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珏眉目沉沉,语气带着些少见的冷意。
宋鸾枝坐在他身侧,回忆起刚刚见到的那副场景,声调渐冷:“自三年前,这绣衣纺的名头打响后,绣衣纺的主家便再未出现过,坊内诸多事宜皆是兰若姑娘处理。”
三年前,绣衣纺凭借惊为天人的琉璃绸缎样式在众多的丝绸商铺中脱颖而出,紧跟在宋家之下。
更有甚者,竟然说这绣衣纺早已代替了宋家在丝绸铺上的地位。
“这么说,这绣衣纺是在三年前才出现的?”容浔也蹙着眉,严谨问道。
宋鸾枝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这绣衣纺其实许多年前便已开铺,不过那时还是一个普通的丝绸铺子。”
“这么说,倒像是在三年前有人买下了这铺子。毕竟回看这手段和眼光,与之前完全不是一个水平。”
宋鸾枝点了点头,与容玉珏的想法不谋而合。
“琉璃绸缎...”容玉珏微微抬眸,目光似放的长远,抬着头思索了良久后,眸子微动。
“若我没记错的话,有年贵妃生辰,我记得有人的赠礼,便有这琉璃绸缎。”
宋汝善條忽抬眸,琥珀色的眼眸直直投进宋鸾枝眼底,她脑袋飞速转动起来,略显浮夸的形容道:“那琉璃绸缎我曾远远看过一眼,在阳光下,真真如天边鎏金霞光,波光粼粼,涟漪漾动,甚是好看。”
宋鸾枝怎么会不知?
都知陛下宠爱的贵妃素爱各样丝绸,因此那年生辰,达官显贵们都争先恐后派人来寻,也就是在那一年,绣衣纺的琉璃绸缎博得了全城人的目
光,名声鹊起。
而霸占城内丝绸生意发宋家,竟跌下高台,不得如愿。
“是晋王。”
在车上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崔渡山忽的出声,嗓音不卑不亢,却显得异常严肃。
那双漆黑的眼眸轻扫过容玉珏的方向,紧接着再次出声:“三年前贵妃的生辰,晋王随的礼中,就有这琉璃绸缎。当时陛下龙颜大悦,便赐了他明阳城的一部分铺子和地契。但其实,是忌惮崔家势力独占一方罢了。”
“那按崔公子这么说,这绣衣纺,怕不是晋王名下产业?”宋汝善胳膊搭在膝上,掌心撑着下巴,幽幽出声。
崔渡山睨了她一眼,并未回话。
容玉珏忽的侧眸,车帘随着晃动时不时撒出些光线,正好落在宋鸾枝的侧脸上,他竟一时慌了神,连忙垂下眼,努力稳着声:“宋小姐,请问这兰若姑娘,是什么人?”
宋鸾枝目光飘远,静思片刻后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改色:“这兰若姑娘我曾派人探过背景,却是一无所获。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意外被原来的绣衣纺主家收养,才担了掌事一职。”
“那原来的绣衣纺主家呢?”
宋鸾枝无奈摇头,迎着容玉珏疑惑的目光缓缓出声:“对外宣称是回乡修养去了,也不知事实真假。”
空气静默了好一会,似所有真相将要浮于表面,却是东一块、西一块,被青灰色的阴影罩着,模糊不清。
就这么说着,马车忽的停下,一道轻快爽朗的女声刺破天空:
“小女兰若,恭迎宋家小姐、容世子和崔公子。”
崔渡山眼神泛起寒意,冷笑一声,“消息传的可真快啊。”
二话不说,他便掀开帘子下了车。长剑佩腰,气质清冷,浑身泛着寒意。
“兰若姑娘,怕是恭候多时了吧。”
“崔公子哪里的话,小女应该的。”
兰若微微俯身行礼,语气轻快不失礼节,弯着眉眼,笑意却不达眼底,看着让人心生别扭。
宋鸾枝率先下了车,只见这大街上空无一人,绣衣纺门前更是站着许多侍从婢女,兰若一袭湖绿色薄纱裙站立在中央,丝毫不胆怯。
兰若灼灼的目光立刻停留在宋鸾枝身上,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宋姑娘,好久不见了。本想着落水之后去向您赔礼道歉,但这坊内事务缠身,着实抽不出时间,还请您见谅啊。”
话虽如此,但兰若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反而笑意更深。
宋汝善忍不了半分,柳眉倒竖,眉心蹙成一道“川“字,此刻也不顾什么礼貌矜持,指着她便想开口怒斥:“你还好意思说,谁人不知,是你们绣衣纺——”
“汝善!”
趁她话未说完,宋鸾枝匆忙厉声打断她。
虽说这城内人人皆知,宋家嫡女落水之事,是绣衣纺从中作梗,但没有人证物证,绣衣纺名声又起,这口气,现在只能咽下。
兰若语气轻佻,随后轻蔑一笑,“哦?宋二小姐莫不是想说这落水之事是我们绣衣纺所为?这锅我们可不背。”
“小妹说话鲁莽冲动,还请兰若姑娘见谅,可切勿放在心上。”宋鸾枝目光凛冽,眸色暗沉,面色严肃道。
话落,她便转身,协助车夫将靠板放在地上,轻扶着容玉珏的胳膊,将轮椅缓缓推至地面。
不曾想,轮椅刚落地,周遭竟掀起一阵轻声的哄笑,正好被宋鸾枝捕捉到。
“兰若姑娘就是这般教训下人的吗?连世子大人都敢嘲笑几声?看来这绣衣纺真如百姓所说,罔顾王法啊。”
宋鸾枝努力克制着语气中的不悦,冷眼扫过刚刚掀起哄笑的人群,他们顿时噤若寒蝉。低垂着眼微颤着身。
她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丝毫不胆怯迎着兰若的目光,二人静默着,气氛逐渐冰冷。
容玉珏不愿让宋鸾枝为难,他本身就是这般残缺,冷眼嘲笑经受的多了,这些年他也就倦了、忍了。
可宋鸾枝不一样,若是因为他,让宋家和绣衣纺之间那本就薄弱的线断了,那对宋鸾枝来说,是不利的。
他想要的,不过是她安全罢了。
容玉珏抬起因虚弱而有些消瘦的胳膊,轻轻扯了扯宋鸾枝的衣角,强撑起笑意,故作轻松地朝她摇了摇头,柔声顺着毛:“算了鸾枝,我无碍的。”
瘦菊依阶砌,檐深承露难。说的恐怕就是这般在人言中苦苦生存的容玉珏。
她能感受到,当笑声随风传来的那一刻,容玉珏的身子僵了一下,薄红漫至耳根。
她也知道,容玉珏欲同以往那般,隐忍不发,最后独自回府,再次将大门紧闭。
可错的人,从来都不是他。既然无错,为何受罚的是他?宋鸾枝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拳,眼神异常坚定。
即使如此,就该让那些人知错道歉,一味忍让换不来他人的尊重,只会让他们再三挑衅。
宋鸾枝不顾容玉珏扯住的衣角,她起身站立挡在容玉珏身前,冷笑一声:“兰若姑娘对绣衣纺可真是忠心耿耿。只是不知,兰若姑娘可还记得,中秋节那日东街树下的场景?”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唯剩兰若满脸苍白,瞳孔微震,薄唇轻颤着,喃喃自语:“为何、为何你会知晓...”
“人总是会自作聪明,却不知道其实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默默注视着。”
宋鸾枝声音淡淡,却如刺骨的寒风打在兰若的心脏处,那种头顶悬刀的感受,兰若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她怒极反笑,强压住心中不适,竟弯下腰,朝容世子的方向行了个大礼,
“容世子,是兰若教导无方,还请世子见谅。”
话音刚落,便从坊内走出几名猛汉,不顾那群人的哭喊求饶,竟硬生生将其带入小巷中,随后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刺耳狠厉,不带一丝犹豫。
鲜血顺着地面的缝隙缓缓流淌出来,宋鸾枝心下一惊,竟不知这绣衣纺行事如此狠绝。她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见兰若欲起身,再度开口:“等等。”
“宋小姐是觉得,这还不够吗?”
兰若欲抬起的腰停在半空中,她抬起眸紧紧盯着宋鸾枝,一脸怒容,两只眼睛似冒着火。
宋鸾枝缓步走到她身前,轻柔地替她抬起腰,手掌轻拍了拍她的肩,侧头于耳畔出声:“兰若姑娘,我家小妹在家受宠的很,向来不看他人眼色。在外,我也不愿她被人薄了脸面,你说是不是?”
兰若气笑了,冷眼睨着她,往日伪善的面容此刻早已撕裂,她声线紧绷暗哑:“闻言宋大小姐待人温和友善,今日一瞧,倒是让兰某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友善。”
宋鸾枝垂下眼眸,睫羽微动。
友善?她于心底冷笑。旧梦翻覆,这二字似乎早已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了。
觥筹错、飞光落,日隐云蔽间,宋鸾枝缓慢直起身,倦眉微动,纤细的指尖悄然挑起兰若的青丝,故作惋惜状。
“红炉烫茶,烛火曳曳,月影泪斑斑。兰姑娘,那藏有红豆的香囊,可还记得?”
第9章 残墨落纸畔 无人来救,那她来
夜雨疏疏,翠苔攀矮墙,萧瑟秋风掠过,惊起飞鸟。
那年中秋,明月皎皎。
东街已上百年的梧桐树下,有人提灯撑伞静立着。浓墨重夜,上好的衣裙抵不过西风,卷起衣角。
只见那人将手中亲自缝制的香囊握紧,红豆藏于其间,诉尽思念。
夜风簌簌,那人惊觉,侧眸回看,露出姣好容颜——
是兰若。
忆起那夜,宋鸾枝含着笑,轻拍了拍她的肩,用着是有她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兰若,红豆寄相思,你那夜是在思念谁?我记得,你是孤女吧?”
兰若心中压抑如巨石,后背泛起冷汗,难以呼吸。
她没有回话,目光落至宋汝善的身上,眼眸晦暗带着寒意。
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弯下了腰。
“小女兰若,为刚刚的言行举止向宋二小姐道歉,请宋二小姐原谅。”
宋鸾枝也未曾料到,只是区区香囊,竟真能让在绣衣纺一人之下的兰若就此折腰。
她眸色微沉,越发好奇兰若所思念之人,究竟是谁。
不过,至少现在,她已然找到了她的软肋。
“兰若,我来此本意并不是找你茬的,而是来寻人。”
等到宋汝善回应后,兰若才堪堪起身,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眼帘微低,“你们要找的人,已经放走了。不过是下人出错,都已罚了,宋小姐不会还要斤斤计较?”
鲜血积河透出浓浓的血腥味还残留在小巷内,宋鸾枝敛去笑容,眼神愈加冰冷,“绣衣纺处理事情,还真是果断狠绝。”
兰若嘴角勾笑,似乎刚刚那副面容是另一人般,语气轻佻:“不敢当。”
见绣衣纺这群人拦在门外,宋鸾枝心里也知晓这拒之门外的道理,便也不想争,毕竟大夫人的生辰在即,还是不要多生事端。
她转身欲离开,却被兰若扯住衣角。只见她藏在衣袖中的手指轻轻勾住,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声线微颤,厉声质问道:“那香囊,你是否拿走了?!”
宋鸾枝只是轻笑一声,不顾她眼底的怒意,转身离开。
只待上了车后,那声音才从风中传去:
“兰若,我不像你,做事狠绝。”
那夜,宋鸾枝只是远远瞧着兰若的一举一动,待人走后,才缓步靠近,却未动一丝一毫。
只因她知道——
月下藏红度余生,檀烟晕香解愁眠,
是这座城独有的相思之礼。
-
脉脉江南月夜后,熏风入窗楹,碎一地冬色。
宋鸾枝微倾着身子落于软榻之上,小桌上正放着笔墨纸砚,她神色淡漠,眸子里含着一抹不知名的情绪。
宋汝善随意慵懒地靠在另一侧的榻上,怀里正抱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她拿起一个正欲塞进口中,却又悻悻放下,深深叹了口气。
宋鸾枝睨了她一眼,“怎的突然叹气?”
宋汝善被靠着墙,眼神戴戴地落至远方,思绪凌乱,“我不过是觉着,这世子也太可怜了。虽有着这世子高贵的身份,可结果呢?还不是被那些下人随意嘲笑。这还只是在表面,背地里都不知道被怎么说呢。”
宋鸾枝落笔的动作一顿,思绪飘远。
这句话,和夏筠那天说的,几乎一样。
又或许,这世上所有人,都会说着这一样的话。
恍惚间,窗外惊起一道雷声。冬风乍起,凛冽的风携着点点丝雨竟打湿了宣纸的一角。
慌乱间,宋鸾枝欲放下笔起身关窗,谁知却不得愿,蘸了墨的笔尖被风卷入掀起的宣纸内,在角落,晕上了浓墨。
宋汝善急忙起身帮忙关上了窗,但晕墨已不能改。宋鸾枝俯身捡起那干净的宣纸,怔怔望去,这一幕,她竟联想到了容玉珏。
淡目影孑,清素衣襟。那与春色平分的惊鸿一瞥似又浮现于心畔。
温润儒雅之君子,周遭却泛着淡淡的寒意,看似亲近温和,实则虚之。不过是隐蔽内心的方式。
回想起今日之事,宋鸾枝握着宣纸的手指不禁攥紧。
她想,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想,无法见面,那就见字如晤。
她想,无人来救,那就她来。
宋鸾枝侧身坐在桌前,屋内暗香微浮,淡淡轻烟朦胧住她的眼,但心却澄澈。
她目光坚定地落至宣纸一侧,薄唇抿成一条线,落笔无悔,动作一气呵成。
和绥十三年冬,窗外夜雨打檐,摇曳旧雪,模糊了人心中的成见。
梨香阁内,宋鸾枝正襟危坐,落笔成句,微光渡影,落于纸上,恍惚间竟将所念搁浅,为人提灯映路。
“阿姐,为何不换张纸?这都染墨了。”宋汝善声音清澈,抬起纯善的眼眸好奇问道。
“不用换。”
宋鸾枝未曾犹豫便回应。
待到最后一字落笔,她堪堪停下,宣纸微微靠近蜡烛,字迹衬得真切。
她欣慰一笑,将纸抬至肩高,灯火透着薄纸落入眼帘,她也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不用换。”
染了墨的宣纸,如吹皱的春水,落入湖底。
但最后,终会携着落梅沁香,重回高台。
宋鸾枝这般想着,便也将印章落至浓墨处。
那抹红,恰如一池落梅。
-
入夜,世子府内寂静无声,院内翠丛轻响,掀起阵阵涟漪。
“世子,暴雨过后,那院内落花又增了许多,真的不用派人清扫吗?”
屋内灯火明亮,银霜点缀窗棂,偶有孤鸟落于枯枝,伴随几声哀叫。
容玉珏手扶着轮椅,缓缓至窗侧,抬眸静赏着这雨后澄澈的夜晚。
“按她所说就好,不用管。”
小厮心知,世子口中的她,便是宋鸾枝。他暗自叹气,面上却不改色,只是应道。
未曾想,不过抬眸一刻,便捕捉到那笔墨竟染上了宣纸的一角。
“许是院内风大,这才打翻了笔墨,小的这就去给世子换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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