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领命!”
*
见孤峰。
一方狭窄暗室内,青衣男子君子端方,如松如竹,正坐窗下。
雪原之上月光皎洁,亘古不变,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侧脸。
青年若有所感,微微睁开眼,望着自己洁白如玉的指尖,半晌,碾搓一下,感受到干燥,才叹一口气。
“今夜月晕浓重,传令下去,明日见孤峰上可能有暴风雪,让各峰都做好御寒准备罢。”青年掀袍起身,
门外守侯的弟子得令去了。
青年背着手,站在窗边,寒风吹起他的发丝。
“天,终于要见雪了啊。”
第065章 燃血换命
“如来佛、观音菩萨、玉皇大帝、诸位神仙, 救苦救难,快快显灵.......快来人大发神通收了这魔头罢!”
泪流满面的小修士话还没说完,一道剑气横扫, 直接砍断了城外擎天巨树。
轰——
伴随着不详的巨响,众人呆滞地仰起头, 注视着那一棵被誉为桃花三十六陂象征的巨树缓缓倒下。
神树有灵, 被断罪剑砍开的断口缓缓渗出鲜红如血的树液。
桃花纷乱如急雨, 道旁灯柱折断,灵火坠地,火光冲天, 烈火与暗影交错,血腥与桃香交织。
年轻的魔头提着光亮沾血的剑,脊骨挺得削直, 踏碎一汪平静血泊。
小修士同其他脸色苍白的逃难者挤在一起,恨不得把自己缩小、再缩小。
求神拜佛皆是无用, 原本驻守城外的桃花三十六陂弟子已经死的死、伤的伤, 无法再凑齐阵法。眼下城防大开,虚不设防, 魔气再无阻挡, 狂欢呼啸着席卷而去。
小修士瞳孔骤缩, 魔气撞向他的门面——人的血肉触之即被吞噬。
颓破的城墙外, 一道粉色身影飘然而落, 清冷似谪仙,一柄旧损的长剑横出,劈开浓郁浑浊的魔气, 又用剑尖挑起倒霉小修士的衣领,不轻不重地甩到一边。
“子、子桑陂主?!”小修士抹一把眼泪鼻涕, 终于得见救星,压抑的哭声顿时放大,“陂主,快救命啊!”
“子桑陂主收到消息赶来了?!”惶惶然不可终日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太好了太好了!这下终于我们有救了!”
“快,快杀了那魔头!”
子桑妙仪不理身边的嘈杂,移目望着被拦腰砍断、已经开始被魔气吞噬而枯萎的桃树,淡声道:“这棵桃树是我亲手种下,我很喜欢。”
凛迟眼白全无,双瞳漆黑,只是朝她龇出獠牙,喉间低吠:“开城门。”
“......桃树的种子是我的一名灵仆所结。”难得子桑妙仪还有闲心搭话,声音平淡:“可她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有新的种子了。”
当她说到“死”字时,凛迟就已经不耐,宛如一枚最凶最恶的毒龙,长剑直直撞向子桑妙仪。
刀光剑影交错,剑风灵光穿透苍茫无垠的夜,子桑妙仪手下的无情剑势如雪,纷纷扬扬,竟也一时挡住了凛迟狂乱的剑法。
在场其他修士早已被天地间冲撞的灵力魔气压得抬不起头,有老者颤颤巍巍地震叹,这样恐怖的修为对决,恐怕只有百年前沉日台下诛杀鬼千玦的一战堪能比拟。
再一次剑光交锋,子桑妙仪微微拧眉:“凛迟,桃花三十六陂与你素来无瓜葛。井水不犯河水,可今日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强闯桃花城禁,为何?”
她本以为面前这已经堕魔失智的人不会回答,可下一个剑招出手前,她却听见那魔头低声开口:“我想见一个人。”
子桑妙仪摇头:“你是酆都叛魔,仙门百家公敌,我不可能放你进去。”
“你挡我的路。”断罪剑直直指向她,凛迟吐掉涌上的腥血,淡声:“那我就杀了你,再开城门。”
纵使粉身碎骨、纵然万劫不复,他想见她,谁也拦不住。
子桑妙仪不知想到什么,忽地收了剑:“你与玄负雪,是何关系?”
见她甚至偏身让开了一条路,凛迟全黑的瞳孔望了她一眼,才继续往城门走。
“没什么关系。”因为魔气噬心,伤口全崩,每走一步都宛如踩在刀尖上,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只是她把我丢在这里,又忘了我而已。”
*
子桑妙仪十分纳罕,这魔头是如何做到不用术法探查,就能直接找到玄负雪所在?
仿佛心有灵犀、冥冥中有线为他指路一般,凛迟一入城,就不顾灵力反噬,再次催动御剑术,一路飞来,混着黑气的血滴就淌了一路。
幸好他们赶到的及时,虽然没能捉住行刺的蒙面人,但救下玄负雪时她还有呼吸,只是她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子桑妙仪当机立断,喂了她一口心头血,好歹救回她一条性命。
而那快要癫狂的魔头,在试探出玄负雪还有微弱呼吸之后,跪在原地僵直了许久,周身澎湃的魔气才慢慢安顺下来。
最后他将脑袋埋在少女脖颈间,好半天都一动不动。
只不过,子桑妙仪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那魔头是不是伸出舌尖,舔舐了一口玄负雪流血的伤口?
她道心清净,即使撞见此情此景,心里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有些感慨:“现在的年轻一辈,行事作风倒是外放了许多。”
“陂主,我们当真要让这魔头留在城内?”匆匆赶来的桃花三十六陂弟子将凛迟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冷声道,“他伤了门内弟子,又损毁桃树、城墙,按律应当投入土牢中,行剔骨之刑。”
“行刑?”子桑妙仪面色淡淡,“我可打不过他,你们谁说的,自己出来和他过上几剑,能抓他回去,这陂主之位我立刻让给你。”
弟子们皆是沉默不语。
子桑妙仪走上前,想要抱起玄负雪,然而手才刚刚碰上她的衣角,守在她身边的男人就仿佛从沉睡中被惊动一般,兀然抬起脑袋,一双猩红眼中满是血丝,本已收敛的魔气立刻又有再度爆发的趋势。
“我不和你抢人。”子桑妙仪无法,只能顺他的意,“你把她抱起来,我宫里有九转回春阵,对治疗她的伤有好处。”
凛迟沉默片刻,掌中施法,随着他注入的灵力,玄负雪雪白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润。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腰背,慢慢起身,如同怀中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行走间都怕磕碰易碎。
*
桃花宫寝殿内,药味浓重,躺在床中央的少女眉眼紧闭,脖颈间围绕着一圈纱布。
子桑妙仪看了一眼床边的人,觉得有些纳罕。
说出去恐怕无人会信,方才还在城外大开杀戒的魔头,现下却跪在少女的床前,用额头抵着她的手掌,无声地祈求她能醒来。
室内一片寂静,子桑妙仪左右无事,盘腿坐在蒲团上,觉得若是自己不开口,眼前的男子可能真的会化成一块顽固的望妻石。
于是她喝了口茶,缓声道:“你方才为玄负雪施法护心脉时用的法术倒是少见。你是麒麟子?”
意料之中,无人回应。
子桑妙仪素来是个性子寡淡的,不知冒犯为何物,自然也不会因为小辈目无尊长犯上无礼而恼怒,只是自顾自延着自己的话往下说:“麒麟子,真是少见了。你同慕星遥是什么关系?”
跪在床前的男子这才微微扭脸朝她看来,声音沙哑迟疑:“你,认识我娘?”
“算不上认识。”子桑妙仪吹了一口茶叶梗,“当时凛天极来我城前要进,我同他险些打了起来,你娘当时还是凛家弟子,出来拦了一下。”
她又喝了一口茶,努力从漫长的万年记忆里找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她也是麒麟子,我便多看了一眼,有些印象。”
凛迟垂眸,再次听到母亲的消息,却也只是寥寥数语,不知是失望还是漠然。
子桑妙仪在心中估算了一番两人的年纪,心中了然:“她是你娘?怪不得继承了她的麒麟子血脉。”
“不过,你既是麒麟子,为何会入魔?”子桑妙仪打量眼前沉默不语的男子,“世间万物都可能被魔气侵染,唯有麒麟子天生圣洁,百邪不侵。”
她沉吟片刻,又将视线挪到玄负雪身上,翻掌射出几根细细金线,连在玄负雪的腕间。
诊脉过后,子桑妙仪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美人面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讶异:“你为她用过燃血换命之术?!”
先前玄负雪曾与她提过自己幼时体弱,可子桑妙仪当时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体已然无疾,甚至肺腑内还涌动着充沛灵气。
原本以为是玄负雪在别处有了未知机缘,没想到竟然是这魔头,甘愿用自己满身的麒麟血改换她的身运?!
“燃血换命之术需要抽干身体内每一滴血液,再将其全数注入被换命之人体内。作为交换,被换命之人身上沾染的魔气、沉疴则会回到你的经脉内。”子桑妙仪坐直了背,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语气沉缓。
“我曾见过使用燃血换命之术的人,他们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无法忍受自己珍视之人即将身死的命运,于是逆天而为,动用禁术,最后自己也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对献血者而言,反复抽干吸血的过程极为痛苦,甚至是九死一生。可到头来自己得到的也不过是满身伤病和魔毒。没人会做这样不划算的买卖。”
可偏偏这个年轻的魔头就这样做了。
还是为了一个以杀魔卫道为己任的仙门弟子。
而他是麒麟子,他用了燃血换命之术,失掉的不仅仅是健康的身躯,还有麒麟子抵御邪祟的本能。
子桑妙仪捏紧了手中茶杯,被滚烫的被壁烫红了掌心也无知觉不松开:“所以,十八年前,你舍掉一身麒麟血,自堕入魔就是为了救玄负雪?”
凛迟眉目淡然,仿佛子桑妙仪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不知道我做过这些。”他只是低下脑袋,将冰冷的唇贴在少女垂落在床榻的纤细手腕上,犬齿尖尖,在柔嫩雪肤上留下浅浅齿痕。
“别告诉她。”
第066章 心魔
“救她与否, 我痛楚与否,都是我自己选的路。”年轻而英俊的魔头低声这么说着,张开双臂, 想要去拥抱昏迷的少女,“别告诉她。”
可随着他的靠近, 萦绕在他周身的魔气重新躁动起来, 兴许是与主人心意相通, 混沌无知的魔气也察觉到了面前这个虚弱受伤的少女是自己最渴望吞之入腹的美味血肉。
魔气翻涌,立刻就要吞没玄负雪。
“如果你无法自控,就趁早离开。”子桑妙仪冷着脸, 用旧剑将凛迟拖开,又是一道护灵罩划在玄负雪床前,隔绝了贪婪的魔气, “虽然玄负雪得了我一口心头血,暂时死不了, 可你这个移动的魔气源头如果一直待在她身边, 我可不能保证她不出任何三长两短。”
凛迟怔怔的,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掌。
他从城外一路杀进来, 根本来不及清理自己, 满身血污, 指缝间都是褐色干涸的血痕污泥。
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形貌有多狼狈, 凛迟抿唇, 垂下胳膊,将十指藏进宽大的袖袍内。
原来他的拥抱,是杀死她的利刃。
“你若是还想保她一条命, 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子桑妙仪压根不在意自己的话是否会再次刺激凛迟,她迎着凛迟仿佛要杀人的目光, 继续冷冷道,“为了防止囚犯逃脱,城中土牢布有卸灵阵,坚固无比,即使大罗神仙来了也会被除掉一身法力。你去那里待着,可以抑制魔气。”
她顿了一下,没将话说全。
卸灵阵好用,但入阵之人所要承受的痛苦也不少,是犹如千万柄小刀在人的四肢经络里轮番刮剜,又仿佛硬生生撕扯血肉、磨碎骨节。
总之,十分痛楚。
然而她的话没说出口,凛迟却已然知晓:“酆都内也有卸灵阵。”
看来他知道这阵法的可怕,那他应该是不可能会去了。
子桑妙仪微微皱眉,正准备换一个说辞,让他从玄负雪身边离开,却见凛迟已经起身往外走:“土牢在何处?”
他似乎一刻也不曾犹豫,带着一身血腥味和煞气,跟着子桑妙仪,踏入幽暗不见天日的土牢。
子桑妙仪最后看了他一眼,放下一碗供他饮食的清水,关锁了囚笼。
厚重土门缓缓关闭,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土牢内陷入一片漆黑。
*
桃花宫,寝殿内,少女满额头的汗,脸色苍白,眉头深锁。因为克制不住地挣扎扭动,伤口龟裂,绕在脖颈间的雪白纱布已经被浅粉的血迹打湿。
玄负雪正在做噩梦。
奇怪的是,她好像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以一种第三人的视角,冷漠地看着幼时的自己重演回忆。
只是这一次,回忆的内容历久弥新,出现了她从前已经遗忘了的细节。
是她五岁那年的事情,她在灵草田埂间追逐一只雪白可爱的灵兔,一不小心跑得太远,在见孤峰后山迷了路。
那时玄负雪双腿还能跑能跳,她素来胆大,迷了路也不害怕,只是凭着本能记忆,乱走一通,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听见远处一间洞府内有人低语。
是师父和大师兄的声音。
玄负雪蹑手蹑脚地靠近,懵懂地听见他们似乎在谈论什么取血、制药之类的事情。
以及,大师兄似乎在哭?
“爹,难道所谓‘仙门第一人’的名称就如此重要么?!”大师兄隐约的哽咽传来,“你已经对不起娘亲,不能再对不起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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