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将请帖丢到桌上,她气定神闲吩咐:“你且替我叫长缨过来。”
闻言,金钿眼睛一亮:“小姐是想让长缨跟着去?那奴婢就放心了,我这就去!”
在衙门里的时候,长缨能悄悄跟踪衙役,还不被发现, 可见功夫不差。
有他跟着去,自不会让小姐吃亏。
许菱玉正是这样想的。
金钿出去后,她也起身, 拂拂裙摆,走到明间上首,坐在圈椅中等着。
不多时,长缨从院里进来,鞋面上还沾着些许木屑,他刚在院里劈柴。
“少奶奶您找我?”
院中咔嚓的劈柴声,仍未停,许菱玉探身,朝外头树荫下望去,只见秀才绑起袖口,正挥动斧头。
许菱玉撇撇嘴,收回视线,坐姿自然闲适,望着长缨道:“明日我要去一趟段家,你身手好,随我一道去吧。”
去段家?少奶奶让人打残了段家公子,还敢去段家?!
能打动他家公子的,果然不是一般女子。
不过,这事儿长缨不敢擅自做主答应。
“我能不能先去跟公子说一声?”长缨语气迟疑。
“怕秀才明日对你另有安排?也是。”许菱玉点点头,不在意道,“那你去问一声吧,若没有推不开的要紧事,你就随我去,若有,也不勉强。”
长缨应声出去,简单将许菱玉的意思转达,顾清嘉劈柴的动作忽而停下来,朝屋里望一眼。
略沉吟,顾清嘉将斧头递给长缨,轻道:“你不必管,我去与她说。”
许菱玉正在屋里翻账册,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抬眸望去。
秀才一身天青色布衣,衬得清逸出尘,袖口已解开抻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也已洗净,丝毫看不出他方才曾在院子里挥斧劈柴。
许菱玉朝他手上落落,眼中划过一丝惋惜:“不是跟你说过,往后不必你做那些粗活,好生养养你的手?磨起茧子,变粗糙,就不好看了。”
走到便榻侧,顾清嘉坐到她身旁,垂眸望望自己的手,他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好不好看。
他眉眼温和,揽住许菱玉细肩轻哄:“不妨事,正如阿玉从前所说,我又不是什么贵公子,怎能在家里白吃饭?做点事,我心里也踏实。”
至于阿玉说的,让他好生将养他的手,用来吟诗作画、调琴烹茶,顾清嘉也记得。
但他哪能真的照做?
毕竟,他日日会抽出时间偷偷习武,舞剑弄棒是少不了的,指根的茧子消不掉,他若不劈柴,还生茧子,岂不叫她起疑?
顾清嘉原本想一直瞒着她,他会武艺的事。
可就在方才,听说她要以身犯险去段家,不叫他跟着,而是让她认为身手好的长缨一起去,顾清嘉心里莫名生出丝丝酸意。
她欣赏俊俏武生,器重武艺好的长缨,却丝毫不知,他其实并不文弱,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
想到他的来意,顾清嘉忽而不执着于掩藏武艺了。
见许菱玉略显不悦地抿唇。
顾清嘉抬手,拿指腹轻轻摩挲她唇瓣,捻去她那一丝丝不开心,顺势抚上她月画烟描的小脸,温声道:“听说阿玉明日要去段家,想让长缨一起去?他一个小厮,恐怕不便入内宅,不如我陪着阿玉一道去拜访孟表姐和段公子,可好?”
许菱玉一听,神情微微错愕,还真是,长缨的身份确实不太方便。
她只顾着安全,倒忘记这一层。
可让秀才跟着,虽然身份合适,他不会武艺,就算胆子大,敢护着她,危机关头一样百无一用啊。
要不,去找红雨,让她假扮成她的贴身丫鬟?
许菱玉觉着这主意好,可她要如何拒绝秀才,才不会伤害到他?
她秀眉轻颦,面露难色。
“娘子不愿意?似觉得长缨会武艺,我却没用吗?”顾清嘉故作神伤轻问。
“不是,不是。”许菱玉连连否认,不知怎的,脑中浮现出秀才在公堂上屡番护着她的情景,拒绝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罢了,他想去就带他去吧,段家又不知道是她让人打的段明,就算段明有什么腌臜心思,见到秀才在,没准儿倒老实了。
许菱玉一咬牙,爽快应:“好,明日你随我去段家赏花。”
午后,许菱玉打算带秀才去买两身新衣,可秀才有事要出门,没空去试。
“成亲前,娘子让人为我量身做的新衣,还有一身我没舍得穿呢,不必再买新的,明日我便穿那一身。”顾清嘉说出的话,叫许菱玉心里格外熨帖。
她抿唇忍笑,眼中俱是喜悦的温柔之色。
可她心里清楚,秀才刚开始没穿,只怕是不满意这桩婚事,不想穿她送的新衣。
后来,与她日渐生出情意,才是舍不得穿吧?
他越是这样说,许菱玉越想给他惊喜。
纵然已有些熟悉他的身体,许菱玉仍怕拿不住,双臂环住他,状似亲昵地抱了抱,暗自量度着他腰身。
顾清嘉以为,她是因他的话,被哄开心了,才情不自禁温柔待他。
望着怀中娇娇柔柔的佳人,顾清嘉清晰感受到心中的拉扯,他恨不能分作两身,一个出去办正事,一个留在家中,日夜与她相好。
从前,他自诩清心寡欲,权势、美色他都不为所动,而今方知,这世上也有他贪恋的人事。
顾清嘉深深吸一口气,轻轻抚了抚她堆云似的发髻:“我会早些回来。”
听听这话,活像她多舍不得他似的,许菱玉一听,手臂烫着似的,倏而松开他,美目含嗔:“快去!我才不等你。”
言毕,她羞得躲到屏风后头。
顾清嘉望着绢纱屏风上映出的纤丽身影,不由失笑,继而大步离去。
一个时辰后,宁王府中。
宁王手捧茶盏,轻叹:“清嘉,你瞧瞧,我给了他们足足一个月的时间,还宽限了几日,他们仍查不到一点线索,让我如何向你父皇交待。”
“若要我说,那马知县等人不仅无过,还有功。”顾清嘉眼中露出恰到好处的喜色,“宁王叔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想衙门做做样子,最好永远查不到,以后,那个位置……”
他没说下去,可任谁也听得出他未尽之意。
“幸好今日没叫上官霈来,否则,让他听到这些,你就不怕太子先除掉你,以绝后患?”宁王说着,忽而想到什么,话锋一转,“不对啊,那些药材该不会就是你小子让人偷走的吧?我左思右想,太子的病治不好,受益最大的便是你!”
“宁王叔可别冤枉我,我倒是想,可我那时人在京城,也不知道药材途经何处啊。宁王叔怀疑我,我还觉着宁王叔坐拥宁州,最熟悉云雾山,宁王叔派人下手胜算最大呢!”顾清嘉霍然起身,语气激动,俨然一个没脑子的莽汉,什么都敢往外说。
瞧见绷不住温润清雅之姿,面色涨红,顾清嘉大受鼓舞,越发口无遮拦:“被我说中了吧?宁王叔这是恼羞成怒了?别呀,若真是宁王叔做的,我又不怪你,还得谢谢你!往后,我替宁王叔保守秘密,宁王叔借我些兵马,让我杀回京城,逼我父皇废掉太子,另立贤才。放心
,他日我若即位,定为宁王叔记头功!”
“你这臭小子!”宁王叔气得哭笑不得,恨不得拿茶盏砸他,到底忍下,将茶盏重重磕在桌上,“你胡说八道什么?往后切莫与我说这些混账话,你王叔我不像你,没有那些大志向,能在这宁州安度晚年,便谢天谢地了。你回京城后,可别再这样口无遮拦,要惹大祸的。”
眼前的侄儿,生得一表人才,很能唬人,宁王听说他平定北疆,坑杀俘虏的功绩,以为他心术有所长进。
没想到,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冲动无脑。
这样的人,可配不上当帝王,只配当他手里杀人的刀。
宁王想到这里,故意面露难色:“哎,论伦常,自然该你哥哥做太子,可若论心,王叔还是更希望看到你能承继这江山,毕竟是太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落到平庸羸弱之人手中,哪有什么千秋万代可以期盼?”
“王叔的意思是,您愿意助我?!”顾清嘉面露狂喜。
宁王想了想,无奈叹:“纵然有心帮你,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清嘉,你当知道,藩王手中兵马数量皆有定数,我手里至多两万人,还得镇守一方,不能全给了你。于你的大业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无妨,王叔愿意助我,已是万幸!”顾清嘉眼神闪动兴奋之色,“我从前那些旧部,即便不动虎符,也有一些能听我号令,王叔只需借我一万兵,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又不是要弑君夺位,不过是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太子之位罢了。”
“本该”二字,深深触动宁王。
他望望庭院中悠闲踱步的鹤,眼中暗流涌动。
是啊,他蛰伏二十余载,也该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了。
他的母妃,是太祖晚年最宠爱的妃子,父皇对他也宠爱至极,一度想废掉皇兄,立他为太子。
可那些多事的朝臣们极力反对,大半文臣武将跪地劝谏,都道皇兄仁厚,并无失节之举,废嫡长立庶幼会为祸朝纲。
他的皇兄,当今皇上,明明那样平庸懦弱,只因比他早生几年,便轻易抢走他的一切。
宁王如何能不恨!
宁王敛起眼眸,顾清嘉仍从他变幻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是啊,本该属于你的。”宁王轻声附和。
他平复好心绪,面露为难:“倒是那马县令等人,叫本王难办,你觉得他们有功,可他们毕竟对本王立下过军令状,如今查不到线索,本王无论如何得给你父皇,给宁州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清嘉觉得,我该如何发落才好?”宁王盯着顾清嘉,暗暗审视。
顾清嘉知道,宁王对他仍未完全放心。
宁王想看到他冲动贪婪、冷血嗜杀,顾清嘉很清楚。
于是,他摆摆手,语气随意,甚至有些不耐烦:“我方才说有功,那是抬举他,说起来,不过是个没用的小官,听说还贪得很,杀就杀吧,正好杀鸡儆猴。”
言外之意是,杀一个马县令,震慑衙门里的其他人,让他们往后乖乖听话?
还是想同时震慑他这个做王叔的,不要有僭越的想法?
宁王笑笑,也不知他那懦弱伪善的皇兄,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儿子的。
“好,你的身份不愿暴露,这事就由王叔帮你做吧。”宁王谈笑间,便将这条人命安在顾清嘉头上。
顾清嘉佯装不知,甚至对宁王如此听话,颇为自得:“那就谢谢王叔了,接下来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不过,长缨查探过,马县令来清江县前后,犯下的恶事也不少,死不足惜。
临走前,宁王亲自将顾清嘉送至一处不起眼的角门,欲言又止。
“王叔有话尽管说,毕竟咱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顾清嘉笑颜可谓自负得意。
宁王眸光微闪,终于问出口:“本不该我过问的,可人家毕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对她外公的事可能一无所知,你也别太欺负人了,闹出事来,对你名声也不好。”
他表面是在劝顾清嘉善良,可顾清嘉听得出,宁王故意提起孟云,提起名声,就是想激起顾清嘉的逆反之心。
顾清嘉便顺着他的话,邪肆笑道:“王叔放心,我最是会怜香惜玉的,总得玩够了,再新仇旧账一起算。等我坐上那个位置,名声好不好,又有谁敢置喙!”
既然他并没有真把许菱玉当回事,宁王便放心下来,面上却还一副无奈状:“哎,古来做大事者,行事自有主见,我是劝不动你了,你这脾气呀。”
离开宁王府,回去路上,顾清嘉细细思量,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宁王叔与孟家是不是有过什么夙怨?他总觉得,宁王对孟云,对阿玉,都有着近乎恶毒的恨意。
“长缨,关于孟云,你和上官霈可有查到什么?”顾清嘉轻问长缨。
两人一前一后骑着马,咸蛋黄似的夕阳将他们身影拉得狭长。
长缨策马上前两步,压低声音禀:“十二太保的事,被人特意抹去过,属下暂时查到的不多。”
“当年的十二人里,确实有人试图犯上作乱,但不是辰云。上官霈也查到,辰云太保是自己携家眷离开京城的,此后杳无踪影。不过,当年他膝下应当只有一女,当时年岁不大,宁王也曾时常出入孟府,年岁相仿,应当是不错的玩伴。自孟云离开京城,他们自此失散。”
说到此处,长缨疑惑道:“公子,少奶奶有舅舅,她生母有兄长,咱们是不是弄错了,当年的孟云并不是少奶奶的外公?”
先时听到孟云只有一女,顾清嘉也疑惑一瞬,可听到宁王曾与孟家女相熟,后来彻底失散,他又打消了念头。
“不,不会有错。”顾清嘉望着前方笔直的官道,眼神笃定。
宁王叔提起孟家的态度,若是因爱生恨,倒能解释通了。
只是,小时候的事能让他记恨这样久,可见他对父皇的恨意,绝不会少。
他过往所有的闲云野鹤、与世无争,果然都是伪装!
秀才回来时,天色已暗了大半,只远处天边尚有一线柿红余晖。
“洗手用膳吧,给你们留着呢。”许菱玉从楹窗畔探出玉颜,盈盈含笑。
顾清嘉一抬眸,瞧见她笑颜,只觉一路紧绷的心神,倏而放松下来。
像是从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回到唯一让他歇下防备的所在。
“麻烦芹姨了。”顾清嘉笑笑,走到院中井边,就着井边铜盆洗手。
暮春初夏时节,晒过的井水也有些凉。
可屋里透出的光,廊下无声摇曳的灯笼,俱将暖意挥洒在小小庭院,静谧自在。
“你还跟芹姨客气。”许菱玉嗔他一眼,收回身去,从书案那头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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