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面上挤出个笑来,说句周全的话:“太后娘娘英明……”只说了一半,瞧见众人的目光,便也说不下去了。
因殿中静默,嬷嬷在内室的声音也隐约可闻。
“好了,好了,一只胳膊出来了!”
“娘娘,您撑着些,醒着神,不能睡呀!”
“肩膀出来了!头也出来了!”
“娘娘,撑着这口气呀!”
“身子出来了!是个男孩!”
因着“男孩”两个字,殿内和产室里都沸腾起来。
孙云儿也为皇后松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得里头嬷嬷大叫一声:“皇后娘娘见大红了!”
皇帝猛地站起身来:“何礼,去里头传话,不准皇后有事!”
太后也急得站起来,可是她年迈,久坐后头晕不济,身子竟晃了晃,容妃一步抢了上去:“太后娘娘,皇后已经平安产子,这里有御医们照料,您别累着了,妾陪着您回去吧。”
“哼,瞧她那副小人样子,今晚只瞧她向太后卖好了,怕不是巴着皇后娘娘有事,她好坐上后位。”和妃用力哼一声,“凭她也配!”
容妃仿佛是听见了和妃的絮叨,扶着太后经过时,递过一个阴冷的眼神,笑容却愈发乖巧:“太后娘娘,您当心这门槛。”
何礼从屋里出来,说些太医必定尽心的话,又添一句要紧的:“太医用了止血散,嬷嬷说皇后娘娘已经好多了。”
皇帝长长舒一口气,对着孙云儿招招手:“宸妃过来,陪着朕坐坐,其他人散了吧。”
第75章 欲承重担
皇后诞下了五皇子,这是莫大的荣耀,如此的风口浪尖,孙云儿不愿惹眼。
可是,皇帝有令,由不得她做主。
只好迎着各样的眼神,缓步走向皇帝。
和妃与冯容华都对孙云儿微微而笑,赵容华面上含笑,眼中却有一丝担忧,只有江静薇,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焦急。
倘若皇帝是真疼惜孙云儿,这个时候便不该让她这样招眼。
孙云儿自己也明白这道理,趁着众人脚步还未迈出去,和声道:“皇后娘娘这里,尽可交给妾来服侍。”这一句欲盖弥彰的话,说得仿佛是留下来照顾皇后,不过是全一全众人的脸面罢了。
说完这话,孙云儿便在心里苦笑。从前的她,何曾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了。
可是,她如今变得畏畏缩缩,也不是全无理由。
容妃、罗家姐妹等着捉她的把柄,惠妃如今也将她看作仇敌,恨不得一口咬死才高兴,还有才进宫的新人们,都等着看她这位风光无限的宸妃娘娘有什么本事,这一切的一切,由不得她不谨言慎行。
皇帝平日宠爱她,她因这份宠爱受益良多,此刻皇帝心中有事,要她排忧解难,她自然不能推诿,该作一个好的倾听者。
于是,孙云儿轻提裙角,缓步走到御座面前半臂的距离,静静站住,等着听皇帝吩咐。
皇帝挥退了宫人,一手撑着额角,不住揉捏自己的太阳穴,良久不曾说话。
皇后的宫室里,遍垂杏黄帐幕,平日看着柔和典雅,这时却显得焦灼刺目。高大的九凤烛台上,烛光左右摇晃,好似孙云儿此时忐忑不安的心。
皇帝在她面前,从来不会故作深沉,像今天这样相对无言,是从没有过的,她有些猜不透皇帝的意思。
幸好,皇帝并没有作弄人的习惯,沉默许久,还是开口了:“云儿,朕今天,心里乱得很。”
孙云儿听不懂皇帝这话,皇后诞下嫡子,这不是皇帝一向期盼的事吗,这位九五之尊何以说心中烦乱?
“朕没有做过太子,深以为憾,更可恶的是,直到如今,还有十一弟那一党的余孽出来拿这事聒噪,所以朕的儿子,一定要以堂堂正正的储君身份继位,这样才不至于招来流言祸患。可是,皇后她……不是个合格的皇后。”
孙云儿隐约明白这话的意思,却不敢深想。
兔死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负心薄幸,种种恶语,皆可用来揣度皇帝当下内心的谋划。
皇帝的意思,约莫是要叫皇后母子分离,更甚者,要废后另立。
孙云儿忍不住急道:“皇上!”她到底没傻到底,还是换了副口气,和缓劝说:“从前,皇后娘娘是因为身子不适,所以长年累月把宫务交在张贵妃手上,如今诞育五皇子,慢慢将养身体,总能养好,到那时,再……”
“不必了,不必了。”皇帝摇头,动作缓慢却坚决,“皇后身子本就羸弱,如今产后血崩,能不能恢复元气还尚未可知,不必等了。”
正殿中并无宫人,所以皇帝这话,说得毫无顾忌。
不过,孙云儿觉得,哪怕是殿中有人,皇帝也用不着顾忌,他毕竟是这天下之主,是九五之尊,向来只有旁人逢迎、奉承他的,哪有他去周全别人的?
可是,孙云儿就是觉得心里发凉。
皇后在内室挣命产子,她万万想不到,外头与她结发相盟的丈夫,正在舍弃她。
在潜邸时,这男人为了一张龙椅,舍出了嫡子的性命,到如今,皇后如他所愿又一次诞下嫡子,却还是没能盼来自己的完满结局。
孙云儿一时无话,屏息凝神,这才嗅到,皇后殿中爱点的松竹香,已经被接生嬷嬷带出的血腥气冲淡得闻不见了。
正殿里静默无声,然而内室皇后轻轻的呻/吟声时不时传出,还有接生嬷嬷焦急而耐心的劝慰:“娘娘忍着些疼,等胞衣娩出来,就好了。”
孙云儿入宫以来也并非老好人做派,此时还是忍不住替皇后可怜:“皇上,依臣妾看,皇后娘娘她……”
“你是不是以为,朕会废了皇后,甚至杀了她?”皇帝的言语中,莫名涌出许多焦躁,“难道朕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残忍的暴君?”
孙云儿自入宫还未受过皇帝的重话,这时不由得战栗,然而因着皇帝的话,也松了一口气:这男人到底不算太负心薄幸,还是肯顾念发妻的。
实在不是孙云儿菩萨心肠,而是她看得懂人心。
后宫里其余人加起来,也不如帝后二人的恩义,皇帝此时如何待皇后,明日也会如何待旁人。
孙云儿看的是自个儿的来日。
譬如,母亲孙太太才嫁入孙家时,见丈夫常帮着自己训斥婆母,心中窃喜,及至后来,发现丈夫待自己比待婆母更加冷淡,才明白了这道理,倘若一个男人待他的至亲冷淡,那么旁人更不必企盼他的厚待了。
孙云儿此时把心放回肚子,小半是为了皇后,大半是为了自己。
谁知,心还没落到地上,又听见皇帝道:“皇后身子不好,便去慈恩寺静养,是为五皇子积善积福,更是为国运祈福,这样便也算保住了皇后的尊荣富贵。”
孙云儿的视线,一直盯着地毯上繁复的宝相花图样,听了这话,猛地抬了起来,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皇帝脸上。
皇帝面上有淡淡的惋惜,然而更多的,是对自己决定的满意,见孙云儿看过来,还问一句:“云儿觉得这法子如何?”
这男人,似乎对他的“两全之法”颇为得意,然而孙云儿只觉得不可思议。
皇后诞下嫡子,明明是天大的功劳,这男人轻松一句“静养”,便把皇后推进了慈恩寺,还为着这法子洋洋得意,这不是冷酷无情,又是什么?
“那……皇后什么时候出宫?什么时候归来?”孙云儿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皇后出月之日,便是她入慈恩寺清修之日。”皇帝并不曾提起归来的事,那么,皇后的后半生,便要断送在佛寺里了。
孙云儿知道皇帝定是拿准了主意,留自己下来,不过是想要自己顺着他的话说一句“好办法”,可是她实在说不出口。
想一想仍旧替皇后觉得不忍:“五皇子是襁褓幼儿,怎么能早早离了亲生母亲?”她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在驳斥圣旨,连忙换个说法:“是不是可以等五皇子大一些?”
皇帝紧紧蹙眉:“后宫妇人,哪管得好皇子?一个张贵妃,一个惠妃,已带坏了朕两个儿子,五皇子,决不能交到后宫妇人手里!”
这口口声声说的教不好孩子的“后宫妇人”,显然也是包括孙云儿的了。
孙云儿还未有子,皇帝这话未必是有意落孙云儿的面子,然而他也并没有多顾虑孙云儿便是了。
孙云儿心有不忿,不知怎么,大逆不道的话就顺口说了出来:“皇上此言差矣!二皇子虽然顽皮爱闹,可是待姊妹弟弟一向亲和友爱,三皇子虽然年龄尚幼,可是行事已颇有章法,这都是张贵妃和惠妃两位姐姐自幼教导的结果,皇上千万不要……”
“你是不是仗着朕宠爱你,就敢妄议皇子了?”皇帝的眼神,是孙云儿从未见过的冷淡,看得孙云儿如堕冰窟。
孙云儿惊惧交加,更多的,是疑惑。
她以为,皇帝待她,虽不说两心相悦,到底是有些情意的,怎么此刻的皇帝这样冷淡、遥远,陌生得叫她害怕。
“张贵妃教导洛儿友爱,那是因为她一向以为洛儿能作太子,乐得摆出一副亲善模样,惠妃把治儿教得板正,是存着和洛儿一较高下的心,这些小心思,当朕看不透么?”
孙云儿张口结舌,她不知道,在这男人眼中,错固然是错,对也是错。
接生嬷嬷从里头碎步出来,孙云儿此刻站得近,险些被嬷嬷身上的血腥味熏得晕过去,嬷嬷见孙云儿用力攥着帕子,猜这一位大约是嫌自己气味腌臜,连忙退开几步,满脸堆笑:“皇上,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平安了。”
嬷嬷回完话,并未得到回应,便意识到皇帝和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妃子并不关心皇后的事,她虽不明白,还是明智地绕过了这话题,转而提起五皇子来:“小殿下已经擦洗干净,马上抱来给皇上看。”
皇帝有意略过方才的不愉快,略直起身子,似是期盼着五皇子的到来,还对孙云儿笑一笑:“不知五皇子生得像谁。”
嬷嬷巴不得有个借口退下:“奴婢再去催请一下。”
不过眨眼的功夫,五皇子就被乳母抱到了孙云儿面前。
孙云儿曾守着江静薇生产,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刚出生的孩子,因此看见那皱巴巴的孩子,并不觉得意外,然而皇帝看了一眼襁褓,却皱起眉头:“不如五公主生下来好看,也不如五公主圆胖讨喜。”
乳母嘴巧,闻言连忙笑道:“刚落地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儿,小殿下眉毛下巴生得像皇后娘娘,脸廓像皇上,以后一定是个俊秀的儿郎。”
这话讨了皇帝欢心:“永宁宫上下,各赏半年份例银子!”
宫人们谢恩不迭,竹影觑着皇帝心绪好,乍着胆子上前请:“娘娘想见一见皇上和小殿下呢。”
皇帝面上的笑容倏然淡了:“嗯,把五皇子抱去给皇后看看。皇后累了,不必再见朕,让她好生歇着吧。”说罢,起身要走。
竹影看着皇帝,嘴唇翕动,却不敢再留。
孙云儿心中替皇后可怜,忽地听见皇帝点到自己:“宸妃代朕去看看皇后,顺便……把朕的话说给她听一听。”
竹影抬头看向孙云儿,眼神不善,仿佛是孙云儿魅惑了皇帝,不叫他看皇后。
孙云儿虽不至于畏惧一个宫女,却也觉得心虚和不忍,毕竟,她进去要说的是噩耗,是皇后要去慈恩寺了此残生的噩耗。
不过,这是天子和国母之间的事,她一个妃子,再如何也不好置喙,把话一字不差地传到,也算是全了这夫妻二人的一点恩义。
孙云儿转身,裙角在地上扫开一朵花,不知怎么,皇帝偏生意味深长看过来一眼:“朕把这事托给你,你替朕办好了,以后也好担更重的担子。”
竹影的眼神,立时变得惊疑不定。
第76章 押宝
皇后自打一年前就不受皇帝敬重了,那全是为着她拿乔,不肯接过张贵妃手上的宫务,不肯做一个得体的国母。
彼时,她还是放不下对儿子的惦念,不肯迁就皇帝的意愿,心想自己都把儿子的命给舍了出去,凭什么还要替他粉饰太平,做什么贤惠皇后。
可是,他竟不似从前一样了,他并没有默默无言,他大张旗鼓去了德阳宫,抬举张贵妃的脸面。
便是那时候,皇后开始慌了。
张贵妃子女双全,胞兄又是常胜将军,若不是张灵均居功自傲,拖累了妹子,只怕张贵妃早就盖过了她这个中宫皇后。
自那时起,皇后就想尽法子重新赢回皇帝的心。
可是,她再怎么端庄贤惠,那少年相守过来的夫君,也冷得像一团冰,不肯再亲近她了。
她一度以为,自己的凤座要让给张令葭那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
直到后来,因着二皇子受张家两个孩子教唆,学得浪荡轻浮,皇帝才冷落了张贵妃。
那时皇后才知道,原来皇帝心中,最看重的还是子嗣。
论起子嗣,谁能胜过她这中宫之主,她若是能诞下嫡子,岂不是又能重新坐稳了凤座。
于是,她便在这上头想尽办法。
皇帝早已不要她侍寝,从前追月之夜,皇帝偶尔来永宁宫,二人不过是并肩躺着沉默,她如何还能怀得上孩子。
日夜煎熬着,终于等到了去北戎来朝和谈,与皇帝一起去西山行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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