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那是自己等待已久的人。
“......哥哥?”
呼唤轻若呢喃, 那人却骤然颤了一下, 随即迟缓抬头,空洞双眼里失了神采,清晰倒映出乌明珠满是泪痕的脸。
......
玄负雪赶到时, 乌行止正像个木偶人一般,被嚎啕大哭的乌明珠抱在怀里。记忆中风度翩翩的少年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 任凭身边的亲人又捶又打,依旧两眼发直地盯着空气。
显然,乌行止不知为何没死,可神智也已经不太清楚。
见昔日好友沦落如此,玄负雪鼻腔也是一酸。
耳边满是乌明珠声声泣血,玄负雪不愿打扰这幅亲人相聚场景,只好吸了吸鼻子,踟蹰不敢上前。
然而凛迟提溜着甜儿也到了门外,一见乌明珠哭闹,立刻就变了脸色:“你在干什么!”
甜儿冲破凛迟的桎梏,后者本就一副漠然旁观态度,干脆听之任之。
“他受伤了需要静养!你放开行止公子!”甜儿冲过去,撕扯开乌明珠的手,紧紧地搂住呆滞的乌行止,仿佛母亲哄婴儿一般,轻轻拍打着乌行止的后背,哼哼着安慰:“乖,乖,不怕,啊......”
这幅诡异的场景看得玄负雪头皮发麻,她扭头看凛迟:“这到底怎么回事?”
凛迟言简意赅,讲了他进屋之后捉到甜儿的事情。
他天生嗅觉灵敏,常人无法用肉眼看到的,他只靠鼻子就能闻出。于是甫一进院,他便闻到了药材的苦味,还有属于女性身上梳头油的桂花香。
凛迟一路循着味道找过去,果不其然在禁闭的柴房间找到了躲藏在此处的甜儿与乌行止。
“只不过,我来时他就已经是这番模样了。”凛迟淡声道,“他被这女人搂着,看起来虽然还有一条命,却也呆呆傻傻,问不出什么。”
一旁听着的乌明珠睁大双眼,眼眶红肿,像只母狼一样扑了过去,捉住甜儿的衣领:“你对我哥哥做了什么?!”
甜儿同她厮打成一团,清秀佳人成了跳脚骂街的泼辣样:“奴家怎么可能会害乌公子!”
“如果不是你,我哥哥如今怎么会是这模样!还有,你分明知道他没死,为什么不送他回千寻云岭,反而把他藏在这荒山野岭?!”
这地方偏僻荒凉,连一间遮风避雨的好屋子都没有,乌明珠压根无法想象乌行止究竟在此处受了多少苦。
满腔悲意转为了愤怒,肯定是眼前这狐媚子害了哥哥,害他失了神智,还同骨肉至亲分离。
“奴家在道旁遇见乌公子时,他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了!”甜儿好不容易从乌明珠手中挣脱出来,犹不忘整理被抓乱的发鬓与领口,若不是碍着玄负雪与凛迟还在场,她干脆打算舍了面皮,抢也要将乌行止带走。
只可惜她双拳难抵四腿,如今屈居人下,只能将不服怨怼都吞了回去,忍气吞声地讲起来历。
“一年多以前,大概是上元节过后罢,乌公子便不再到奴家院里来了。其实自打见孤峰那位出事之后,他来的频次就大大减少了。除了奴家之外,还有几个相好的姐妹也得了乌公子的恩惠,得以洗脱贱籍,有一隅偏安。奴家四处一打听,才知晓不仅仅是奴家,乌公子也断了同其他姑娘的联系。”
甜儿自嘲一般苦笑了一下:“红颜薄幸,人老珠黄后被恩客遗弃,在奴家这行里早不罕见,有这一日,也算是意料之中罢。”
人命如浮萍,遑论她们这些卖笑女子。甜儿自知出身卑贱,在画舫上见多了风月之事、物欲横流,本不求真心。
可兴许是第一眼时,桃花眼的公子以箸敲盏,应弦而歌,歌声清越高雅,竟连胡琴的靡靡之音都反衬出了从未有过的幽雅高洁。
一曲歌毕,面若冠玉的少年郎睁开眼,眼波潋滟,笑意盈盈:“歌甜,人也甜,姑娘可有名讳?若是没有,在下不才,为姑娘献字‘甜儿’,如何?”
她原本以为又是一个卖弄风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家浪荡子,可她在金屋内等了一夜又一夜,乌行止除了白日邀她花前弹曲,月下共谱乐章之外,竟是没越雷池一步。
是他的伪装,抑或是本性如此?初遇乌行止的日子里,甜儿深深陷入了迷惑。
“此处村庄名为刘家屯,是奴家家乡。家里父母早年间遇到疫病,双双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老屋一座、薄田几亩。乌公子不来找奴家之后,奴家寻思着自己在千寻云岭待着却无人依傍,没牵没挂,花钱又如流水,左右也待不下去,还不如回了老家,好歹自寻出路,不至于饿死。”
“奴家雇了一辆牛车,行到半途,困得不行,于是想下车洗把脸清醒一下,忽然听见草丛里传来了人微弱的呼救,拨开草丛一看,是个潦草的土堆。”
回忆起那日的场景,甜儿还是忍不住打哆嗦。
浓云无月光的黑夜,半人高的草丛里,忽地冒出了一个潦草孤坟,从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声如鬼魅般的呓语,埋上的新土边,伸出一只苍白而布满血迹的手臂......
“奴家同车夫都吓得不轻,费了半宿力气,才将乌公子从地底挖了出来。只是他在坟下受了惊吓,醒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不言不语的模样了。”
甜儿用袖口拭泪,又扭头看向乌行止。
自始至终,虽然谈及的主人翁是自己,可乌行止毫无反应,神游天外一般,两眼呆呆地盯着虚空。
玄负雪的心脏仿佛被人揪紧,一下一下地扯着疼,但外人在场,她不能摘下帷帽,同乌行止相认。
“你胡说!”乌明珠含泪呵斥,“我哥哥分明是遇到了流魔,那些牲畜脑子不过核桃仁大,怎么可能杀了人后还这样好心地替人挖坑埋尸!”
这话说得有道理,玄负雪不免多看了乌明珠一眼,心想乌大小姐果然在涉及自己哥哥事情上的反应机敏许多。
“乌小姐说得没错。甜儿姑娘你说的故事最大的不合理之处,便是挖坑活埋,这样的做法不像是魔所为,反而像是有人行凶之后为了掩盖罪踪。”玄负雪深吸一口气,也开口道,“而且据我所知,乌公子出事后,尸身......并不完全,但也已经被送往了千寻云岭。如何他又会活着,出现在半途,并被你救下?”
甜儿嗤笑一声:“你们仙门内的这些弯弯道道,奴家一个弹琴卖唱的小女子怎么会晓得!”
“乌公子定然是得罪了某些人,才会于半道上惨遭埋伏。至于什么流魔杀人,统统都是那凶手放出的障眼法罢了!送回千寻云岭的尸体,谁知道是真是假?!”甜儿死死瞪着乌明珠,语气咄咄逼人,“乌小姐,你敢说你曾经亲眼见过乌公子的尸体么?”
乌明珠不甘示弱地红着眼珠瞪回去:“就算我没有,可晚烛姨她们瞧过了,总不能说她连自己亲生子都认不出来!”
沉默许久的凛迟突然插嘴道:“那也未必。”
“有些邪术确实可以混淆人的气息,无论生死,甚至可以伪装成另一个人。”他淡声道,“也许乌公子遇上的歹人正是精通此术。”
他没说自己是从哪知道的这些,但玄负雪瞄了他一眼,心里嘀咕这人在酆都待了十八年,可真是学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而乌明珠悲喜交加,冲击太过,顾不及纠结凛迟为何会知晓这些,只当他是个见多识广的散修。
她咬碎一口银牙:“若让我查出来是谁对我哥哥下这样的毒手,千寻云岭绝对不会放过他,定会将他碎尸万段、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谁料甜儿忽地冷笑了一声:“你们这帮修道的个个道貌岸然,乌公子如今落难,凶手指不定就是你们之中的一个,别在这假惺惺地扮好人了!”
这话一出,乌明珠连哭都忘了,怒火冲天,立刻又扑过去同甜儿厮打。
趁着两边闹得不可开交,玄负雪蹑手蹑脚,走近了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吭声的男人。
离得越近,越能看清乌行止的消瘦与苍白,昔日熠熠生辉的桃花眼早就失了神采,就连玄负雪靠近,都毫无反应。
“行止,是我。”她摘开自己的帷帽,让乌行止看清自己的脸。
那双桃花眼慢慢移向了玄负雪,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在被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盯着,两只浑浊的眼珠背后空空荡荡,盯得她毛骨悚然。
乌行止毫无反应,似乎没有认出她。
也算意料之中,玄负雪心中一酸,默默叹了口气。
然而突变只在一瞬间,就在她放下帷帽时,乌行止突然发出尖叫。
叫声凄厉惨绝,乌行止捂着耳朵,惊恐万状,仓惶后退,撞翻了桌腿。
“不,不,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乌行止满眼血丝,抖得仿佛秋风中的落叶,他盯着玄负雪,仿佛透过她的脸看见了另外一个极其恐怖的人,
“苍师兄,苍师兄,别杀我,别杀我啊啊啊啊!”
第058章 试探
玄负雪尚未反应过来, 就被乌行止一把推到了地上。
没人知道他那样瘦弱的身躯如何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仅掀翻了玄负雪,还抄起倒塌的桌子, 颤颤巍巍地朝她砸来。
木桌没能落到她身上,被凛迟伸手挡住了。
他随手一捏, 木片碎成齑粉。
而乌行止仿佛回光返照似的一惊, 面色苍白, 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哥哥?!”
“乌公子!”
乌明珠与甜儿也不再相互厮打了,双双扑过去扶住乌行止,一边一个围着乌行止掉泪。
“我哥哥是在喊苍师兄?哪个苍师兄?”乌明珠抱着乌行止, 惶惶然不知所措,想要掐他人中唤醒,又怕自己下手太重反而伤了人, 旁边还蹲着一个甜儿,犹如老母鸡抱崽似的不肯撒手, 乌明珠便更无所适从了。
“我哥哥原先不都安安静静的么?!怎么一会就变成这样了!”乌明珠只能重新抬头朝玄负雪看来, “冰姑娘你方才同他说了什——”
玄负雪掀起帷帽后还来不及落下,再熟悉不过的的脸颊落入她的眼帘, 乌明珠的表情顿时一片空白:“......玄负雪?!”
瞒不过去了。
“......是我。”玄负雪叹了口气:“明珠你冷静一点——”
啪——
离火甩出, 烈焰灼热, 屋内空气顿时炙热难当, 乌明珠双眼猩红, 捏着鞭柄的骨节发白:“好啊,玄负雪,原来是你。”
再糊涂的人也该看出来了, 什么冰姑娘、大牛,全是假身份。能与玄负雪厮混在一处的男人, 除了酆都那魔头还有谁?
“呵,枉我哥哥心心念念牵挂你的安危!你竟当真勾结邪魔!”
“玄负雪,你隐藏身份潜伏在我身边,究竟想要做什么?”乌明珠声音尖颤,忽地想起什么,于是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我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幅模样?是不是你对他下手?!”
这话就是危言耸听了,玄负雪一个脑袋涨成两个大,心道就是因为知道你是这样态度,自己才躲藏着不敢露出真实身份。
“我没对行止做什么。只是想试试他还能不能认出我。”玄负雪缓声道,“可他一见我的脸,便凄厉尖叫。”
仿佛见到了与之有深仇大恨的人一般。
“你先把鞭子收起来。”
“若是我不呢?”乌明珠冷笑道。
断罪剑悄然出鞘,横在玄负雪身前。
“你想对她动手?”凛迟如最忠诚的卫士,冷声:“那得先问过我的剑。”
……
僵持过后,乌明珠还是走了,乌行止惊厥,她同甜儿焦心如焚,纵然对玄负雪有再多怀疑不满,都只能暂且压下不谈。
玄负雪本打算跟上去,可刚抬腿,离火鞭就“噼啪”一响,她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又想到了今日来回奔波,众人还未用过膳食,便抬脚往厨房去了。
然而真正面对着一桌柴米油盐,她又犯起难来。
从前在见孤峰,她连地都不曾下过,更何况亲自下厨做菜!
甜儿家里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可从摆放整齐的锅碗瓢盆、干净整洁的灶台桌面都能看出来,她定然是个极贤惠有条理的姑娘。
然而玄负雪就比不上了。
纠结再三,她磕磕绊绊地打碎了一个鸡蛋,好不容易把混进去的蛋壳往外挑走,又掂起一瓶酱油,打算做个水蒸蛋。
“你的醋放太多。”冷不丁后头有人插话。
玄负雪手一抖,又倒下一大勺,这才闻见那一股酸溜溜的气味。
拿起瓶子一看,果然把酱油和醋搞混了。
凛迟接过她手里的鸡蛋碗,往里头加了点水,把鸡蛋羹改成了醋溜鸡蛋汤。
劈柴,烧水,下锅,他样样做起来都很熟练,只是板着脸挥舞锅铲的模样,看起来仿佛与锅里翻炒的瓜果蔬菜有着深仇大恨。
一盆鸡蛋汤,一盘小炒青菜很快出锅,凛迟又翻找出菜板刀具,手里不知从哪里拎出一只褪过毛的母鸡,放在案板上,刀法利落地砍掉鸡头,开始开膛破肚。
玄负雪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面,默默扭开了脸。
“咚”地一声,菜刀落在案板上,凛迟的声音不咸不淡:“你为什么不看?觉得讨厌?”
“有点。”她捏着鼻子,含含糊糊,“血腥味太冲。”
“饭菜端上桌时倒不见你嫌弃,怎么现在连见都见不得?”凛迟处理好内脏肉块,开始下锅炒熟,很快,厨房里就升起一股油辣香味,“还是说,只是人讨厌,所以他做任何事也都讨厌?”
这人真当她听不出阴阳怪气?
辣炒鸡丁盛在粗瓷盘里,鸡肉金黄,辣椒红亮,香气四溢,连屋外都跑来一只不知道哪家的大黄狗,甩着尾巴汪汪直叫,口水流了二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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