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为父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不长进法废物?!但凡你能有那些麒麟子一半的天赋,我何至于费劲千辛万苦将人哄来、又弄来这碗药?!快给我喝了!”
“可是爹,这是伤天害理的法子,儿子宁可舍了这身修为,也不能坐视父亲一错再错——”
“不孝子!”
啪——
似乎有人撞翻了瓷碗,瓷片脆响碎了一地,还有人狠狠一巴掌打在面皮上。
之后洞府内只剩下喘息,再无其他声音。
年幼的玄负雪听不太懂,于是转身退后几步,却踩到了谁的脚。
二师兄苍未名板着脸,盯着她:“师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负雪呆呆地张大嘴。
“负雪?”从洞府中传来一生惊讶呼唤,玄负雪扭过脸去看,果然是师父。
而师父的身后,大师兄半张脸红肿,眼下还没挂着后来那样深重的黑眼圈,只是饱含着泪水,只看了玄负雪一眼,就仿佛触电一般,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苍以朗款款上前,乌黑须发无风自动,一派仙风道骨:“负雪莫怕,跟师父讲,你多久前来的?”
玄负雪盯着年幼的自己,看着她无甚防备地如实说了全部,还傻乎乎地冲苍以朗道:“师父,大师兄不想喝药,就不要让他喝了罢!药苦苦的,负雪也不喜欢喝。”
苍以朗摸了一下玄负雪的脑袋,笑容和蔼:“负雪乖,人生病了,就得多喝药才能好啊。”
“师父。”沉默半晌的苍未名突然出声,神色僵硬,“师妹今日逃学出玩,夫子留的课业还没有完成,我先带她回去了。”
“我不!我不要罚抄!”玄负雪一骨碌跑到苍以朗身后,抱住这个总是笑容满面长辈的双腿,只露出一个小脑袋,闷声道,“二师兄不要管我!我要跟师父玩!”
“既然如此,那今日就让我带着负雪罢。”
苍未名却一动不动。
苍以朗笑容未变:“未名?”
过了半晌,苍未名才垂眸,拱手:“弟子,退下。”
当日,她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下午。师父帮她找回了跑丢的灵兔,还允许她在灵田间肆意奔跑、追逐。
可惜乐极生悲,她摔了一跤,回去后不知怎的就发起了高烧。苍以朗衣不解带,在她床边又是喂药、又是扎针,照顾了三天三夜,终于从鬼门关前抢回她一条小命。
只是代价惨重,从此以后,她再不能走路了。
这一场噩梦即将结束,玄负雪却依然没有醒来,她静静地站在噩梦当中,仿佛在观赏一个陌生人的命运。
原来一切都是谎言,她淡淡地勾唇,心痛如裂。
......
桃花宫床榻前,原本眉头纠结的少女突地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守在床边的子桑妙仪脸色凝重,摁住她的脉搏,想要再往她口中渡一口心头血,可玄负雪的体内仿佛成了一座终于爆发的火山,七窍开始流血,脸色蜡白如金纸。
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岔子,子桑妙仪冰山一样的脸色也忍不住再次龟裂:“玄负雪?你醒醒!你不能死!”
你若是死了,谁还能制住土牢里那疯魔的魔头?!
*
土牢内。
卸灵阵察觉活人气息,自行开始运转,罡风凛冽,每当刮过皮肤时便带出一缕血花,凛迟咬牙撑了半晌,终于克制不住,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举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压迫耳膜的寂静,一呼一吸之间全是铁锈与生血的腥味。
魔气察觉了宿主的虚弱,不甘心被卸灵阵绞杀,垂死挣扎地爆发出来,争先恐后地冲撞凛迟的识海。
神识神经犹如绷紧的细线,只要轻轻一划拉,就会尽数崩断。
眼前渐渐模糊,甚至幻觉丛生。
......
暴风雪肆虐,他躲在母犬厚实虬结的皮毛之下,瑟缩着躲避风雪,母犬温热的舌尖舔舐他的脸颊,低低地朝他吠叫,凛迟沉默了一会,张开口,笨拙地“汪”一声,又学着母犬的声音,压低嗓子,试图低吼。
可无论他多努力,母犬都听不懂他的话语,而他也无法理解那些或长或短低吠之间的微妙差别。
......
一会又回到了见孤峰松林深处的囚室之内,他被从死不瞑目的群犬中拖出,又扔到了一处无人回应的死地。
浑身痛不欲生,胸腔中涌动着巨大的悲意愤怒,几乎要挤爆整颗心脏,他张开嘴,发出沙哑震裂的嘶吼悲鸣,可狭窄暗室之内只有他自己的森凉回声,无人回应。
......
又一会,依稀是白鹭洲上,浮岛内海风湿暖,草长莺飞。
他躲在阳光照不到的屋檐下,低头咀嚼半生的灵猪肉。屋前遥遥传来宗门弟子的闲谈。
“诶你见过那个新来的凛迟没有?我上次远远同他打过一次照面,感觉人怪阴沉的,有点吓人!”
“何止是有点!我偷听过他和天极师祖交谈,那人好像是个半哑巴,口音奇奇怪怪,不知道是哪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穷小子,上不得台面。”
“嗐别说了,我昨日起夜,还撞见他躲在膳房外面生吃灵鸡呢!你们是没瞧见,那家伙跟野兽一样,直接一嘴咬断灵鸡的脖子,就这么喝起生血来......吓得我回去做了半宿的噩梦。”
凛迟低下头,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指尖。
被遗弃在雪原中,他不知晓父母为何物,不知亲情温暖。在野犬群里,他没有利爪、也没有柔软的尾巴和耳朵。到了人群里,他学不会说话,吃不惯熟肉,不讨人喜欢。
如同夜旅人踽踽独行在荒山一片孤寂当中,空洞的迷茫与隐隐的痛楚漫过他的心头。
到底何处才是故乡,何处才能不是独自一人呢?
......
凛迟眼前,桩桩件件画面如走马灯一般旋转。
最后,回忆定格在少女灿烂如春花的娇靥上。
一如初见,她朝他伸出白嫩掌心,掌中央躺着一枚药丸。
唯一,前所未有的,第一次,笼罩在他周身的孤独坚壁有了破裂的希望。
而凛迟仿佛真的看见自己低头,伸出舌尖,缓缓舔过她的每一寸指节。
就在此刻,狭窄逼仄的土牢之内,卸灵阵金光大盛,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已经被阵法压制的魔气忽地如乘了风的火苗,顷刻间又有了燎原之势。
跪在法阵中央,鲜血淋漓的青年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已是一片猩红。
而眸中,欲望翻涌。
第067章 他的爱欲
卸灵阵仿佛一座不堪重负的巨轮, 被狂涌而出的魔气压得寸寸崩裂,一点点被磨成金光飞屑。
守候在土牢外的桃花三十六陂弟子察觉不对,持剑冲进土牢之中, 却撞上了双眼猩红的邪魔。
断罪剑出,剑招阴戾, 自剑锋之上滑过一连串不详漆黑火星, 剑气所到之处狱卒弟子不敌, 转瞬之间便已经接连数人毙命。
晚来的弟子见势不妙,转身便往门外奔,一边从怀中掏出传讯玉牌。
子桑陂主还在城中, 只要撑到她来,启动土牢地下爆破护阵,届时这魔头不死也能去掉半条命——
血花逸出, 弟子的眉间出现一道血洞,他掏传讯玉牌的动作一顿, 瞳孔涣散, 硬挺挺地往下倒去。
死去的弟子面前,千灵捧着一碗吃了一半的阳春面, 熟稔地收起指尖逸散的魔气, 又低头吸了一口面条。
她的对面, 凛迟跨过横倒遍地的尸体, 提着淌血的断罪剑, 走出土牢。
对上他眸中翻涌的魔气,千灵歪了歪脑袋,囫囵吞下满嘴面条, 从喉中低低滚出一连串魔语。
【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像我的前任主人。】
知道他现下大半神智都被魔气操控, 估计早就忘了两人在千寻云岭朝露节时的对话,于是千灵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哦,你们人族应该叫他鬼千玦。】
凛迟提着剑,直接错过她的身侧,目标明确地往前走。
他的眼中,万事万物都罩上一层猩红血雾,风声火光都成魑魅魍魉,人间可怖,唯有一个念头清晰:他要找到玄负雪,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确认那一缕暖意是否真的存在。
走过一具倒地的桃花三十六陂弟子身边时,对方竟还未断气,拼上一条性命,也不肯轻易放过这滥杀无情的魔头,挣扎着握剑,举手要刺。
而凛迟走得太快太急,居然也一时不防,被剑刃划过脚踝,脚步一凝。
“魔头.......”那弟子吐出喉间一口鲜血,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我决不会......让你靠近桃花宫一、一步......”
凛迟不语,眉宇之间满是森然戾气,垂头看着那大义凛然准备赴死的弟子。
他不过想去见她而已。
魔气在血肉经脉中冲撞,几乎撕裂整个胸膛,叫嚣渴望着试图吞没这具躯壳内的最后一缕神识,使之真正沦为只知本能的牲畜走兽。
他为了她变成这般修罗恶煞模样,可却连亲近她一点点都不被允许么?
一缕魔气疾如闪电,瞬间贯穿了那弟子的额头。
凛迟这才缓缓抬眼,再次看向施法的千灵。
千灵一脸坦然地对上他的视线,想了想,以为他确然是忘了自己,便认真地再次做起自我介绍。
【上次朝露节,我们见过的。鬼千玦死后,魂魄分为七份,我是其中的爱魄,奉主人之名,要杀了仇人之子。】
感受到熟悉的故人魔气,断罪剑微微震鸣。
鬼千玦为求麒麟血,追杀凛迟之父,又囚禁其母慕星遥,却于北境雪原折戟沉沙,不防慕星遥以身化剑骨引来雪崩。纵使逃过一命,后来依旧死于沉日台,鬼千玦被众仙门分而镇压,却因为镇印松动,魂魄四逃,千灵便是流落人间的魂魄之一。
【主人让我们吞了你的魂魄,再把你的躯壳抢来,供他夺舍。】千灵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将陶瓷碗随手一扔,瓷片四裂,清脆声响,在一片死寂之中格外响亮。
【我在飞舟之上接近你,可你把我扔在千寻云岭。我费了好大劲,在追着你的魂魄气息找到这里。】
千灵扫了一眼土牢外的惨状,心想她甚至不用出手,这人离完全被魔气操纵、沦为行尸走肉也不过须臾之间的事了。
【吃不到你的魂魄,我的肚子一直好饿。】
千灵朝凛迟走去,小腹中传来一阵阵如雷的肠鸣。她本就是鬼千玦的一片残魂所化,只知杀戮进食本能,毫不掩饰自己的来意。
凛迟寂然不动。
直到千灵走到他的面前,几乎脸贴脸地站定,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幸福愉悦神色,肠鸣音色渐弱。
【你的七情六欲,可比魂魄好吃多了。】千灵伸出猩红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是为了朝露节时在你身边的那个姑娘?】
“玄.......负雪?”千灵学着人言,生涩地张开唇舌,模仿他的发音。
凛迟连眼睫都不曾眨一下,只将断罪剑架在她的脖颈:“你找死。”
千灵又依依不舍地吸了一口气,叹息:【知道了,我不会对她动手的。虽然她身上有一缕神血,好香.......】
断罪剑决然逼近,暗黑的魔血涌出,雌雄莫辨的瘦小少女的脖颈被剑芒切开,连气管都断了一半,她却恍若未觉一半,继续张口嬉笑:【反正我在你身上也吃饱了。】
只要他能永远对那个叫玄负雪的人保持这样炽热澎湃的爱意,她也不是不可以依靠吞食他偶尔露出的情欲而生。
至于鬼千玦的命令嘛.......千灵用她并不发达的脑袋想了想,决定抛在脑后。反正她只是一缕残魂,什么也不懂,都是前主人了,鬼千玦都裂成七块了,总不可能再从棺材里跳起来捏死她。
于是千灵举手示意投降,又后退一步。
【好心提醒你一句,我前主人的其他魂魄还四散在外,哦,有几个已经被你给杀了,不过还有哀、惧没死,它们可不像我这样好说话,估计会一直兢兢业业地按照鬼千玦命令,追杀你直到不死不休罢。】
千灵在人间流浪已久,却一直没挑选到合适的食物。她的口味叼得很,只喜欢至纯至浓的爱意,不肯将就采补凡人,是以仅能勉强维持瘦小身形,至今还是法力平平。
而她那剩下的两个魂魄兄弟可就不一样了,在她记忆之中可是来者不拒的饕餮巨口,如今这么久都没出现,估计已经进化成了相当恐怖的程度罢,也不知道凛迟这旧伤未愈又加新伤的新晋魔头能不能抵挡得住。
【我走了,你别死了哦。】千灵的手指抚摸上自己脖颈,修复好伤口,她又朝他挥了挥手,【若以后我在你身上吃不到足够的爱欲,我再来杀你。】
凛迟垂眸,轻蔑地嗤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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