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怪他不该将自己暴露,或许可以暗中支持一些大臣去对抗。
齐沐无奈地笑了,说这谈何容易,朝中如今明面上敢公然站在他身边的人怕也只有温尚书了。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我让父亲帮你。”
这下子齐沐有些急了:“宁宁,朝堂险恶,我不希望你介入。岳父因为我,倍受刁难责罚、冷嘲热讽,我虽不能有助于他,至少不能拖累他。岳父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能明哲保身就实属难得了。”
见我依旧紧紧拽他的袖摆不肯放,齐沐才说自己出宫,先去五里营子,那是最大的灾民安置区,有他在,锦衣卫还想拿人,想必也没那么便宜了。
“你不必担心我,我是世子,无非便是受到王上的训诫,想来没有性命之虞。你和羽儿安然待在宫里便是我最大的底气。”
齐沐如此跟我说,我心稍微安定。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正如明贵妃所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一直拘在后苑。齐沐是东越国王世子,自是以国事为重,即便前方荆棘遍地、暗潮汹涌,他也得咬牙走过去。他这样的位置,躲着藏着,难道就能化险为夷不成。
齐沐走后的几天,我一直着人关注五里营子的消息,好在一切风平浪静,并未有任何冲突。
一日午后,王后突然喊我去。我疾步赶往,心中奇怪,通常王后都有午睡的习惯,怎么今儿倒正午来了精神。
王后正持着一杆小旗子逗着吐出红舌头的狮子狗,见她神色安然,满面红光,我提起的心瞬间放了下来。
无事便好!
王后见我来了,将小旗子递给了一旁的侍女,招呼我在卧榻边的绣凳上坐,还让人捧出些金橘、枇杷、波斯枣让我品尝。
事出反常必有妖,向来,王后对我没这般客气。
王后笑着说,昨日她去了趟玉津园,听太后说起要去琅琊州祭祖,往年都是自己陪太后去的。
只是因为近来身子不爽利,她便想着这次由我替代。
也不知道怎么,我脑中闪过齐沐的身影,几乎一瞬说道:“那世子——”
“世子那里你别挂心,本宫自会跟他说起。如今朝堂、州县并不太平,他忙于国事,无暇在太后跟前尽孝,世孙课业繁重,你是世子妃,替他们承欢膝下也是该的。”
我抿唇挤笑点头表示赞同,寻思,敢情是说我最闲呗。
像是卸掉重担般,王后轻快地站了起来:“那这事儿就算说定了,你且回去收拾收拾,今日就去玉津园,怕是明日就要出发了。”
“这么赶!”我惊呼,及至见到王后生冷的脸,又恨不得打嘴巴。
“趁着天还算和暖,早去也好。过些日子天冷了,老祖宗身子吃不消。你一路跟着可要警醒些,别给老祖宗添堵。”
“臣妾省得,请母后宽心,一路去琅琊州,臣妾定日日勤谨事亲。”
“嗯,不错。本宫也乏了,你早些去收拾收拾,跟羽儿道个别,他最是依赖你,你不在,他怕是有些日子不开心了。”
“母后,真的不用我跟世子说起。”
见她眉弓一皱,我马上解释:“我就是怕世子怪我没把他当回事。”
王后恢复了向来冷傲的态度:“他若是会怪你,也不会把你纵成这般有恃无恐的性子。”
※
琅琊州距越州不远,一路水木明瑟、层林尽染、叠翠流金,风景极好。车马走走停停,行宫供奉得宜,加上太后素来性情和善,朝夕相处间,颇为轻松悠闲。
只是于我来说,若齐沐、齐羽也在身旁,一起享受这远离纷争的自由逍遥便是最好了。
没几日到了琅琊州地界,无非是登高筑坛祭拜,邀耆老坐谈宴饮,寻幽探胜览古叹今。
待齐沐中箭失血过多昏迷的消息传来,我刚伺候太后歇下。
在密函中,常进反复告我自己知晓便好,切莫惊扰了太后。王后那边并没有任何消息,想必并不想让我们知晓此事。
凝霜问我该怎么办,我心忧如焚,只盼着太后能够早日返程。
就这样熬了几日,常进又捎来密信,说世子已经转危为安。凝霜问我要不要跟太后提及,我摇头否决,若是被人查出常进暗传消息给我,后果难测。
也是天公作美,琅琊州气温急转直下,季节似乎一下子从深秋跨入严冬,来自东海的寒风整日吹得人脑瓜子疼。
太后素来畏寒,一众人马从琅琊州返回越州。路上,陪侍的嬷嬷叹气说,本来是打算过完立冬才回的。太后笑了笑,指着我说,一来天气不好,二来看这孩子魂不守舍的,想来身在琅琊州,心早就飞到宫里去了。
我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何曾想太后竟然瞧出端倪,暗自佩服起太后的心细。
好在太后只以为我是想丈夫儿子,并不知道是齐沐受伤的缘故。
回到宫里已经深夜了,想到自己一身旅尘,我当夜便留在椒房殿。
沐浴更衣刚擦好头发,却有东宫的人来报,齐沐让我过去,这才急急忙忙罩了一件藕粉色披袄,东宫的人在前面掌着羊皮风灯,凝霜、裁冰跟在我身后,往东宫赶。
烧着地笼,满室和暖。齐沐靠在榻上,墨发半束,中衣外披着玄色裘袍。比我离开时,齐沐更白了些,面颊微凹,眼下泛着青紫。
我愧疚又心疼,一时僵立在原地。或许是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压迫,我不由行了跪礼。
齐沐低哑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带着疏离与不快。
“怎么不过来,你在怕什么?”
我这才移步塌前,从他中衣的衣领处,我注意到了一缕白色纱布。
“殿下的伤口还疼吗?”
“死不了。”
他素来不会对我说如此无礼的话,好像被无形的锋刃割了一下,我低下头开始沉默。
“你从琅琊州回来怎么都不过来,想必你入宫便知道我受伤的事了吧。”
“夜深了,臣妾想着殿下或是睡了,打算明早再来。”
“是吗,看来是我多心了。”
此时,有人传禀赵美人来见。
齐沐闭上眼,轻轻放下手中的书:“旅途劳顿,你一路伺奉太后辛苦,赶紧回吧,明日早些去望望世孙。”
刚来就催我赶紧离开,若非内侍一堆,外面还等着赵美人,我真打算赖着不走,缠在他身边。
我很听话地退出,不再朝他再看一眼,即使我很想扒开他的中衣,检视他的伤处。
外殿
是赵美人,隔着数尺,我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花香。
“更深露重,娘娘保重身体。”赵美人盈盈施礼。
“这些日子伺候殿下,辛苦你了。”
“这是臣妾分内之事。”
出了殿,月上中天,连绵殿宇隐藏在巨大的阴影中,空中倏忽而过的黑鸦,伴着尖厉的叫声,令人胆寒。
这一刻,我顿感深深落寞与无助,旁观的轻松心境无处可寻。
沉沦,即使沉重,却义无反顾。
第20章 20 冬月(一)
常进告诉我,世子在阻止锦衣卫滥抓灾民的时候,被箭镞刺中胸膛,离心房仅仅三寸。
若是射偏一点,世子的命就保不住了。
宫里把一干锦衣卫的人关入内廷司,没人承认是自己射的箭,而锦衣卫头子王卓突然庾毙狱中,这一桩刺杀世子的案子似乎就成了个意外。
我问常进,难道世子就白白挨了一箭。
常进说,王卓已经成了替死鬼,王卓背后到底是谁,怕是没人敢查下去。而且,就算查下去,真相在前,又能如何,毕竟是天家父子。
如今,齐沐卧榻养伤,赈灾后续的事情东越王交给父亲来处理。
父亲入宫的时候告诉我,大部分灾民都已回乡,各地建水库固河堤修大坝,为来年春耕做准备。锦衣卫不再乱抓灾民,关入大狱的无辜百姓陆续放出。来求助齐沐的那位南澹州婆婆已经和儿子一道返乡了。
看起来,情势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即便如此,我无不担忧地问父亲,其实朝堂内外能不能安宁,便在于王上一念之间。可若是王上总要处处跟齐沐作对,今后的路,齐沐到底该怎么走?
父亲却说,即便是世子,他也只能做好分内之事,以后到底怎样,但凭天意。
从琅琊州回来那一晚见过齐沐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见过他。
他不主动召见我,而我觍着脸去东宫望他时,却被殿门口宫人以“静养”为由劝返。
我多少知道他是有气的,我没跟他打招呼就随太后去了琅琊州,他受伤后,我没有第一时间伴护左右。
可我难道不是情非得已,其实我与齐沐的情况很相似,身份尊贵又如何,许多事竟是一点都做不得主。
本来齐沐的伤情是打算一直瞒着太后的,免得徒增烦忧。
但人多嘴杂,如何瞒得了,况且静嫔还一直在她老人家身旁伺候,母子俩十指连心,齐沐重伤,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浑然不觉。
也是多事之秋,一直记挂齐沐的太后免不得常往宫内走动,某日趁黑回玉津园,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邪祟,此后得了中风之症,嘴歪鼻斜,口不能语,从此竟是长卧病榻了。
太后待我不薄,甚至重话都没舍得说过我一句。从她病后,我便留在玉津园照顾她。
王后自然允准,还夸我有孝心。
一则我同情此时长卧榻上衰弱瘦小的老人,二则我实在不想再待在终日循规蹈矩,不得错踏一步的地方。
若齐沐与我同在,枯寂的深宫生活亦能带上鲜活的色彩。
可自打他受伤后,便有意无意疏远我。不再给我写信,甚至我去东宫看他,也被内侍一句“殿下需静养,不便打扰。”为由拒之门外。
我想改变眼前的局面,却无从着手,我想硬闯东宫,但到底只限于心头的宣泄。
齐沐不是傻子,他的态度有他自己的考虑,或许他需要一段静思的时间,我又何必执意要去见他。
只是他已出局,我又何不退场,躲得远远的,免得被他人看了笑话。
我每日心如止水,尽心尽力伺候太后,即使她变得浑浑噩噩,即使玉津园的宫人私下里都在找门路离开这里,更别说常来的命妇贵眷早不见登门了。
别管是多强悍的人,一旦生了病,再高的心气都会偃旗息鼓,变得小心翼翼,看人眼色抑或是暴躁狂悖、不近人情。其实一切都源于心中的恐慌,害怕失去的恐慌。
然而该失去的终将失去,就像手中的细沙,无论如何抓紧,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细沙随时间一刻不停地流逝。
我在太后榻前静坐,不知怎的,想到东越国史书记载关于齐沐的那一段:患“疯疾”,行止癫狂,悖逆双亲,虐杀宫人。
我感到凉风穿过,不由抱紧双肩:“好冷,凝霜你去把窗户关上。”
“娘娘,窗户关得好好的,要不再添些炭。”
见我不说话,凝霜安慰我:“娘娘定是担心宫里,何不回去看看。”
“母嫔不是说一切都好吗,殿下也被美人昭仪照顾得很好,便是世孙,王上王后亲自督管,我能担心什么。”
“娘娘不想着殿下,怕是殿下也时时惦记着娘娘。”
听凝霜如此说,我不由苦笑:“你懂什么?他惦记着我如何不见我。”
“因为殿下病了,不愿在娘娘面前露怯。”
“往常也有病的时候,怎就没见他露怯?”
“因为这次伤得太重,殿下大约觉得自己把控不住。”
“把控不住什么?”我问。
“这一切的局面,包括自己。”
凝霜稚气清秀的脸上有一份与年纪不相称的老道。
“这——都是你自己琢磨的?”
“娘娘,其实是她听常公公分析的。”裁冰插嘴道。
既同舟,自当共济,起了异心,哪怕是为对方考虑,对于另一方也是不公平的。
凝霜为了让我开心,拿出我家人为齐羽生辰准备的小礼物。我细细瞧着,那把没有开刃的镶宝圆月弯刀自然是五弟温书镇送的。一桌越州百业图的木构件定是四弟温书和的杰作。
大哥温书安送的是一套温氏一族家规家训,真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
东越国历来不为儿童过生辰,迷信的说法是怕鬼神惦记。齐羽这个七周岁的生辰也很简单,我进宫带他在王后寝殿,吃一顿简单的晚膳。
正说着话,王上也来了。对于上位者来说,每到一个地方,所有人都会巴望着他,揣测着他的喜怒爱好。
他开心,在场的所有人自然也会开心。齐羽生辰这个小小的家宴,东越王的到来并没让人觉得尴尬,甚至还添得几分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席上,齐羽以水代酒敬他的王祖父,东越王满眼是笑,夸他懂事体贴。
望着这对谈笑中的祖孙以及满桌肴馔,我想到了齐沐,泪水差点溢出,如果他也在这里,那多好。
“你看你,这样的日子怎么红了眼。”王后嗔怪着,让人递给我一方手帕子。
坐在我身旁的齐羽睁大眼睛望着我,眼里是担忧与关切。
东越王叹气说:“嫁入王家,相夫教子伺候公婆,着实辛苦你了。一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本王就觉得对你和世孙无比抱歉。”
我不知道东越王口中的事指的哪些事,但我从他的话语中听到难得的真诚与温暖。若是将这份暖意,哪怕十分之一用在齐沐身上,今日也不会是这番情形。
“让父王、母后担心了,儿臣一时失态,还请宽恕。”
“这只是家宴,有什么宽恕不宽恕的,只是希望你慢慢理解本王的苦衷。”
短暂相聚后,各人自去了,我以为齐羽会抱着礼物不肯撒手,但他记着王后对他的叮嘱,一定要去东宫。
明日东郊祭天地,向来都是齐沐陪同东越王,如今齐沐养伤,这个任务就落在齐羽肩上。王后让他郊祭前去看望自己的父王,听垂询受教导。
我本不想跟着去,耐不住齐羽的央求,牵着他渐渐有力的小手,穿连廊、过幽道、跨门槛一路来到东宫。
已然是掌灯时分,早知消息的齐沐穿戴齐整,坐着等我们。
对着旁人,即便是齐羽,他神色亦是淡淡的。
当他跟齐羽说话时,我在一旁细细打量他。他内穿霜白道袍,外面罩一袭竹青色褡护,抹额青玉冠,烛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晦暗,眸色清冷带着欲言又止的愁郁。
我竟是看呆了,回应过来的时候,齐羽和他正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母妃,尚宫来接我了,要回去准备第二日的郊祭。”齐羽重复刚刚对我说的话。
我点头,微笑着说:“明日父王与我不能陪着你,但我们相信你一定可以。”
齐羽擎着小拳头,一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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