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海洋跟现在的海洋不一样——黑的、绿的、每一寸海水都带着浓烈的酸腥味儿。在这里孕育的海族亚种远比现在更羸弱更惨烈,没有陆行生物引以为傲的天赋和力量,平均寿命在一百三十多岁,比其他物种少上数倍。”
“我的母亲因难产而死,死之前生下了三个畸形儿,我是唯一正常的孩子——我是说,表面正常。”
“海族的长辈说我活不过一百岁。”
“那一年,海族亚种大部分都沦为了陆行亚种的奴隶。在极度的虚弱和落后之下,连海族的美貌与音乐天赋都成了可以被觊觎和评判的标准。在遇见你之前,我觉得短命或许是神祇赠与海族的礼物,毕竟死亡远比奴役要来得更和顺。”
“遇见你之后,我不想死了。”
说到这里,观九眯起那眼白已然彻底腐朽成紫黑色的红眸,呼出了一口尘埃似的、轻飘飘的气。
他摸了摸脸上清晰可见的裂纹,轻声:“你消失的第一千年,星系裂隙出现在了刚刚成立的联邦边缘星系内,很细微,甚至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们所谋划的一切就要开始了。”
“在星系风暴尚未形成威胁的那一千年里,我将绝大多数出现星系风暴的边缘星系笼入了黑市的麾下,阻碍了联邦高层对裂隙的发现和研究。首次发现裂隙会对周围生物产生污染后,最先通过它的特性来更改基因构造的人,是我。”
“我知道你会回来——即便得到了你的神祷和契约,我的寿命也远没有其他继承者那样绵长几近永生。我怕我等不到你。”
毒水母的声音甚至称得上平静柔和,柔和到平滑,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最开始跟裂隙融合的时候,很痛。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污染了,我见过那些变异兽的样子,三个头六只脚的,很丑。所以那时候我都随着带着枪支,随时准备一枪把自己崩了。要是真死了的话,我还是想漂漂亮亮地死。”
“不过估计是因为神的赐福,我没有变成那种鬼样子,还成功从裂隙的存在里偷来了生命。”
“更为绵长的、几近不死的生命。用我曾身为人类的意志作为代价。”
“我看过雾覆衣给灯抱影写的诊断书。那头雪鹿怀疑你所赠给狮鹫的神血正在缓慢从内而外腐蚀他,直至将其变成与原来完全不相符的存在。现在想一想,逐渐被裂隙蔓延的这具躯壳,是否也不属于‘观九’了呢?”
“现在你所看见的我,是不是也只是裂隙获得了旧日记忆后,覆盖了旧我的人格呢?”
观九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看起来倒是并不在意这个问题:“不过很可惜,我不是研究院的学者,也没空琢磨这些破道德伦理的问题。说起来,因为这个灵感,我还让手底下公司研发了一款新的游戏,名字叫‘忒修斯之船’,销量大爆。”
“说起来,你的账户里是不是也有这个游戏的支出。”
上个月刚给这款新游戏氪了一千星币的至高神:“......”
观九抱臂,无情地总结:“看来是。”
“不过你也知道,赊账总是没什么好下场。”
毒水母话锋一转,懒懒散散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千疮百孔布满裂隙的身躯,随后张开双臂,像是在给至高神展示。
“我等了整整七千年,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或许还能再活一百年?两百年?我不知道——但至少在你回来之前,我几乎已经要放弃等你了。我快死了,死人是等不到你的。”
“黑市之前提出了一个构想,说是可以把意志移植到另一具年轻的身躯上,像真正的忒修斯之船那般活下去。对于灵魂已经被这种谵妄非人物质寄生殆尽的我来说,这种方法似乎也可以一试,甚至更加方便快捷。”
“所以我领养了观不回那个蠢货崽子。”
“就像人类饲养牲畜是为了吃一样,我从领养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准备好在他长大后,夺取他的躯壳。”
“继续活,活得更漫长,说不定能等到你。”
“......”
“但是他脑子太蠢了,我怕夺舍了也影响我自己的脑子。”观九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勉强扯了扯,如此说道。
一个挺蹩脚的谎言,至高神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观九不曾对这个联邦产生过任何类似归属感的感情,也自认为不会再对任何事物有情绪的波动。
在这种条件下,似乎爱也成了难以启齿的、值得感觉到羞耻的事实。他耻于说出这个词汇。
就像观九旧日不敢承认,他曾经爱过至高神,胜过爱他自己的一切。
就像观九现在也不敢承认,他爱着观不回,胜过爱他所精心布置的所有谋划和计策。
“至于伪神?喔......祂的出现不能怪雾覆衣,这确实是我的错。”
“祂本来不该存在的,又或者说,祂本来会安安稳稳地按照雾覆衣的计划,成为一个没什么脑子的人形兵器的。不过很可惜,这种由神血孕育的复制品,似乎也与裂隙有着奇怪的共鸣。我以为他会是比人类更恰当的容器。我尝试过夺取他的身躯。”
说着,观九颇为遗憾地一摊手:“如你所见,失败了。”
“可能是哪里出了差错吧,裂隙的注入反而给了祂更强烈的自我意识。在意识到祂即将被我吞噬的那一刻,这东西竟然还能垂死反扑,以至于现在还在恨我,真是遗憾——因为他,我还正经休养了好一段时间呢。”
“又说远了,不好意思。”
“总而言之,我要死了,”毒水母如此说,“从一百年前开始我就在精挑细选漂亮的墓地,到了现在反正也没挑出来。好惨的,是不是。”
第79章 长刀
“不过介于我这一生过得实在是草蛋, 宇宙和命运从来不曾对我释放过什么善意。”
“因此,在我死之前的几百年里,好好搅一搅浑水,也是应该的吧。”
“反正, 所有人都知道, 我不是什么好人。”
观九耸了耸肩, 用这句话, 作为这漫长且轻描淡写阐述的结论语。
说得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简直像是在闲聊。
“......”
“所以, 伪神, 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对吧。”
至高神并没有插话, 而是选择在观九絮絮叨叨说完一-大堆之后, 才慢吞吞地开口:“还有在战争发生之前关闭通行港,边缘星系前核废料试验区是你专门给伪神养的饲养笼。把观不回派过去,其实也是为了给伪神一个突破口?”
“要不是你,那东西短短近十年,也不可能成长成如此惊人的量级。”
说着,至高神环顾整个儿由数据流构造而出的紫黑色空间, 神情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变化:“你跟裂隙融合得很好呢, 运用这种近似于眷属的力量也很熟练了, 至少比抱影要熟练很多。裂隙的力量源自堕-落的灵魂, 也源自精神的污染——看来黑市首领的位置, 也给你对自我能力的训练添了许多方便。”
“甚至于, 连面对无数人的生或死,都能如此平淡, 如此事不关己。”
“就像你明明知道,释放伪神后的那场M31星系战役,无数生灵因此而死亡,整个联邦文明科技都将因此而倒退数年。”
“如若我不曾干涉这场灾难的轨迹,不曾逆转时间轴的前行,裂隙中将平白无故多出成千上万条哀嚎的灵魂——星系风暴内将重新孕育无数暴虐的兽潮。”
这段话落下,紫黑色数据空间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至高神和受污染的信徒两相对望。虚无与混沌的空间内没有重力和引力之说,亦没有时间和距离的分割。只剩下混沌里那双神目,平静的、滚烫的、悲悯的、安然的。
像是流淌的烁金,被数据流的河水冲刷,从表皮里渗出绝望的光彩来。
“我很遗憾,阿九。”
她说。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是我当年的谬误铸就了现在的你,你所犯下的罪孽也尽数是我的罪孽。”
“包括你现在的模样,你受污染至此的精神,你的爱和恨,你的所有伤痛——都是我的罪孽。是我的错。”
“......”
至高神平淡的、毫无芥蒂的检讨就这么淡淡地回荡在这方由观九铸造的空间内,毒水母猛然微怔,随后深深蹙眉,眼底流露出几乎是耻辱的恼羞成怒。
他骤然间提高了声调。
“你这算什么?!怜悯?谁需要你怜悯我?”
观九往前一步,难以置信地按着自己的胸口,眼中凶光毕露:“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救赎万物的至高神了?虚伪的神祇也配说出这种话吗??别那么看着我.......符皎!!!”
他的震怒声还未落下,只听那混沌的虚无空间之外,炸雷般陡然间惊响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愤怒到极点的咆哮声。
连带着整个空间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悍然撞了一下,剧烈震颤了那么几秒,又如同柔韧的肥皂泡般重新归于寂静。
但这里可是裂隙规则组出来的混沌空间。
能使这里产生波动,也就意味着,外界出现的破坏力度极其可怖。
“狮鹫......”
观九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下去,他和符皎同时回头,眼看着远处那空间临近边缘的位置,出现了如同气球被撑大般的形变。
一瞬暴虐灼烫到极点的天光从中透出,又很快被数据流覆盖下去。
符皎神情终于有了些许诡异且复杂的变化。
她下意识摸了摸心口,感受着精神世界契约里源源不断传来的、如同滚沸油锅般噼里啪啦爆开震怒与难以置信情绪的光团,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点心虚。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这样,”至高神放下手,叹气,“这样,先赶紧处理一下问题......”
毒水母把视线收了回去,直勾勾地看着至高神。半晌,他把手伸向了自己胸口那道巨大的裂隙。
从那如同虚空般的、形似眼瞳的紫黑色裂隙里,抽出了一柄闪烁异常数据流的、仿佛不该存在于这个空间内的——
长刀。
流畅,刀刃锋锐,连存在都泛着异样的紫色数据流。
“你说得对,咱们的确需要尽快,”观九一字一顿地如是说,“处理一下问题。”
“......”
符皎垂下眼帘来,望着那柄数据流组成的、不断闪烁的长刀,似乎也沉默了一下。
“喔......阿九,”她迟疑地摇摇头,“我可不赞同......”
“没关系。”
观九抬起头,因过度汲取裂隙里的力量,他原本漂亮的眼瞳都缓慢收缩成了一道细细的竖线,浓重深色氤氲于眼眶里,甚至裂出了密密的纹路。紫黑颜色蔓延于那张几近妖艳的脸上。
怪异,却显得本就美丽的容貌更多了诡谲的非人感,像是从火海里爬出来的鲛人。
“已经,走到这里了,”他说,“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所以,就这样吧。”
“反正,我的能力也不会对你产生伤害,不是吗。”
观九的确没说错。
裂隙所具有的能力绝非灯抱影那般可怖的“毁灭”,倒更像是“封-锁”。
规则堕-落的气息铸就牢不可破的密辛,在这方由数据流铸就的领域里,连至高神的权能都会被削弱封-锁一部分。
包括他手中的长刀,比起武器来说,也更像是钉子。
被这把刀穿透胸膛,就算是神,也会永久地滞留于此,如同被钉子钉住魂魄的蝴蝶,沦为标本。
与其说是能力,倒不如说这是观九几千年几万年沉疴下来的执念,刀刻进意志里,又被堕-落的裂隙涂抹得更深更难熬。
正如至高神从初降临时,他就曾毫不掩饰地,正大光明地袒露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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