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她如此大胆猜测,实在是麒麟子血脉过于稀少罕见,从前往后500年,能为世人所知的麒麟子屈指可数。
带了三分揣测,慕星遥原先被血迹和污痕掩盖的白底金纹袍也越发眼熟起来,正是白鹭洲凛家的家服。
在女子当中,慕星遥的个子也算偏高,身形板正,风拂过白金家服,更显得英姿飒爽,颇有一股巾帼英雄的气概。
只可惜她一路走来似乎受过诸多磨难,脸上、手上皆是青紫伤痕,一张脸消瘦到下巴尖尖,大大削减了原本五官的英气美貌。
她方才一句话挖苦鬼千玦,显然并不将诸魔放在眼里,然而魔潮中的千军万马却一阵肃穆,仿佛活死人一般,无人抢先开口。
看来鬼千玦倒是个御下的好手。
鬼千玦不怒反笑,笑声如指甲刮擦石板:“没了麒麟子的血,孤也能再活千秋万代!可你呢?叛出师门,无人可依......”
他眼眶里的血红眼珠忽然疯狂转动,肉眼可见地兴奋:“你想不想知道我扯烂你那好夫君心脏时,他的惨叫和求饶声有多剧烈——”
“承明决不会向你这样的魔物屈膝求饶。”慕星遥吃力地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渣:“纵我今日穷途末路又如何?你想要麒麟子血脉,当做挽救你入魔暴毙的良药,为此不惜大动干戈与仙门开战,损兵折将,才将我捉回酆都,几乎抽干了我身上每一滴血。”
饶是说起这般骇人听闻的残酷遭遇,慕星遥的声线依旧是平稳柔和的,站在呼啸的北风当众,她看起来轻薄而易碎,纯白身影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却始终牢牢钉在原地,仿佛一柄冰晶剔透的琉璃剑,锋锐而冷静。
慕星遥咳嗽两声,星星点点的血渍如梅花,盛放于雪原之中:“我自知大限将至,可我无惧、无畏。我这一生深恩尽负,死生师友,可我儿决不会重蹈我之覆辙。他决不会成为供你生长腐臭血肉的温食!我决不会将我儿交给你!”
“难道你就不想问问,为何我费尽千辛万苦,也要千里迢迢从酆都逃来这里?”
剑光轮转!
慕星遥竟还残存最后一丝气力,自她袖口,一柄通体雪亮的长剑横空而出,剖开血肉,化骨为锋——她竟是以身为剑,在群魔包围之下当场炼成了一柄神兵。
“愿以我之躯,斩尽世间诛恶。”慕星遥的声线逐渐消散在夺目的剑光之中,最后兀然轻飘飘地温软下来,“希以我之命,断觊觎我儿之罪。”
“......愿,阿迟岁岁平安。”
身躯成剑,刺破素衣,失去了怀抱的臂弯,襁褓中的婴儿坠落于地,断罪剑开锋时利光正盛,一缕剑气划破了男婴的右眼角,留下一道殷红妖艳的红痕。
轰隆隆——
神剑寂出,天地震动,狂风夹杂着暴雪,自远山之巅,雪浪翻涌,如千军万马,雪崩眨眼之间就吞噬了大半毫无准备的魔潮幻像。
天地动荡,雪尘蔽目,摇摇晃晃的大地上站立不稳,幻境已然有了将要崩塌的趋势。
玄负雪眯着眼,勉力在暴风雪中行走,目标是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男人。
分明身着大红喜袍,可他的侧脸轮廓看起来却显得孤寥寂寞。
右眼尾那抹似哭似媚的红痕,她终于知晓了来处,却反而希望自己的好奇心不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被满足。
于是玄负雪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粗糙而冰冷,少女捧起来哈了一口气,觉得暖和一些了,又重新握回去。
凛迟缓缓眨了一下眼睛,这才回过神。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感觉很奇怪,胸腔里仿佛破了一个大口,被冰雪填满,冻得麻木。
发生的一切都像隔着朦胧的冰层观看,所知所感皆是淡薄,喜怒哀乐都不分明。
突然见到了传闻中的母亲,却只是一道虚无缥缈、相隔日久的虚影,又亲眼见证她的死亡,对他的叮咛,凛迟心头漫山遍野的都是茫然,不知该哭该笑。
震撼整个雪原的雪崩还在持续,无数群鸟惊起,展开漆黑羽翼,盘旋于天,地面上原本隐藏踪迹的走兽纷纷成群逃窜,有一群眼熟的黑色四足小兽,是将他抚养长大的野狗群。
野狗群拖家带口,试图逃离雪浪,其中一只疾行奔跑时动了动耳朵,仿佛听到什么细微动静,犹豫片刻,低头刨地,挖出了被雪层封住的一个小小襁褓。
小狗伸出粉色舌头,湿哒哒地舔了一下男婴的脸,男婴睁开圆溜溜的黑眼睛。
他还不知世事,不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亲人,被小狗逗弄得咯咯笑起来。
狗群纷纷低吠,最后叼起襁褓,重新朝着远处飞奔。
凛迟自觉漠然地旁观这一切,周身仿佛浸在漫顶的冰水之中,不知痛痒。
可偏偏有一只温暖柔和的手,握住了他的十指,将他从浸泡全身的冰池底下捞出。
他扭头,看着少女闪亮的杏眼,终于有了重回万丈红尘的实感。
于是他们在雪崩中十指相扣。
第052章 坟
云消雪霁, 幻境消散,白雪皑皑化为艳粉海棠。
同进入幻境前一样,依旧是月上中天, 繁花烂漫,看来幻境中时光流速与现实果然不同, 以抬头望星辰轨迹变幻来看, 估计他们在幻境中仅仅待了一个时辰。
只不过, 幻境既破,隐藏在背后的幻境主人,为何还不现身?
玄负雪并指掐诀, 搜地术还未念完,突地背后一声怪叫,一股阴风从背后袭来。
然而凛迟比她反应更快, 断罪剑光大涨,“铛——”格挡上了来袭的魔爪。
袭击不成, 欲魔发出一阵非人的恐怖怪叫, 连蹦带跳被迫后退几丈远。
借着惨淡的月光,玄负雪这才看清那欲魔是个八手八腿的异形, 通体雪白, 肥肉嘟得层层叠叠像座肉山, 浑身不着寸缕, 上半身拖到地上的女乳肥大, 可下半身分明又是男性的象征,高高冲天,实在恶心得紧。
眨眼之间, 凛迟已经冲了上去,剑剑直逼欲魔要害。
这回无外人在场, 他不再约束限制,断罪剑风逐渐从白鹭洲水心剑法的清丽高贵转为疏狂,出剑平直,行招朴实无华,颇有股重剑无锋的韧劲,间或有夹杂着一丝不可忽视的阴鸷戾气,倒是同用剑者本人有几分相像。
不得不承认,凛迟这种“人狠,废话不多”的打架作风,倒是颇合玄负雪的胃口。
眼前剑光交织,金石碰撞之声不绝,她插不上手,干脆找了个干净石头,一屁股坐上去,盘着腿,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观看凛迟同欲魔缠斗。
剑气横扫,激起一地粉红落花,穿梭于期间的黑衣青年面色如霜,杀意毕露,是一派旖旎风景下最残忍的玉面修罗。
相比之下,那赤/裸的欲魔就令人不忍直视,它早前被他们两人携手破了幻境,已经元气大伤,加之本身以神识攻击为主,不擅□□强度,对上刚猛的断罪剑,几乎是招招落败、皮开肉绽。
玄负雪托着腮,看得兴起,干脆呐喊助威:“凛迟冲啊!给他来一招断子绝孙剑法!”
凛迟脚步一滞,原本砍向欲魔的剑锋失了准度,一剑砍在树干上,摇动一树落英缤纷。
他扭头,以一种颇为怨念与无言的眼神望了玄负雪一眼。
后者吐舌头,悻悻地缩脖子,哼哼:“我不吵你就是了么!”
重振旗鼓,接下来收拾欲魔也只是几招之内的事,凛迟如砍瓜切菜一样削掉它的脑袋。
欲魔身死的一瞬,整座海棠花林似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爆破声,仿佛破灭的肥皂泡,之后又重归寂静。
凛迟抖落剑尖上的残血,用自己的袍角擦干净血迹。
玄负雪探头探脑地观察他的表情,依旧是面无表情,无甚端倪。
即使知道了这柄神剑是亲生母亲以身躯化成,凛迟面上依旧不露情绪,只是收剑拔剑时,不经意间能让她看出这人还是更加小心翼翼了一些。
“凛迟?”玄负雪唤他,“我记得你同我说过,这柄剑是天极师祖亲自为你挑的?”
凛迟收好剑,才迟疑点头:“嗯。师......父他说这柄剑与我有缘,便拿来给我用。”
玄负雪皱眉:“这剑当初应当也随着雪崩被埋在无人雪原了,天极师祖如何机缘巧合,竟然能从深埋数尺的雪地下把它挖出来?”
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消息,有的放矢,那简直不是一句巧合能说得通的了。
凛迟沉默片刻,才道:“其实我在师父房里,见过我母亲的画像。”
他依稀记得,那是刚入白鹭洲时,他迷了路,起夜时误闯进师父的小居,顺着楼梯一路往下,见一间密室,里头灯影昏暗,师父匍匐于床,不知在做什么,床幔晃动。
而凛迟迷茫无觉,往后退时不小心踩中了石子,惊动了密室内的人,凛天极惊惶回头,一张鹤发童颜的脸上青红交错满是恐怖,而床幔内挂着一副巨大的女子肖像。
当时他不认得,可经过幻境之后,他才回忆起,那分明是就是他的生母慕星遥。
玄负雪听他磕磕绊绊地说完,脑筋转得飞快:“所以说,你师父认识你娘亲,可偏偏同你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就是不肯告诉你。”
“慕夫人同鬼千玦交谈时好像也说过,她已经叛出师门,想必她同你师父之间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龃龉。”
说到这,她偷偷瞄了一眼凛迟,腹诽:怎么娘亲叛出师门,亲儿也叛出了师门?难道这家人都有什么叛出师门的家族传承不成?
凛迟淡声道:“待同你回见孤峰,查清真相、了却一切后,我会回白鹭洲,再问问清楚。”
玄负雪“嗯”了一声,站起来,拍拍裙角上的落花:“对了,你伤势未愈,方才又破幻境、同欲魔对招,现在状况可好?”
凛迟露齿斜斜一笑:“区区欲魔而已。你未免小瞧我,我如今一点事也没——”
紧接着他喉间一窒,吐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玄负雪:“凛迟!”
*
似乎有什么东西,轻柔地刮过他的脸颊,微凉微痒。
凛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才发现那是玄负雪的发稍。
他正仰面躺在她的腿上。
少女似乎睡着了,毛茸茸的脑袋一点一点,如瀑青丝泄下,如一匹上好的光滑绸缎,被风拂动,时不时滑过他的侧脸,带来些微的痒意。
这样的痒好像也渗到了他的心里,凛迟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缓慢、有力而清晰地跳动。
为了眼前的少女而跳动。
一股从未有过的喜悦与惆怅如飓风席卷他的胸膛,鼓鼓囊囊地想要冲破而出,将复杂难言的情绪化为一汪炙热的金色岩浆。
他想起来,在幻境当中,他喝她的甜水时,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于是他的目光在少女艳若桃李的双唇之间游移,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让他心甘情愿成了她的裙下傀儡。
凛迟颤巍巍地朝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柔软皮肤的一瞬间,少女骤然睁开双眼。
那双眼璀璨如星,黑而圆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随即他就被玄负雪一把推到了地上。
玄负雪从石头上跳起来,捂紧自己的领口,粉腮桃面,恶声恶气:“干什么动手动脚!”
凛迟闷不做声地爬起来,抖掉身上的灰,才继续用那双安静的黑眼珠望着她。
玄负雪被他看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活像只炸毛的猫,嘀嘀咕咕:“自己吐血晕倒就算了,还生得这么大只!”
她想拖着他走都拖不动!
“要不是怕被外头的人发现,我早就丢下你自己走了!”
玄负雪瞪了他一眼,又指给他看,花丛的另一边,站着两道身影。
二人皆是女子,一个一身尼姑打扮,僧袍古朴破旧,正垂眼拈着手腕上的佛珠,眉目淡漠。
另一个一身暗红纱衣,腰间别着一条闪闪金鞭,足蹬长靴,长发高高束在脑后,很是英姿勃发。
巧的是这两人玄负雪还都认得。
她兴致勃勃地给凛迟介绍:“喏,那个尼姑夫人,是我前师母,乌晚秋。旁边那个一看就不好惹的,是师母的姐姐,乌家家主乌晚烛。”
“也不知道着荒郊野岭的,她俩来这里做什么。”
夜风轻拂,吹来了不远处二人交谈的细语。
似乎是乌晚烛在哭,而乌晚秋在安慰:“姐姐莫要太过伤神,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未可知死者是入了另一轮回或极乐天堂。”
乌晚烛哭起来时也秉持着乌家泼辣家主的微风,死死睁着眼,愣是没让眼泪掉出眼眶:“他自己糊涂,死了就死了,偏偏还要丢下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搅和得我们剩下的活人都不舒心!”
乌晚秋安静了片刻,才叹道:“世事无常。姐姐若肯听我一句劝,就将此事放下罢。当初我知晓苍以朗......那样阴险可怕的心思,也是辗转难眠,整日以泪洗面。唉,终究是我怯懦,不敢当众告发他与桃花坡的丑事。”
乌晚烛狠狠啐了一口,厉声道:“他苍以朗一介伪君子、真小人,我还嫌你没更早同他合离!偏偏行止那混小子是非不分,竟还一日日只想着去见孤峰厮混!”
玄负雪皱着眉,按捺着性子听乌家的两位家主一句接一句地痛骂自己师父,逐渐坐立不安,瞄了一眼身边不声不响的凛迟,觉得还是要找补一下,于是讷讷道:
“那个,我不知晓乌家二位与我师父之间有什么仇怨,可平日里,师父待我们这些徒弟都是极好的!我从前腿疾,不便行走,昏昏沉沉睡不醒,每次都是师父亲手熬药喂我喝下。”
凛迟面色淡淡的:“我又不认识你师父,你同我讲这些作甚?”
玄负雪摸了摸鼻子,心里暗自唾弃,心想自己当真魔怔,居然还想着在他面前树立起一些好形象,希望他别因为师父的缘故连带着也对自己偏见——简直是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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