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让她与路人再生争执,避免节外生枝,玄负雪只好岔开话题:“所以,我们如今这是要去找子桑妙仪?她未必肯见我们。”
且不说她这个曾经见孤峰三师姐的名头有多少水分,即使是乌明珠亮出千寻云岭的身份,传闻中高贵冷艳的子桑陂主也不见得会买账。
乌明珠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于是闷声道:“乌家在西域这带有些探子,本小姐还记得几个暗桩点,待会去寻寻看罢。”
既然是乌家的暗探,玄负雪不好多问,两人便在花田边分了手。
玄负雪找路边茶摊小二打听问到了租赁车行所在,然而刚一转身,背后就立着一排金袍桃花纹修士。
这身制服十分眼熟,她进城时才在守卫身上见过。
桃花三十六陂的弟子个个脸色冰冷,仿佛都是一个模子的冰雕刻出来的,人未近身,就已经被冻得四肢僵硬。
分明日光炎热,玄负雪却有些脊背发凉。
不应该啊,难不成是进城时露了马脚?
还是说城外的凛迟出了事?
玄负雪的心高高的提了起来。
“诸位这是?”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请玄姑娘上车。”为首的金衣修士指着天边缓缓落地的鸾车,“我们陂主有请。”
*
子桑家宫殿的内在与外表完全一致,四目皆是雪白粉墙,空荡荡的待客大厅内只零星摆着几张布团,玄负雪挑了一枚坐下,透过敞开的窗棂,远远能眺见城中五彩缤纷的旗帜如海,以及黄土城墙外高出的一截粉桃树冠。
身后有脚步声。
“你就是玄负雪?”女子雪发红唇,身材高挑,宽松金袍难掩婀娜曲线,偏偏她还懒得穿戴整齐,莲步轻移间不经意露出一截玉腿皎洁,白得晃眼。
饶是性别女、爱好男的玄负雪都被这扑面而来的美色冲击得晃了神。
她极少与这样风情外露的美人接触,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像个学前稚童一般束手束脚起来,端正地跪坐好了:“子桑陂主。”
“你认得我?”与妩媚逼人的外貌不同,子桑妙仪的声线却极为清冷,语调也是平平无奇,分明是询问,却硬生生令人听出了一股冻人的寒气。
玄负雪诚实地摇头,心道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在主殿里行走自如,除了你还能有谁。
子桑妙仪在她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下,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就在玄负雪心中惴惴不安,搜肠刮肚思索自己是否在不知情时得罪了这位素未谋面的贵人,对方突然开口了:“你长得和你娘不怎么像。”
玄负雪猛地抬起头。
兴许是少与人交往,子桑妙仪叙说的水平着实不高,想到哪说到哪,既没头没脑的开头之后,又是一句莫名的感慨:“我第一次见到你娘亲的时候,她好像也同你一般年纪。”
等等,玄负雪再一次正视眼前美人,目光凝聚在她如雪白发上。如果她没记错,根据各家经书典籍记载,这位子桑妙仪可是比凛天极师祖还要年长的存在,她究竟多大年纪了?
“您认识我娘?”玄负雪斟酌着开口,“或许您同她是忘年之交?”
子桑妙仪露出一种奇怪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不。她是我的灵仆。”
玄负雪:?
在桃花三十六陂的西南一角,有一处人迹罕至的灵谷,名为云雀谷,其中灵气浓郁旺盛,自古便是各类生灵化形的场所。谷中一处低洼澄湖畔,生长着一株九玄幽桃,积年累日吸收日精月华,终于一夜化为人形。
彼时子桑妙仪就已经是桃花三十六陂的陂主,她不爱沾染红尘俗世,却喜欢与不通言语的山精野怪打交道。云雀谷便是她散步的好地方。
刚刚化为人形,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幽桃花精,便被子桑妙仪给碰上了。
“你娘生得颇为合我眼缘,我便将她带回了桃花三十六陂,取名玄桃,传她无情道剑术。”子桑妙仪面色淡漠,不像是在回忆故人,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娘天性聪颖,无情道大成在望,只是临破境时,需入红尘游历历劫,我便放她离开。”
“你娘去游历时恰逢仙魔大战初启,乱世动荡,桃花三十六陂自古有诫,不可插手人间事。是以你娘离开后,我便没了她的音讯。”
“不过她临走前,我分了一缕心头血封在她额间。子桑家是女娲神血后裔,创世之神仙寿恒昌,子孙血脉也能助她固颜长寿。”
再等一下?
玄负雪小心翼翼地插话:“那个,子桑家是神血后裔?”
她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啊!
话又说回来,这样大的秘密是可以随口就说出来的么?
子桑妙仪全无自己方才将整座宗门最深隐秘泄露的自觉,淡褐色的眼珠朝她望来:“你不知道?你娘没有同你说过?”
玄负雪怔了一下,摇头:“我出生不久,她就病死了。”
“果然已经死了啊。”子桑妙仪淡淡道,“看来她把那枚心头血分给了你。”
随着她抬起食指,在玄负雪额间轻轻一点,一股奇异的暖流自接触之地缓缓扩散,眉间仿佛涌动着什么,宛如一只灵巧的鱼儿甩尾跳跃。
“你自出生以来,可有任何不适?或是,周遭曾发生过任何奇异之事?”子桑妙仪紧紧盯着她,“比如,特别容易为魔物觊觎?”
玄负雪正想摇头,忽地想起了一件事——酆都百花殿中,她刚刚苏醒时,那头追杀她的食人魔曾经对着她的血垂涎欲滴。
见她表情怔忪,子桑妙仪并不意外,只是道:“神血虽能助你长生,却也有弊端,在妖魔眼中那时最香的佳肴。”
怪不得那些魑魅魍魉见了她总会夸上一句“你的血好香”。
玄负雪揉了揉自己的眉间,仍然有些不真切的恍惚。
原来冥冥之中她经受的一切,都与......娘亲有关么?
娘亲,二字盘旋在舌尖,真是陌生的字眼。
子桑妙仪确认过心头血的存在,才收回纤纤玉指:“你娘前去历练的五年后,回过一次桃花三十六陂,那也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第063章 可疑
再见到玄桃, 已经是五年后,曾经稚气未脱的少女,如今面色憔悴, 小腹高高隆起,眼中却闪着奇异的光彩。
“主人, 阿桃来向您辞行。我......修不了无情道了。”
子桑妙仪沉默着, 不能理解眼前女子眸子里涌动的情愫为何。
“我在人世间, 遇到了愿意与之托付终身的人。”女子轻轻抚摸圆润的肚子,又抬起脸来柔柔朝她一笑,“只是可惜了您在我眉间种下的那一滴心头血, 我只愿与一人白首不相离,长生于我再无用处。”
“若是你想,我可以令它流转至你腹中胎儿身上。”鬼使神差一般, 子桑妙仪主动开口,“你会与你的丈夫白骨成灰, 可你的孩子将会寿龄恒长。”
女人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当真?多谢主人。”
西域干燥热烈的风吹进大殿, 正坐跪在蒲团之上的少女有着同玄桃一样的水灵灵圆眼睛,此刻浮现出茫然震惊的神色, 呆呆地望着子桑妙仪。
还多亏了酆都一战, 见孤峰女弟子同邪魔私奔, 丑闻闹得沸沸扬扬, 悬赏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 竟也传到了桃花城外。水墨画成的女子肖像,眉眼熟悉,有故人之姿。
如今得见真面, 原来当真是故人之女。
“我将转移神脉心血的术法传授给你娘,之后她在桃花三十六陂里小住不到半月, 快到临产期才收到你那爹爹的来信,让她下山待产。”子桑妙仪嗤笑一声,似乎有些不满,“阿桃来去匆匆,我连她究竟找了个怎样的男子做夫君都未曾识的。”
“再然后,她就宛如一滴融入海洋的雨水,再也没有了消息。”
桃花三十六陂不与外人来往,山中日月长,世外隐居之所无人打扰,自然也没有过往的旅人或信鸟,能传讯来向尊贵长生的神血后裔,告知她那朵小小的、糊涂的桃花精命运如何。
原来,是已经病死了啊。
玄负雪脑中纷乱,半晌,才道:“我小时记忆不多,依稀只记得我娘身体不好,总带着我四处奔波求药,后来她带我上见孤峰寻亲,当夜病发,就这样去了。”
子桑妙仪摇头:“九玄幽桃生命强健,加之曾受我心头血滋养,不该疾病缠身,你娘临死前,可有和你嘱托过什么?”
“未曾。”玄负雪遗憾摇头,“当时夜深,我、我睡着了。次日,是我师父来告知我的。”
她连亲娘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活生生的人转日便成了一具冷硬棺木。
子桑妙仪不像是个会安慰人的,听了这番话,也只是回以沉默。
“方才我探查你额间心尖血状况,见有许多虚损。”安静过后,子桑妙仪才重新道,“你从小到大,可是常失血受伤?”
玄负雪:“五岁那年我追逐田间灵兔,摔了一跤,之后身体便不大好了。是我师父定时回来为我扎针取毒血。可是这其中有问题?”
子桑妙仪又仔细盘问了一番苍以朗的治疗之法,迟疑开口:“听起来似乎都是些普通疏淤活血的法子,并无多大问题。我不通医术,恐怕还得去问问擅医之人才行。”
擅医之人?
城中不就有一个么?
时机成熟,玄负雪又将乌明珠同自己一道前来与来意言明,子桑妙仪微微颔首:“我会派人请乌姑娘进殿相谈。乌行止既然是你的好友,我也尽量帮你查探下落。”
她招手换来弟子,吩咐两句,不出半柱香,就有人来回命:“回禀主上,查到乌行止公子在城内踪迹了。”
这么快?
弟子捧上一卷厚厚案宗,一板一眼地念起来:“九月初六,进城,于城门外登记姓名,进城守卫不允外人进入,遂起口角冲突,捕至城内土牢关押。”
玄负雪:......好家伙!敢情是一来就被抓了啊!怪不得你们对他的去向了如指掌!
按照案卷所写,乌行止在土牢里被关了足足小半年。其实若单论擅闯城门的条例,本不必关这么久期间,可他也是个不安分的,进了监狱仿佛回了家一样逍遥自在,因为在狱中打牌、喝酒以及调戏狱卒等等犯事,逐条累加,出狱的日子遥遥无期。
玄负雪移目,突然不太想承认这种不着四六的家伙是自己的友人。
“按照城禁条律,犯事者白日内需服苦役,乌行止公子被分配往城中瀚海阁,负责整理卷宗、清扫书册。”
“之后半年刑拘期满,乌行止公子便自行离开了。”
动向很简单,完全看不出乌行止为何会惹上杀身之祸。
看来得先去瀚海阁一趟,实地查看有无线索。
既然有子桑妙仪答应帮忙,桃花三十六陂内自然大开畅路。玄负雪起身,打算跟着弟子前往瀚海阁,子桑妙仪却忽地开口了:“你娘从前,有没有对你提过桃花三十六陂?”
玄负雪仔细看她,但是这位美艳陂主的面上瞧不出一丁点落寞神色,她只好如实道:“小辈不记得了。”
子桑妙仪依旧没什么表情,颔首,让她走了。
*
瀚海阁就坐落在中央宫殿的环抱当中,是一座八层尖顶的白塔,同周遭平顶方正的宫室形成鲜明对比。
按照引路弟子介绍,瀚海阁内存储着桃花三十六陂历代收藏书卷,内功术法、奇闻秘史,一应俱全,据说其中有些书册堪称不传之秘,随便一本取出便是价值连城。
玄负雪站在阁中央,仰起脖子,望着高不见顶的书架,密密麻麻塞满的各色书脊,以及半空之中飞舞的散页、墨笔,抬头抬得脖子都酸。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凛迟来。若是那个文盲在这里,看见这么多“天书”,一定会脸都黑了。
而且他这人是个闷葫芦,即使心里不舒服,也一定不会直说,只会沉着脸,坐在书案前,笨拙地捏着毛笔,再逼自己一本一本地啃完。
“玄姑娘?”弟子轻声唤回了玄负雪的神智,又笑着道,“看来姑娘也是个爱书之人,一进书阁便笑得这样开心。”
她笑了?
玄负雪摁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跟着弟子走上阁楼:“当时乌行止是在何处做劳役?”
“姑娘请跟我来。为防土牢犯人手粗损害书册,我们都只让他们负责外围书室,整理的也多是廉价印刷本......这间便是了。”
“多谢。我自行查看便可,小弟子慢走。”
剩下玄负雪一个,她叉着腰,对着满屋子的书册有些头疼。
也不知道当初乌行止在这屋子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么想着,她随手抽出一本《般若心经》,信手翻开,看清其中内容,险些手一抖将书册撕成两半。
天杀的哪个大不敬的家伙竟然在佛经里私藏春宫图!
玄负雪不信邪地又翻了两页,果然这本佛经除了封面完好之外,内里全被掉包。
一页页花里胡哨、千姿百态的小人,耀武扬威一般被塞在书册中。
这作风,真是该死的熟悉呢。
不出意料,在最后一页,玄负雪看见了熟悉的字迹。
“佛门清修乃是苦海无边,不如温柔乡、美人面,牡丹花下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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