与婉华一同将这些办理妥当,才由大批期门军护送,起灵归京,在京中行葬礼。
直至这位长乐郡主下葬前,陛下亲祭,群臣才终于见到了哀毁骨立的陛下。
此时再想说什么,皆已是徒劳。
陛下亲自为长乐郡主送葬,还特意将其生平所著诗词歌赋集结成册,供世人传颂。
一时之间,陛下与一代才女长乐郡主之间的金兰之谊传为美谈。
坊间对这位郡主的生平事迹更是津津乐道。
竟有不少说书人讲述这位郡主生平如何通文识礼,如何豁达开朗,又是如何所托非人,遭受磋磨,香消玉殒。
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精彩绝伦,引得百姓纷纷为郡主惋惜,唾骂负心薄情亏待郡主的崔三郎。
这样的故事,不止在云京流传,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清河的茶楼酒肆,但凡有人的地方无不议论纷纷。
崔氏本就在当地横行无忌,当地百姓皆深受其害,无人不知崔三郎之恶。如今种种流言像是一个引子,将清河百姓怒火彻底点燃,街头巷尾皆是咒骂之声。
崔三郎乃是崔家家主唯一的嫡子,自小被家主夫妇惯得无法无天。崔家家主对其极为溺爱,自然听不得有人敢说自己儿子一句不好,专程找了清河郡守,三令五申让其整治这帮刁民。
崔三郎吓得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又是花钱让那些说书人封口,又是命刁奴抓人,这才明面上听不见编排之语。
悠悠众口哪里是那么轻易地就能堵住的?终归是无济于事,按下葫芦浮起瓢。
只得几日清净很快便又是满城风雨,且崔家父子愈是出手阻碍,传言就愈变本加厉且不堪。
崔家父子再是手眼通天,也无法将全城百姓的嘴都堵上。
清河郡守派了不少衙役,刁民也没少抓,依旧徒劳无功。
本就声名狼藉的崔三郎干脆破罐子破摔,不管外面如何洪水滔天、流言满天飞,只关起门来在家里继续花天酒地风月无边。
独自快活尤嫌不足,他还把狐朋狗友都叫到家里来一同醉生梦死。
谈起近来民间的各种传闻,有纨绔不免好奇地问:“三郎,你那下堂妇当真如外头所言,才貌双全,好似天仙下凡?”
崔三郎四仰八叉地瘫在脂粉堆里,举止无忌,言语极为不屑:“听那些刁民胡扯,不过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木头,那事儿上无趣得很,稍耍些花样就叽叽歪歪地叫唤,假正经!”
“可不是!”寻常和崔三郎好得几乎穿一条裤子的纨绔赵六郎附和,嘴上嫌弃得紧,“前年三郎与我换着玩儿,这娘们叫得厉害,绑了手脚又喂了药才成事,忒没意思。”
“换?”先前说话那纨绔眼前一亮,遗憾道,“三郎,有这好事你不叫我?是不是兄弟了?小弟我也想尝尝这才女的滋味儿,不知道圣贤书教出来的和寻常女子有什么不一样?”
崔三郎捏了一把怀里的爱妾,哈哈一笑:“没见识,一个才女算什么,瞧你这点儿出息,我清河崔氏可是天下第一高门,想玩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只要爷想要,管他什么女人,都得乖乖跪下等爷宠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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