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永远也等不到那一日了。”
*
子桑妙仪又往玄负雪的胸口注入一道护心疗愈术,后者苍白如纸的脸色才渐渐回红。
“陂主,千寻云岭乌明珠求见。”
子桑妙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见。”
她先前答应过玄负雪要帮忙找出杀死乌行止的真凶,便派人去城中找了乌明珠。
“她、她这是怎么了?”乌明珠刚刚被弟子引入桃花宫内,看到的便是玄负雪一副性命垂危模样,吓得连大小姐架势都不装了,提着裙子飞奔到床榻前,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把脉。
触到微弱但稳定的脉搏,乌明珠才松了口气,想起早就被忘掉的礼节,讷讷地转向子桑妙仪:“见过子桑陂主。”
“情势紧急,无需这些虚礼。”子桑妙仪摆手,又简要地将玄负雪前往瀚海阁查找乌行止死前行踪、又在回程途中遇袭一事同她讲了。
“说来此事是我失职,竟没发觉那贼人在瀚海阁书册中留下了追踪术,一旦有人查阅,那贼人便能发觉,这才让他得手。”
乌明珠面色惶惶,急切道:“那她伤得重不重?不会死罢?”
她哥哥好不容易才从黄泉府中夺回一条命,若有朝一日他能清醒,却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玄负雪死在凶手之下,岂不是又要疯癫?!
子桑妙仪起身,示意乌明珠跟自己往外走:“桃花三十六陂外魔气现世,各方已有反应。见孤峰苍知白峰主已经御剑赶到城外,方才用灵鸟传讯,告知我他手上有玄负雪的同心玉,可用于填补被魔气损伤的伤口。”
依苍知白所说,同心玉是取自玄负雪幼时一缕神识所制成,能与主人共通共感,又因着是同出本源,关键时刻可被捏碎,重回母体身中,原汤化食,作为一味独特滋补药材。
子桑妙仪道:“事不宜迟,我叫你来便是为此。我常年隐居不问世事,与外界接触不多,你与见孤峰中人相识,可助我一道前去会见苍峰主,求他相助。”
坊间谣传玄负雪同凛迟私奔,早已沦落邪魔外道,子桑妙仪不免担忧这位素未谋面的苍峰主也为传言所惑,宁可清理门户,不肯出手援救。
人命关天,乌明珠自然不会推辞,抬腿便跟着她出去了。
“好,我同你一道去见苍师兄。”
两人走得急,没留意被留在殿内的人有了动静。
*
玄负雪从煎熬噩梦中醒来,混沌之中听见的第一句,便是那句“我同你一道去见苍师兄。”
哪个苍师兄?
宛如一桶刺骨冰水自头顶泼下,冻彻心扉,玄负雪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烧得头晕脑胀,神识恍惚,才勉力睁开眼,就顾不上分辨自己身在何处,连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就跌跌撞撞往外跑。
一路无人,宫室之中一片死寂,只有她咚咚的脚步声,和益发鼓噪的心跳。
别去,别去,不要见苍师兄。
别再让他杀人。
她分不清今夕何夕,里衣被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背后,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泪,前路惟恍惟惚。
出门时她发软的腿抬不起来,被高宽的门槛绊了一跤,身不由己地往前荡堕,后颈却骤然一紧。
有人带着一身浓重血腥味,捏住了她的后颈,随即她被环抱着,与那人重重摔在地上,接连打了好几个滚。
桃花宫窗下种了一丛丛艳若云霞的牡丹,此时开得正好,红烈烈的一片,炙热干燥的晚风吹过,花叶摇摆生姿。
玄负雪尚且头晕目眩地分不清天南地北,身上压住她的人就已经不由分说地垂下脑袋,死死咬住她的嘴唇。
第068章 神交
茹毛饮血的野兽一般, 雄性气息不可抗拒地朝她压过来。
恐惧宛如一把利刃,自上而下将玄负雪贯穿,牢牢钉死在原地。
她奋力挣扎起来, 指甲抓挠不知划破了谁的皮肤,涌出温热粘稠的血液, 滴滴答答沾满手心。
身上那人却不肯停, 即使被她呜咽着痛骂, 即使被她拳打脚踢,新的拳脚加在旧的伤口上,露出的肌肤上青紫黑红, 淤青伤疤色彩斑斓,在熔金一般的落日之下熠熠生辉,好像热带鱼绚丽的鱼尾。
玄负雪被人捂住了眼睛, 挥舞抗拒的双手也被人捉住,手腕交叠, 被粗鲁地拉高, 死死摁在头顶,动弹不得。
她吃力地抬起腿, 一脚踹在他的肚子。
那人闷哼了一声。
低沉暗哑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玄负雪推拒的动作有一霎的凝滞。
起初是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额头, 玄负雪还以为是晴日落雨, 可接下来又是一滴, 一滴, 和密密麻麻的吻一起,掉在她的鼻尖、她的侧脸、她的下颌、她的脖颈。
压在她身上的人哭了。
呜呜咽咽,那样伤心, 不像是施暴者,反而像是被人抛弃在滂沱风雨中、还被路人狠狠踹了一脚的丧家之犬。
玄负雪的大脑有一瞬空白。
随着她安静下来, 那双笼罩在她眼睛上的大手也不再顽固如铁,被她握住手腕,拿了下来。
她看见了上方的凛迟。
他在哭。
眼泪混在他鬓边的暗红血痕里,自青年如刀削斧凿一般深刻的眉眼之中滴滴答答地落下。他一边哭,一边垂下头,毫无章法又粗暴狠戾地吻她。
一切都如坠梦中。
西方金乌缓缓下坠,暖融融的夕阳铺满大地,远处有巡逻的桃花三十六陂弟子经过,脚步声交叠,匆匆忙忙又杂乱无章地响成一团,宛如玄负雪此刻被捏紧、缠绕、几乎撞破胸口的心跳声。
待会无论如何不能再吻他了。
她的心脏快要被焚尽或消溶。
可玄负雪还没来得及张口,身上的人就忽地抬高上半身体,拉远距离,令她能看清那双微微红肿而嘴角缺破的薄唇。
她这才看清,凛迟的表情很奇怪,瞳仁也黑得不像话,他说第一句话时声音极其沙哑:“你想说什么?”
然后又不等玄负雪应声,他直接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神色染上了几分狰狞和痛苦,似乎在对她说,似乎又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讨厌我。”
玄负雪的喉间就仿佛被一根铁丝瞬间收紧,几近窒息。
半个时辰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现下却如迷茫失途的弃犬,眼里亮晶晶的全是泪水,从喉咙里挤出低吼:“为什么你又要死?”
“十八年前已经.......”他哽咽着,掐住她脖颈的十指都在发抖,“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雪原,白鹭洲,酆都,我已经受够了一个人,你却又要再一次把我丢下?!”
他的手掌越收越紧,直到玄负雪眼冒金星,无助地拍打他坚硬如铁的手臂,才骤然松开。
新鲜干热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玄负雪不可自控地疯狂咳嗽起来。
自始至终,凛迟就跨坐在她身上,冷眼旁观一切。
“究竟要我怎样做才能留下你?”他低声喃喃,“就算你讨厌我也好,恨我也好,你要和我在一起。”
他忽然又怪笑起来,扬唇时露出犬牙尖尖,这种时候反而奇异地现出一种少年般的、春风得意的畅快愉悦来。
“我要在你身体里留下我的痕迹,我的味道,我的痕迹。”他重新俯下身,鼻梁贴上她的脖颈,无比亲昵地蹭了蹭,仿佛兽类在逡巡、标记自己的领地,“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
而玄负雪终于后知后觉的认识到:他不正常。
是魔气入侵神识?
她无声掐诀,想要用不熟练的涤灵术为他找回神识,却见那人抽出自己的腰带,眼疾手快地套在她的手腕之上,紧接着死死打结。
事到临头,玄负雪已经不知道是怒或怕,反而有种看淡生死的漠然。
总之事情已经不能再糟糕了。
偏偏她还猜错了。
凛迟冰冷的双唇贴上了她的颈窝,良久,一动不动。
正当她以为这人终于被魔气入心、丧失神智时,凛迟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
原本被他粗鲁摁倒在地、唇舌撕扯时都还能强忍的情绪,却在听见这句模糊破碎的字句时一瞬溃不成军。
他说,爱她。
玄负雪心想,这简直是糟糕透顶,宛如滚烫甜蜜的糖浆泼在血肉模糊的心脏上。
师父、大师兄、二师兄欺瞒在先,她自出生起所遇呵护都是阴谋诡计,所见真心皆是掺假做伪,唯有身上拥抱自己的人的身上温度如此真实。
她抬起手,掌心贴在他的前襟,立刻就被暗色衣襟上沾染的血水浸湿。
桃花宫护卫重重,他这一路来,应当杀了不少人,也受了不少伤罢。
一缕纤细的神识自她灵府探出,带着莹白光洁的色泽,悄然无声地贴近凛迟的额头。
正在埋头啃食她肌肤的邪魔轻轻颤抖了一下,抬起一双茫然的泪眼。
玄负雪对上他的视线,心想,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绝不后悔。
神识轻盈交融,五感无限放大,一丝一毫的触碰都如焚火烧身,整个世间仿佛都在轻颤,天地奏响悦音,像溪水潺潺,又像清风鸣响,又像一片无垠青青稻田,风吹稻浪,有节奏地起落。
耳边回荡着他的哽咽,和暧昧黏腻的水声。
他又来吻她了。
玄负雪躺在灿烈盛放的牡丹花丛中,热风吹拂,落在脸颊上的水痕湿了又干,透过凛迟宽阔的双肩,她能望见天空云团汹涌,仿佛水天颠倒,又落在大海中央。
海潮涨起来,海潮退下去。
期间,英俊而迷惘的邪魔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眸子,失神半晌,梦呓一般道:“看着我,对我笑,.......摸摸我的头罢?”
玄负雪一一照做。
身高肩宽的男人乖顺地垂下脑袋,任由少女纤细柔弱的手指穿过冰凉乌黑的发丝,在她指腹擦过头皮时轻轻战栗。
他是那样渴求她的啊。
无端的,玄负雪忽然想起来离开刘家屯时的场景。她同凛迟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土堆田埂窄小,她须得像鸟儿一样张开了双臂,才能维持平衡,不掉进路边的水池里。
微风吹起她的衣摆,自由自在的愉快填满胸膛。
而她只要一扭头,就能看见跟在自己身后、像只尾巴一样,低着头闷声走路的男子。
他永远在那里。
暮色四合,星子点点,而玄负雪吁出一口热气,开始想要同他一起,永恒躲在牡丹花丛下,隔绝尘世,不要被命运找到。
*
桃花城外,临时搭建的访客营帐中。
砰——
帐中交谈的声响顿时安静下来,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朝上座其中之一、捏碎了茶杯的青年望去。
青年一身简朴青袍,黑眼圈深重,却不失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此刻坐在高椅之上,更显方正不苟。
他垂着首,盯着腰间挂着的一枚通体晶莹的绯色玉佩,缄默不语。
在场有人眼尖,瞄见那玉佩正是方才争论的焦点——据说能感知玄负雪所见所感的同心玉。
现下不知为何,同心玉正在莹莹闪烁。
那人心生好奇,却不经意间抬眸对上苍知白的眼神,被对方眼底涌动的阴寒怨毒吓了一跳。
可在一眨眼,苍知白又是一派古井无波,让那小门主以为是自己议事太久,精神疲乏以至于看花了眼。
此次魔头出世,动静巨大,但凡有头有脸的仙门都派了代表前来,围坐共商如何处置那姓凛的魔头。
偏偏桃花三十六陂的态度很是不明,子桑妙仪人虽然来了,却一口咬死自己从未见过凛迟。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当时凛迟破城闹得那么大,在场的其他修士看得一清二楚,子桑妙仪居然还能抵死不认,不肯交出凛迟。
然而她毕竟又是论资排辈上的大前辈,众仙门门主心中有怨,却也不敢直说。
幸好虽然轮不上他们说话,可还是有人能说上几句的。
做在上座最右边的圆脸少年一脸愤愤,极为不满地瞪了一眼捏碎茶杯的苍知白,阴阳怪气道:“要我说,我们还在这里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跟那魔头沾上关系的还能有好人好事?统统杀了干净!”
他又转向一脸冰霜的子桑妙仪,毫无畏惧:“既然子桑陂主方才说自己势单力薄,不知魔头下落,那正好,我们白鹭洲愿出头揽下这诛杀魔头的‘苦差’。劳烦子桑陂主现在就开城门,我凛思遥一定身先士卒,斩落那魔头和妖女的脑袋!”
“你敢!”站在子桑妙仪身后旁听的乌明珠第一个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谁要杀玄负雪就先问问我的离火鞭答不答应!”
“明珠!”自进帐以来始终保持沉默的乌晚烛不悦地皱眉,朝乌明珠招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这里都是大人说话,小辈别插嘴,快回来!”
乌明珠一脸不服:“晚烛姨!您不会也答应要杀了玄负雪罢?!她小时候您还抱过她呢!”
乌晚烛对自家这个说话不过大脑的侄女很是头痛,在如何处置凛迟和玄负雪一事上,千寻云岭立场尴尬,不好直接表态.......何况,还有在场最重要的一个人始终没出声。
乌晚烛看向苍知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神情就难看得吓人,脸色铁青,唇色发白,就连原本被他握在掌中的灵白玉茶杯都被硬生生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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