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她暗搓搓地瞄了凛迟一眼。
多多少少她有些坏心眼,故意刺了他一下,这人无父无母被扔在冰天雪地里,被野狗母乳喂养长大,非要论说起来,可比她可怜多了。
凛迟却浑然未觉她这些小心思一般,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过会才道:“师父,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玄负雪被他绕晕了,“师父就是师父啊。对了,你被天极师祖看中,他也收了你当弟子,行过拜师礼,喝了弟子茶,他便是你师父。”
“不过,天极师祖比我师父都大一辈,我见了他老人家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师祖爷爷,你成了他的小弟子,若是论起辈分来,我岂不是得唤你一声小师叔?!”
第029章 束发
怎么冤家还凭空长了一层辈分?再接下去岂不是要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玄负雪登时像吃了黄连一般脸色难看。
凛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是喊尊上?”
“......哦, 也对。”
他如今都叛出仙门了,还纠结这些仙门内的排资论辈又有何意义。
其实当初天极师祖对他应该很好罢,不计较他的出身, 视若亲子一般抚养教育,连远在北境的玄负雪都听说传闻, 凛天极有改立凛迟为下一任凛家家主。
为此她还坐立不安, 担心有朝一日凛迟飞黄腾达了, 掉过头来报复他们这些曾经与他作对的小喽啰,几次三番跑去缠问二师兄,得到泄露出来的口风竟是真有其事, 连册立大典都预备好了。
结果为大典准备的隆重仪仗一丁点没用上,她就在见孤峰后山撞见凛迟入魔。
说到底,他为什么放着大好前程不要, 以麒麟子之身入魔?又自己孤零零地跑到酆都这蛮荒之地来,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凛迟......?”
就算她问出口了, 他估计也只会冷冰冰硬邦邦地砸下一句“不记得了”。
还有, 最近从青儿口中听来,如今仙门正围攻酆都, 此战已经伤亡巨大, 已经是强弩之末, 双方都已经逼近了极限, 不出三日, 要么酆都城破,凛迟被俘。
要么,仙门联军再次败退, 只是这一次会是伤及根本,仙门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一代听说几乎都折在了战场上, 幸存者九死一生,心神动荡,在瘴气深重的酆都本就容易被勾起心魔,即使回去了,恐怕也得经过好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
就是不知,若是仙门当真战败,在仙门休养的这几年内,凛迟又会如何做?
是否会放任手下魔物,释放天性,令世间再次蒙难?
玄负雪的指尖蠢蠢欲动,小拇指尾勾着藏在袖口里的毒瓶。
眼前男人侧躺着,呼吸缓长而清浅。
她又轻声唤了一声“凛迟”。
无人回应。
他睡着了。
玄负雪的心脏猛跳到了嗓子眼。
知晓尊上要同自家夫人过夜,现下阎罗殿内空旷无人,侍从们都离开了。酆都内四季不分明,除了晨昏之外不知春秋,始终是有些微凉的寒气,窗外月光正盛,却也清凌凌的没有温度,无声地树影晃动,浮动于床幔之上。
若是能在此直接杀了他,酆都定会不攻自破,趁着宫内一片混乱,她也可趁机卷铺跑路。
胸口心脏跳得愈响。
被一剑穿心时的痛楚不甘,二师兄往日板着脸却温和的口吻,见孤峰上欢声笑语如今却被夺走的岁月......
鬼使神差,她伸出手指,掌心湿汗,几乎要握不住光滑的瓶身,就在颤抖的瓶口即将碰上男人薄唇的一刻,手下人忽地蹙眉。
玄负雪烫着一般缩回手,惊魂未定,才发现自己的手肘不小心戳到了他左胸上的剑伤。
那还是替她挡下刺客的一剑。
虽说,原本刺客便是要杀他,玄负雪本就是被无辜卷进受到牵扯,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因着要躺下的缘故,他并未束发,一头青丝披散,偶尔几缕粘在苍白的脸颊,又是灵府受损,又是日煎夜熬处理军务,还受了当胸一剑,再铁打的人也显出了疲态,凛迟的唇角有些干裂,颜色惨淡。
竟然,有些可怜。
玄负雪狠狠拧眉,又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清醒一点!他可是执掌整个酆都恶鬼的大魔头!轮不到她来可怜他!
啪啪——
拍脸的声音太响,惊动了熟睡中的魔头,凛迟眯起一双凤眸,眼里聚利光,冷冷地朝她射过来。
玄负雪顿时打了个寒噤,慌不择路地胡乱抓起落在枕边的发带,遮掩住指尖毒药瓶:“尊上休息好了么?我,我帮您通发。”
男人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特有的低沉沙哑:“今天这么殷勤?”
玄负雪扯嘴角,乖巧地凑过去,想拢起那一头青瀑,却无甚经验,左支右绌险些把发带绕到了他的脖颈上。
凛迟:......
他这下清醒了,不悦道:“你是打算勒死孤?”
玄负雪唯唯诺诺:“倒也不是。”
凛迟眯眼:“那就是打算气死孤。”
玄负雪:......
凛迟看了她一会,忽地又勾唇,反手握住她纤细的十指,掌心干燥温热,还带着薄薄老茧和虬结伤疤,缓缓摩挲洁白如玉的手背:“其实也不必,一会还要折腾,束发也会再散......”
玄负雪烫手山芋一样丢开他的手,不出意外撞见他眼底藏不住的得意和戏谑。
这狗男人!
玄负雪冰着小脸,豁然起身:“尊上若是没事,我也请回殿了。”
再同他纠缠下去,怕是要短寿十年!
长裙逶迤拖地,窸窸窣窣的轻响之中,她分明还听见身后人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
玄负雪恼得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知怎的,忽地又想起来,从前凛迟从未如此逗过她,现下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上位者的威严,阴晴不定的性子,生杀予夺的肆意——一切都与她记忆之中的沉默寡言少年判若两人。
十八年沧海桑田,岁月弹指一挥间,白云苍狗之下故人易变。
玄负雪走出阎罗殿,被屋外惨白的月光照耀,抬眼一望墨蓝夜幕,堆云如絮,分明是极其清爽的好天气,可她的心情却沉重,惘然若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不经意再次想起了旧时。
其实方才她话说到一半,正是去春读时再见到凛迟的事情。
*
白鹭洲地处偏东临海,海峰湿润,常年春暖花开,当地凡民也多以出海寻海货捕鱼为生,兼之种养花卉,每到赶集时分,便有来自五湖四海八方游商聚集,或购花买鱼,或寻觅海中珍宝,不一而足,处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更因为凛家盛名远扬的缘故,无数向往仙门的散修凡人都会聚集到白鹭洲上,叩拜仙府,希冀自己能撞上大运,被某个长老看重,收为自家弟子。
这是他们最后的指望,四大仙门之内,只有凛家还坚持着旧有的传统,每逢七数开放仙府大门,允许凡人登阶试炼,心志坚定能登完万阶者,凛家便会收入门中。
只可惜试炼艰难,从开仙府以来至今,能通过者寥寥无几。
玄负雪从灵船上下来,两只脚都软得如软脚虾一般,摇摇摆摆站不稳,还是一旁的乌行止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将她重新摁回轮椅里。
少年言笑晏晏,口吻自如亲昵:“负雪妹妹何必逞强?左右几步路,让我推着你走不好么?”
玄负雪头晕眼花,连眼前人身上的金蛇家纹都仿佛活了过来,弯弯绕绕地扭动晃绕。
她咬紧牙关,忍着腹内翻江倒海的不适——见孤峰上少有水泽,她第一次坐船,自北境顺流而下绕行千寻云岭,再一路往东,足足半月,居然晕船了。
仙家弟子本可以御剑而行,只是这回来春读弟子众多,顺道还去接了乌家一行人,路途也远,是以苍以朗拍板,让小弟子们都乘坐门派内的灵舟前来。
玄负雪脸上青了又白,缓了好一会,才没精打采道:“在船上坐了大半月了,再坐下去只怕两瓣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
“堂堂女儿家,污言秽语,成何体统!”苍未名正好率领一队弟子沿梯而下,撞见玄负雪落语,很不悦地板起脸,训了她一句。
玄负雪:......又我?
乌行止则笑眯眯地迎上去:“二师兄......”
苍未名一脸肃然:“行止兄不必如此叫我,你我虽为友派,但终究并非同门,称呼远近不可乱。你还是叫我未名便可。”
乌行止依旧笑嘻嘻的,同他并肩而行:“这怎么行,负雪妹妹的师兄也就是我的师兄,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玄负雪实在听不下去,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快看,好美的娘子!”
乌行止立刻仿佛嗅到了肉味的野狼一般,猛地掉头,面上红光四射:“哪里?”
“你姑奶奶这里!”一道脆生生的呵斥,紧接着一条长鞭“噼啪”,离火携带炽热,毫不留情地砸在了乌行止的手臂上,烫得他嗷嗷一声惨叫。
乌明珠依旧一身如火艳红短裙,下边白喇喇两条长腿,蹬着黑蛇小皮靴,长发梳成小辫,头上玉钗金钿一个不少,耳畔还挂了同乌行止身上如出一辙的金蛇耳环,嘶嘶吐信,同它主人一样嚣张跋扈。
千寻云岭地处南疆,当地多有异族风情,又善蛊毒医术,是以衣着穿戴上都与寻常修士不同。现下同一身青袍的见孤峰一行弟子站在一块,更显得她如鹤立鸡群。
乌行止一见自家亲妹妹这般怒气冲冲形态,立时收了哀嚎,腆着脸又凑过去:“明珠妹妹,又是哪个惹你生气了?”
“不就是哥哥你!”乌明珠单手叉腰,另一只上手就拧他耳朵,“从上船以来你就天天往隔壁舱跑——你到底是哪家的?”
乌行止疼得面目扭曲,一双桃花眼里泛起波光,却还是好脾气地赔笑:“你家我家,何必分那么清楚?反正到最后都是一家嘛,哈哈。”
“谁同他们是一家!”
玄负雪无奈地耸肩,刚想掉过头找自家二师兄求共识,苍未名却恍若未觉一般,径自带着一群弟子先去开路了。
他身为一派之首,自然要先往凛家拜访。
至于玄负雪,就是无事一身轻了。
扔下背后吵吵闹闹的乌家兄妹,她推着轮椅,新奇又雀跃地穿行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之中,闹市喧嚣,红尘浮动,隔着车水马龙,忽然瞧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
少年一身白色常服,腰间佩剑朴素,金冠高束,只看端正挺拔的背影,也能令人暗道一句丰神俊朗,翩翩少年。
等他转过脸来,玄负雪微微扬眉。
这不是凛迟么!
第030章 魔尊
冥冥之中似有所感, 少年抬眸,目光如电,直直朝她射来。
“瞧一瞧, 看一看,上好的胭脂水粉, 女儿家肯定都喜欢!”
“馒头!包子!刚蒸好的烧麦, 皮薄肉多, 不好吃不要钱嘞!”
“哥哥姐姐,想买花吗?刚采的白玉兰,又香又漂亮, 新鲜得很呢!你看上面还挂着露水......”
商贩高声吆喝、叫卖,穿行其中的马车蹄哒哒作响,行客讨价还价, 或游人嬉笑闲聊,杂声交织, 此起彼伏。
声音之中, 混杂着食物的面麦香,梳头油的桂花香, 清淡幽静的玉兰花静静盛放, 无数感官刺激。
隔着车尘滚滚, 人流如织, 玄负雪对上他的视线。
一年多未见, 他似乎比从前长高了些许,身量也抽条,素白雅致的长袍下更显得清瘦, 如清风朗月,只是眉眼依旧很深, 唇色浅淡,初遇时的煞气阴郁几乎在他身上找不见踪迹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玄负雪心道果真不错,没想到从前在雪地里打滚、一嘴狗毛的家伙换上了凛家的弟子制服,看起来也是人模人样。
凛迟也瞧见她了,似乎微微一怔,旋即抿了一下唇。他双手都不得闲,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纸袋,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凛家弟子,估计是接了师门任务,出来采买。
玄负雪分心瞄了一眼他身边的弟子,摇头暗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同款同式的衣裳,怎么偏偏穿在他身上就愣是能好看这么多?
再移回眼,却只见到凛迟的背影——他居然一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这么转身走了。
玄负雪眨巴眼睛,悻悻一撇嘴:没良心的狗崽子,果然狼心狗肺!
她可以不主动同他打招呼,可也不想就这么被人直接当空气忽视!
“负雪妹妹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人未到声先至,玄负雪一回头,差点被眼前出现的蒙面汉吓一大跳:“大哥你谁?!”
蒙面汗巾之上的潋滟桃花眼一眨,压低声音:“我呀,乌行止。”
又带了几分委屈:“负雪妹妹好狠的冷心,才一会没见就认不出我了。”
玄负雪直接上手扯他的蒙布:“朗朗乾坤,你打扮成这鬼样子做什么?”
乌行止手忙脚乱地阻拦,冲她比个噤声手势:“快别提了,等会明珠过来又不得安宁!”
两人正掰扯间,远远一道灿烈如火的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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