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知道,要听司仪官的安排,不能分心。”
我想跟着齐羽一道离去,齐沐却喊住了我:“世子妃你留下吧。”
我佯装没听见,将他晾在身后,决然跨出殿门。檐廊之下,疾步跑来一个小内侍,跪在我面前说道:“娘娘别生殿下的气,殿下这些日子一直记挂娘娘。成日都是我们伺候殿下起居,殿下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小小年纪,说话慧黠又委婉,我不禁问他叫什么。
回答是成恩。
倒是个好名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却听成恩低声说:“还望娘娘体恤奴才,不要在殿下面前提起。”说话的功夫,小孩儿一溜烟没了影。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你在跟谁说话?”齐沐站在了我身边,我闻到一股清幽的药香。
“殿下终于肯理我了。”我故意问他。
他眸色微动,带着嘲意:“你不也没理我,甚至还躲得远远的。”
我暗握五指成拳,努嘴砸向他。
他下巴颏轻轻一扬,很精准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眉头轻蹙。
促狭的心思立刻便散了,我关切地问他:“可是碰到了伤口。”
他放下了我的手,抬睫看我,眸中似有瑰色波涛涌动。
“心疼我?装的还是真的。”
“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
他歪首望了我半晌,竟然笑了起来。目光转向檐廊外黑沉沉的天幕,头一次他桀骜少年气质中呈现令人心疼的沧桑,这让他整个人呈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撕裂感。
我说不出所以然,但我感到他内心的矛盾、彷徨,不甘难平却又自我放逐。
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他,只能这样一直陪着他,在这深黑的天幕之下。
※
半夜,我没来由地醒了。
我想悄悄起身,手却被睡我身侧的齐沐摁住。
“你要走?”他警觉地问我。
黑暗中我轻抚他的脸,柔声道:“不知怎的,全身燥热,想起来透透气。”
听铜壶滴漏,已是四更天了。
见我起身,齐沐也半坐在卧榻上:“这会羽儿他们怕是要出宫门了。”
“小孩贪睡,也是难为他了。”
“你是不是担心他,你本该跟母后说一声,与他同去,远远看着也好。”
“他有王上、王后,人又比旁人来得聪慧,料定不会有事。陪他去就不能陪殿下,如此也好。”我从衣挂上取下一袭袍子。
就在这一瞬间,细密的响声从脚底的地板下传来,伴随着时断时续瘆人的惊呼声。
心揪在一起,手中袍子悄然落地。
齐沐也听到了,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迅敏地翻身跳下床榻,从壁上取下长剑。
窗外火光明灭,我惊恐地望向齐沐,他手持长剑,将我护在身后。
“外面何事?”齐沐高声问道。
好半天才听宫人颤抖着嗓子哭道:“殿下,陛下在宫门口中了一箭,流血不止啊。”
第21章 21 冬月(二)
“世孙呢?”
“小殿下无恙, 只是受了惊吓。”
我心稍稍安定,但想到中箭,便问:“刺中了哪里?”
“回娘娘, 听医官说刺——刺在了心上三寸。”
好巧, 齐沐不也是心上三寸。我的目光跟齐沐审视的目光一对上,他沉声问:“你在怀疑我?”
我慌忙收回目光,有些心虚:“殿下莫要多心,臣妾什么都没想。”
“不是我。”说着他就要推门而出。
我拉着他左臂:“殿下去哪里?”
他转身, 不轻不重捏了捏我的脸颊:“外面正乱着, 后苑还住着几百号宫人,我必须得去。”
我一语不发, 心上拒绝,手依旧拽着他绵软的外袍。
齐沐对我的好性子便在此处,他并没有粗暴地抽身离开,而是诚笃地望向我, 声音柔和却坚定:“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我一眨眼, 眸中似有水花溅出,滴落在齐沐心头, 浸润了他本就柔软的心。
他拿过自己的月白锦绣斗篷,将我紧紧裹住,拉着我的手,无奈地哄道:“那你随我一起去。”
我点头,手指箍着他温暖的大手, 生怕他松开。
赶到宫门处,一片混乱。虽然已经有人在力图维持秩序,但更多的人好似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玉辂车身歪斜, 擎盖脱落,几个宫人跪地,卖力擦着地上残留的血迹。
在齐沐的命令下,侍卫严守宫门,不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同时清查外朝内院,六宫十二司二十四卫,每一处都不曾漏下,此外全城戒严,出城之人都必须取得官府的凭证。
官员们开始在羽林军的指挥下,有序出宫,归家听消息。
忙完一切,齐沐同我一起走向宸极殿。
他站在殿外,不肯进去,这时殿门开处,王后牵着齐羽走了出来。
齐羽见到我,也不顾王家仪态,兜着泪水向我跑来,重重地扑进我的怀中。
我用下巴颏轻轻去摩挲他冰凉的脸蛋,鼻头微酸,竟是说不出话来。
齐沐用手揉了揉齐羽的头,安慰说:“有我在,别怕。”
随即齐沐问王后:“父王怎么样?”
王后眼圈微青,目光一直在我怀中的齐羽身上。
好半晌,她才说道:“世子妃你带着世孙离开这里。世子,这些日子朝堂内外怕是又要劳烦你了,你得养足精神。事已至此,你们不必挂心,本宫会一直留在这里。”
“母后,儿臣会着人严查密访,定将幕后凶手抓出来。”齐沐上前说道。
王后淡淡一笑:“那是你的事了,不必告知本宫。”
我眨巴眨巴眼睛望向齐沐,齐沐对我微微颔首。我这才起身准备带着齐羽离开。
从殿内踉踉跄跄跑出一众医官,不约而同地匍匐在齐沐脚下:“殿下,王上昏迷近四个时辰,血流不止,我等束手无策,若是情况不能好转,王上或有性命之虞。”
齐沐还没发话,王后像是被蜂蝎蜇了一下,霍然跳将起来,怒斥医官:“有性命之虞,你等不休不眠赶紧去治,抓着世子有何用,世子难道懂医术。”
医官们不退,嚎噎之声此起彼伏。
“难道就没法子治了,本殿不也中过箭,没有伤及心房,怎就有性命之虞了。”齐沐问。
“个人情况不同,岂能一概而论。况且王上气血精神到底不如殿下,便是中箭在同样的地方,伤势自然有差异。”
“举天下医者,谁的医术还能胜过你们,难道就真的没法可想。”看得出,齐沐真的急了,说话的音量也高了许多。
“东越国还有一人,医术远超我等,可惜他远在零陵州,便是他老人家肯来,这来去最快也要十天,王上怕是也等不了那么久。”太医院须发皆白的院使哀叹道。
“本殿听说过,可是陵零州的紫虚道人?”
“正是,他也是臣的师傅。”院使道。
沉吟片时,齐沐便让院使准备一封手信,他自会派人去送。院使并不相信手信可以短时间送到,但也遵命去写了,一副尽人事,而看天意的样子。
王后冷冷地目睹这一切,不言不语,脸上冰霜似多了一层。
※
晚些时候,我安顿好齐羽,去宸极殿被告知齐沐回了东宫。
我从东宫外廊下走过,却远远见到齐沐提着一只两三尺长的铁笼出了殿。
我心中好奇,不免跟上去探个究竟。
在东宫后院萧瑟的衰草边,齐沐放下铁笼,从里面取出一只硕大的鸟。那鸟站在齐沐肩头,鹰隼一般。
齐沐从黑靴内侧抽出一把匕首,向着自己的手腕割出一道口子,瞬间鲜血如泉涌。
我瞪大眼睛,压制住要尖叫的冲动,眼睁睁看着齐沐将血淋淋的手腕探到巨鸟如钩的喙前。
那鸟为血腥味多刺激,扑腾着翅膀,低头啄血,仰头对月,再低头,如此反复,好似饮水一般,直到它雪白的翅膀渐染上殷红的血色。齐沐皱眉,不顾手腕的伤口,将一卷纸条绑在巨鸟的爪上,举高将它放飞。
巨鸟悄无声息,一展双翅,对月而去
,留下渐行渐远的噗噗声。
齐沐侧对着我,用绷带包扎伤口,幽幽说道:“既然都看见了,就别躲着了。”
我深吸一口气,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亲夫君,定不会伤害我,默念数次,鼓足勇气轻轻拨开面前的枯草。
然而我的右侧方却传来更响的践履声,皎皎若白昼的月下,王后现于稀树高草间。见此,我差点没往后栽倒,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母后?!”齐沐轻喊了一声,随即恢复了最初的镇定。
“这便是传言中的血鹞子?没想到在你手中。”
“见血而动,一日千里,最初亦是紫虚道人相送的。”
“必须是养鹞人的血,你这样做值得吗?”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意。
“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你敬他为父,他却不待你如子。”王后冷笑。
“他先是王,然后才是父,而我先是臣,而后才是子。”齐沐坦然回道。
王后不语,她的脸藏在月下阴影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身下,不知名的虫豸隔着厚重的衣裙叮咬我的小腿,我咬牙坚持,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许久才听齐沐问王后为何事来东宫。
王后冷冷回答:“无事就不能来。”
“那请母后移驾正殿。”
“不必了,”王后望向血鹞子飞离的方向,“能否请得来陵零州那位道人,就看你之孝心能否感动上天。”
王后走后,也等不及人家来寻我。
我像是爆豆子一样从草窠里跳将起来,在齐沐面前揉着隐隐刺痛的小腿肚子。
“你都看到了?”齐沐问我。
我拉过他粗略包扎的手腕,无不心疼地说:“殿下有多少血够它喝的。”
齐沐哑笑:“让人家干活,不出点血怎么行。平日它都是吃虫谷的。”
“我去喊医官来重新上药。”
齐沐拒绝:“不行,血鹞子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它只存在于江湖,不该出现在宫里。”
“王后撞见了。”我不安地看着齐沐。
“宁宁,这宫里如果还有我可以信任和倚仗的人,便只有王后一人而已了。她平日严厉了些,但你不要怪她。”
“我省得,母后是关心则乱。那我帮殿下重新上药包扎。”
齐沐没回答我,只是牵着我的手,往殿内走去。
暖黄的烛光下,齐沐手腕伤口的血映射淡淡的橘色。我给他上药粉时,他全程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难道没感觉?”我问。
“习惯了。”
我刚打好结,他便用衣袖遮住伤处。
“宁宁,近期要辛苦你去玉津园看护王祖母了,世孙那里我会拜托给母后。”
“夫妻之间何来请托之说,殿下的祖母自然也是臣妾的祖母。祖母身体有恙,儿孙侍奉左右,天经地义之事。”
齐沐点点头,便要去宸极殿。
“我刚刚从宸极殿返回便是要放血鹞子的,如今得赶回去看着父王,有我在,他不至于再受到伤害。”
听他如此说,我口中微苦,心内发酸,我虚虚地扑在他怀中,尽量不碰触他胸上的伤口。
“殿下可畏人言。”
“不怕!我处在旋涡的中间,死且不避,遑论人言。目下来看,你和世孙至少是安全的。”
我不想他听他说下去,用唇堵住他微开的嘴,他微微一愣,而后将我环在他怀中。在沉沉呼吸中,这个吻从克制逐渐变得放肆,我热烈地回应他。
好半天我们彼此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我低头听他哑声道:“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
我替他寻来斗篷,好似送他远行一般,只是等他走远,我才忆起,忘记跟他提一声保重。
第22章 22 冬月(三)
五天后, 陵零州紫虚道人携芝草而来,东越王得以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齐沐终日不离东越王床前,衣不解带伺候。
听常进说, 虽然东越王并不愿意同齐沐说话, 但至少也没有拒绝儿子的示好。
国事纷扰,各地上来的奏折若雪片纷飞。齐沐代政监国,却没有得到东越王的旨意,但同样的, 东越王也没有制止。
东越王态度模糊, 左、右相称病在家,满朝文武见风使舵, 有样学样,理直气壮闲居在家。光六部尚书,便缺了四人。
我在玉津园看顾着太后,心知齐沐的处境, 帮不上太多忙, 只能干着急。
母亲来玉津园时,告诉我父亲正夙兴夜寐与齐沐一道处理国事, 无论如何他都会支持世子。至于大哥温书安,虽然搬回家住,与父亲始终游龃龉,不过这次齐沐代政,他选择每日都去翰林院。
母亲走后, 我来到太后的卧榻前,用医官教我的法子,帮着太后推拿四肢腰背。医官说虽然太后口不能言,毫无知觉, 但身体上的感受她其实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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