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迟未答,阴鸷的目光落在玄负雪身上,忽地俯身压近,在她耳畔喃喃低语:
“你方才,是想出宫?还是想去投靠你的好师兄?”
玄负雪失了血色,张口结舌。
“正好,让你去看看背叛之人的下场!”
冥火鬼车呼啸而起,火焰苍白雄烈,巨大的黄铜车轮滚滚向前,碾碎漫天星辰云雾。
玄负雪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车厢一角,头晕脑胀地不敢说话。
凛迟也不搭理她,隔着车帘,自顾自地同前来汇报军情的小兵传递指示。
“东门敌军已清,令赤鬼将率兵回防。”
他微妙地顿了一下,冷飕飕眼风扫一眼玄负雪,语气森凉:“你告诉他,若是再让某些不怕死的东西溜出来,他这个将军的脑袋也可以不要了。”
玄负雪赶紧又把脑袋往胳膊中缩了一点。
凛迟看着软绵绵缩成一团、只露出一点毛茸茸脑袋顶的少女,哼地冷笑一声,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昨夜三更,他再次前往地牢审讯那名修士刺客,对方依旧神情激动,甚至险些吞毒自尽——魔兵粗心大意,从来都是抓到了敌人直接坑杀,从未处理过需要好生看管的俘虏,以至于竟然没发现他后槽牙缝里竟然藏着鸩毒小丸。
为此看守的魔将受了凛迟好一顿罚,险些被拉出去当众鞭打五十鞭。魔将气不过,干脆将怒火撒在了刺客身上,擅自动用私刑百般磋磨,却没料到刺客受不住,一个时辰后咬舌自尽了。
刺客是凛家弟子,性命联系魂灯,气息一断当下,仙门联军内就得知了消息。代家主凛思遥于军营一角设祭坛,焚香祷告,敬天哀悼那不知名的凛家人,并为所有牺牲在战场上的同门做了一场盛大渡魂法事。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空灵缥缈的祝祷唱诵之声响了前半夜,后半浓云遮月,连一丝微风也无,万籁俱寂之中看守戮武门的将士便有些昏昏欲睡,连日来长期绷紧的神经早就让一般兵士耗尽了心神,抱着长矛点头昏昏欲睡。
是以仙门联军骤然发难时,竟然无人事先察觉,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竟然一路败退至东门外。玄负雪听到的那声巨响,正是两军开战前的号令角声。
玄负雪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车厢地面,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身边凛迟压低了声音,眉头紧锁,始终在交代轮换布防的军队战术,一直没能腾出空来管她。
正当玄负雪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时,冥火鬼车一晃——到军营了。
她刚想往车厢后爬,就被一只大手夹着脖子给拽了出去,玄负雪踉踉跄跄两步,被扬起的尘沙和魔气迷了眼睛。
凛迟根本没给她休息或开口解释的机会,直接一路夹带着她,大步流星进了正中央的大帐,将人往行军床上一扔,就转身掀帘子出去了。
玄负雪一骨碌爬起来,也想跟着往外走,却被无形的障壁挡了回来——凛迟竟然在门口下了禁制!
接连施了好几个术法,都没能破开门禁,玄负雪恼得在军帐内走了好几圈,就在她琢磨着要不试试看掘地三尺挖个洞逃出去时,帐外传来一道粗声粗气的怒吼:“尊上当真把那女人带到军营里来了?!”
玄负雪眉毛一挑,隔着帐布,模糊瞧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粗壮身影。
魔将似乎打算闯进来,却被帐外小兵阻拦,气得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尊上还如此玩物丧志!我们这些下属怎么不心寒!”
“你放我进去!出了事我大山一个人扛!你们放开!”
帐外吵吵嚷嚷好一会,终究那个名为大山的魔将没能突破禁制,门口得令看守的小兵碍于凛迟的威势,压根不敢违背命令擅自放人进入。玄负雪倒还希望能有谁来把她从这地方解救出去,然而一时半会看来是没戏了。
待到正午,又来了一拨人,同样也是不满魔尊竟然带了个女人藏在中军大帐内。
女人就算了,偏偏还是个仙门修士!
上次出现在魔王宫的仙门修士是个刺客,险些刺穿了魔尊的心脏,现下魔尊竟还要一意孤行让另一个修士待在自己身边,难道真是嫌命太长?!
从清晨等到午夜,身处舆论漩涡正中心的当事人却自始至终都没出现,凛迟仿佛消失了一般,不仅没来找玄负雪算她逃跑的账,也对军帐外来来往往的喧哗置若罔闻,任凭将士们聚集又散,高声吵嚷,帐内却是始终一片宁静。
玄负雪双手枕在脑后,平躺在行军床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帐顶发呆。
她压根不担心魔军中哗变,反正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凛迟这个高个顶着,只是她现在落入魔军军营正中,仿佛羊入虎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找到逃脱机会。
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呆,闲着也无聊,正百无聊赖间,门帘微动,现出一道高大身影。
一看清凛迟的脸,玄负雪就蹭地坐了起来,戒备地盯着他。
凛迟恍若未觉,径自走进帐中,端起桌上摆着的茶碗,仰头一饮而尽。
他背后,军帐外原本喧嚣的将士不知为何都安静了下来,聚集的人群也散去了。
玄负雪瞥见他胸前甲胄沾着一点暗红的湿痕,压根不想去猜他是如何平息激烈事态的。
他可能刚刚从战场下来,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肩头趴着五爪魔龙,走动间仿佛活了过来,用那双睥睨众生的龙目俯瞰世间,同色金冠束发,脸颊上一点血星,反倒更衬得他俊美之间携带三分煞气,气度非凡。
等了半天,却不见凛迟朝自己发难,玄负雪用力抿唇,视线又投向帐门:相较于深居酆都中央的魔王宫,军营距离仙门联军驻扎地显然更近,若是她想要伺机逃往对方阵营,现下会是个更好的机会......
许是看穿了她蠢蠢欲动的逃跑心思,玄负雪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喑哑的低声:
“还想跑?”
玄负雪猛地扭头,正看见凛迟重重放下茶碗,瓷壁边缘磕到木桌,发出清脆一声响。
饮尽的水珠顺着他滚动的喉结滑落,凛迟随意抬手擦掉,顺便抹干净了脸颊上的血点尘灰,然而脸庞虽然干净了一些,人身上带着的凶狠却没有丝毫减少。
他两步就走到了玄负雪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自他入帐以后,断罪剑就挂在他腰间,他睥睨了玄负雪一会,忽地拔剑。
玄负雪压根来不及躲,只觉得脸颊一冰,断罪锐利剑锋贴上了她的侧脸,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近距离。
凛迟用那柄沾血的利剑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剑尖又缓缓下移,最后虚虚悬在她的下颌,又猛地向上一抬,用力挑起她的脸颊。
两人目光相对,皆是幽深晦暗,心思百转千回。
凛迟声音寒凉:“孤对你不好么?你只想着逃?”
玄负雪毫无畏惧地回视,没有接话。
凛迟又轻轻笑了一下,露出两颗犬牙尖尖:“你想回仙门。”
这不是疑问的语气,于是玄负雪依旧保持沉默。
凛迟眼中似有狂风暴雨翻涌:“你知不知道?孤几次三番都想杀了你。”
“可是孤心里总会有一个声音,凭借直觉和本能,在说,若是孤当真杀了你……孤日后定会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第034章 战场
玄负雪被匕首挑着下巴, 被迫高高抬起脑袋,脖颈绷得发酸,眼睛也睁得干涩, 可依旧毫不示弱地同他对视。
“你将我强留在你身边,不过就是为了利用我替你找回记忆。”玄负雪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心思, “你凭直觉说你不想杀我——那我是不是还该夸一夸尊上不愧是犬兽出身, 连本能第六感都远胜常人?”
凛迟轻轻嗤笑了一声。
“你这样伶牙俐齿, 不如等会见了你的好师兄,再来发挥罢!”
玄负雪脸色骤然变了:“你什么意思?”
某个长久以来潜藏在她心里的阴暗想法渐渐浮出水面:凛迟明知她心向仙门,如今两军战火再起的缘由之一便是以见孤峰苍家为首想要夺回她的身体。她刚刚苏醒过来不过四五日, 魔王宫内若是封锁消息,对面定然并不知晓。
若是此时凛迟将她临阵拉出,作为动摇军心的人质......
一时之间, 从前在史书中看过的残酷案例在脑海中闪现,被迫跳了城楼的, 被拉来砍头祭旗的, 不甘成为亲人羁绊自刎于阵前的......玄负雪越想心越寒。
凛迟见她长久不答话,以为终于吓住了人, 嘲讽地一勾唇角, 正打算放开她, 却不料眼前少女猛然暴起, 断罪剑嗡鸣, 不肯被她攥在手中,顷刻凌厉的剑芒几乎割破她的手掌,鲜血如注。
凛迟皱眉呵斥:“放手!你疯了不成?”
断罪剑认主, 根本不能被用来刺伤它的主人。
可握剑的少女铁了心要将长剑捅进他的心脏——她决不能容许自己成为师门的累赘。
从前在见孤峰上他们悉心照料无法自如行走的三师姐,玄负雪眼前似乎浮过一张张笑意盈盈的熟悉面孔, 师父,大师兄,二师兄,长老们,还有师弟师妹......如今他们大约都深陷战场,拼死杀敌,同死亡阴影相随相伴,若是因为她的缘故搅乱了战局,她余生如何能安心?!
掌心中仿佛有千万利刃割穿,靠着这几日恢复的神识,玄负雪勉强撑住了强用断罪剑的第一波反噬,她忍着从喉咙深处泛上来的铁锈味,死死咬着后槽牙,攥紧剑柄,一寸一寸地往凛迟心口贴近。
而凛迟的脸色已经是难看至极。
断罪是他的本命剑,若他有心操控,本来轻而易举就可以夺回控制权,再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剑穿心。
可是他胸膛深深起伏了好几下,手掌抬起又落,竟然始终没能下狠心推开那柄直逼自己心口的利剑。
他仿佛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着要杀死他的少女,不肯让她得逞,却也没有出手反击。
僵持之间,仿佛过了千万年,玄负雪始终不肯放弃,嘴角却已经渗出了殷红血丝。
凛迟双眼仿佛被刺痛了一般,骤然发力,猛一拂袖,断罪剑一声悲鸣,被毫无怜惜地甩在地上,半个剑身都埋进了地里。
玄负雪头晕脑花,只听见他临走前冷笑了一声,随即动荡视线中就只剩下一片因为走得太急而碰撞的金甲。
营帐外似乎有些惊慌喧嚣,玄负雪隐约听见魔将大山粗噶的嗓音:“尊上?!何人胆敢伤你?!”
“快来人!你们一个个都眼睛都瞎了不成,没看见尊上吐血了么?!”
“去请魔医来!”
“那该死的仙门奸细,竟敢击伤尊上,老子绝不放过她——”
帐外吵吵嚷嚷,似乎是有魔将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闯进来,斩杀她这个蛊惑军心的祸患,但玄负雪趴在垫子上,等了好一会,也没见人进来。
估计被凛迟拦下了。
玄负雪从鼻子里嘲讽地哼了一声,又趴着喘了好一会气,那股耗力过多、头晕眼花的恶心感才渐渐褪去。
她翻了个身,查看掌心里被断罪剑气割破的斑斑伤口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粉嫩血肉,还有些微细如红线的灵光穿梭其中,仿佛在孜孜不倦地缝补她的伤口。
玄负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想起先前凛迟同她说过,他与她血脉相连,是他用自身外化灵脉填补了她心口贯穿的剑伤。从前耳听为虚,如今眼见为实,观感却是很不一样了。
她伤了凛迟,自己也因此反噬负伤,可最后到头来还是要靠凛迟这个受害者分出心脉为她疗伤。玄负雪心绪复杂,一时心头百感交集,竟不知说什么好。
想来凛迟一份灵府要剖成两个用,所承担的压力也不小,所以才会在她面前刚耍完威风,然而一出中军大帐就吐了血。
不多时,帐外擂鼓如雷,是开战的讯号。
门帘上下了禁制出不去,玄负雪像只笼中困兽,想逃却不得法,就这样生生挨到了后半夜,忽地天摇地动,尘屑纷纷。
帐外马蹄嘶鸣,有人在高声叫唤,语调却带着一股有气无力:“凛迟魔头何在?出来受死。”
声音极为熟悉——是大师兄苍知白!
玄负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过来时眼睛一热,飞身下床,激动得双腿发软险些跌倒,奔到帐门时,发现原先堵在门口的禁制已经裂开了一条大缝。
她有些怔忪:凛迟这是......败了?
否则以他的脾性,怎么可能放任大师兄闯入魔军中心阵地,还允许门上禁制破裂也不加修补。
听大师兄的口吻,应当还没找到凛迟,不知他是败了逃走、过于仓促以至于没来得及捎带上玄负雪,还是早就身死乱军之中。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令她有股奇怪的不适感觉,仿佛坐在车马之上,滚滚前行的车轮碾过路面一颗坚硬小石子,咯噔一下,可那一下弹跳过后,就又是平坦大道,很快便被抛之脑后。
“大师兄!”
玄负雪推开帘子,帐外火光熊熊,席天幕地的绵延营帐间俱是混乱,已然沦为人间炼狱,无数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同修士混战,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大师兄方才骑着马路过中军帐,可现下又不知转去哪了,玄负雪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战场上奔走,试图再找到那个记忆之中熟悉的身影。
同几个魔修擦肩而过时,对方见她穿着人族服饰,还以为她也是攻进来的仙门弟子,怒吼着提刀就要朝她砍来,玄负雪不耐地施法将人格挡开,顺带还救下了另一边被踢翻在地的仙门小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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