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 凝霜来告,殿下来了。
齐沐看望了王祖母,这才来到外间,同我一起坐下。
多日不见, 他形容委顿,一身难掩的疲倦。
齐沐一直在为“九州问政”做准备,此为东越国最高规格政务集会。届时,五位异姓王、九位州牧齐聚越州,考绩评功,论政得失,问治于天下。
我暗想,齐沐先前代政之初,何等忙碌,每日至多睡上一个时辰,却依然神采奕奕,如今这情形,大抵是病重了。
正说着话,静嫔笑盈盈亲自端上了汤盏。
齐沐将汤盏擒在虎口上,轻轻吹了几下,便一饮而尽,想来他此前也喝过此药汤。
我见他眉头略皱,关切地问道:“殿下,汤药很苦?”
他摇头笑道:“酸的。”随即,齐沐握着我的手轻拍数下,似在宽慰:“我无碍,你收拾一下,随我回宫。玉津园这边有母亲还有明贵妃照料。”
我感到奇怪:“明贵妃自己要来玉津园?”
静嫔笑着插话:“这园子建得漂亮,她自是愿意来散心。世子妃放心,贵妃身子不虞,我会多加照看。只要你俩在一处好好过,那比什么都好。免得心在一处,身在两地熬。”
近旁没有其他人,静嫔说了许多话,自打我穿越,听她说话加起来都不如今日多。
回宫的路上,我问齐沐,明贵妃那般骄傲的女人,会甘心守着一个毫无知觉的病人。
齐沐说,这大约也是无奈之举,在宫里对着寡恩少情洞穿一切却不拆穿的东越王,又何曾好过。
少女时候,明贵妃才情相貌冠绝燕云州,于九州适配王侯公子中,她看中的是齐沐,却不知道齐沐早就定下了与温家的亲事。萧家有意将她嫁给东越王,便诓骗她入京是嫁给齐沐,成为世子妃。而她发现自己受了骗,已经委身东越王了。
齐沐对明贵妃心怀愧疚,因此即使遭到明贵妃的要挟,他自始至终都不恨这个女人,甚至还会在关键的时刻帮她与其身后的家族一把。
本来我还拥着齐沐,听他忆前尘往事。
只是柠檬树下果,心头蔓延的那股子酸意令我将他推开,闷闷地坐在一边。
“宁宁,你怎么了?”齐沐有些不明白。
看着眼前英挺的青年人,想到东越王脸上逐渐显现的黄斑,只要不是失心疯,谁家不爱少年郎。
“那如果贵妃最终嫁给殿下,殿下也会对她这般好。”
齐沐本就高我一头,听我如此说,他歪着头,斜乜着我,口中啧啧有声:“本王的世子妃是你,这个假定无甚意义!”
我来了气,双手叉腰,娇嗔道:“我说有意义就有意义,你说你说。”
眼波一转,嘴角勾笑:“本殿从来不说没有意义的话。”
“我若死了,那萧家的、柳家的贵女,你会——”
没说出的话语为他眼眸中缓缓酝酿的墨色风云所震慑,我噤了声哑了语,心咚咚跳。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初次见到的时,撕裂桀骜,带着欲擒故纵与不动声色的敲打。
“本王说过,世子妃若是再提‘死’字,本王有的是治你的法子。”
我被他俯瞰的身姿圈于车厢一角,他一手将我双手死死摁于头顶,一手解自家袍带。
我羞愧难当,压着声音央求:“殿下,我再也不敢了,放过妾身这一次。”
他俯身凑向我,如丝眼眸中充溢着无辜与渴求。
“吻我。”他声音喑哑。
不再挣扎,他的目光让我心底渐生柔情,轻而绵长的吻落在他微张的唇上,我能感觉他手中的动作不自觉放柔,整个人变得安静。
突然,他双手箍着我的腰,随着灵巧的一个翻身,我已被他抱坐在腿上。
“殿下骗人!放我下来!”
“上次已经给了你机会,这次绝不。”
宝马雕车龙凤戏,香汗淋漓倭堕斜,恰似金针挑桃蕊,那突如其来的痛感令我几欲晕厥,恐旁人听见,不敢高声暗皱眉。
双峰秀色,在他眼底一览无余,我红着脸,喘着息:“殿下,你尚在病中,这种事最是伤身。”
“我中的是毒,你是那味解药!”
※
回宫之后,齐沐自去忙了。
本来我该先去向东越王、王后问安,实在忍不住,偷偷先去见了齐羽。
见到他,照例想抱抱他,他却害羞地躲开。
我以为是有些日子不见,他于我生疏了。
经过尚宫提醒,才知道这些日子,王上、王后已经在为他择妃了。齐羽大概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该有小孩子那般亲昵的举动。
东越国的传统,先成家后立业,成婚的嘉礼要远远早于成人礼。
我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齐羽最终会远离我们的庇护,去独自承担家国重任。而忧的是,又有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儿要嫁入王家。
在这看似烈火烹油的生活背后,能有多少属于自己的自由呢,更多的是隐忍成全罢了。
※
过了些时日,齐沐来到椒房殿看我,兴致颇高。
还没跨入门槛,便听他高声说道:“宁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太原王明日就要到越州城了。”
太原王温焞与原主父亲的亲缘关系已经出了五服之外,论辈分,是祖父一辈的。即使如此,同是温姓族人,孤身在京的我对于太原王的到来,依旧高兴,这毕竟也算是半个娘家人。
已然是仲秋时节,我都已穿上一层薄薄的皮袄,齐沐却穿着一层单袍,还直呼太热。
一边用湿润的帕子揩拭额上的汗水,一边说:“筹备得都差不多了,五王九牧陆续来京,我随时得出城相迎。”
我接过他手中的帕子,为他解下腰间的玉带:“殿下多日劳苦,这几日定要仔细身子。”五王九牧齐集,也正是齐沐展示自己的机会。不过说来也怪,王上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齐沐来办,或许对齐沐的态度有所松动。
“王上——”
我话到嘴边,齐沐眼眸一深,我便知道他已经知晓我想说什么。
“父子阋于墙本不是一件好事,若有人乘隙而入,对他有何好处。”齐沐道。
我叹气,心想天家父子大抵如此,情分之前总有个利益权衡。
齐沐去净室沐浴的时候,静嫔后脚也上了门。也难为她住在宫外,还专门跑来给齐沐送药,甚至还跟着来了椒房殿。
“母嫔应该将方子给东宫的人,或是寻个嬷嬷送来便是,何必如此费事。”她之前受了几年淑妃的罪,加上体态微胖,不到六十的年纪,走路竟有些蹒跚。
“娘娘有所不知,这药汤最讲究一个火候。熬药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做,专门盯着火,娘娘说说看,那些个下人哪会这般上心。前些日子,我都是熬好让老嬷嬷送来,沐儿竟是忙得忘记吃了。我呀,如今亲自送来,非得盯着他喝下才放心。”
我见她从药罐中将土黄色的药汤倒入玉盏中,心中疑惑:“母嫔,殿下已经大好了,还有必要继续吃吗?”
“自然是要吃的,这汤药还有滋补的效果,沐儿外强中干,看着结实,其实底子也不牢靠。”
“是药三分毒,将息身体法子多了去,一直吃汤药反而误事。”
在现代,我一个远亲迷上药补,自学方子熬药吃药,结果喝出个肾衰竭。
我过于直白,没有顾上静嫔的感受,她头也不回继续倒汤,声调却有些怪异:“我是沐儿的母亲,难道我会害他不成。”
“母嫔我不是那个意思。”
“世子妃,你尚未入宫的时候,齐沐就喝过这药汤,这些年都不曾复发。我心知世子妃玲珑七窍,只是世子妃怕不一定能懂我这个做母亲的心。”
静嫔声音变冷,冰霜覆面,我心一寒,不敢也不便再言语。
王后可以随时随地指摘我,便是平日好心气的静嫔若不顺心,依旧可以呛我,我灰着心,躲到椒房殿外,直到静嫔母子离去。
一夜未眠,清晓,我顶着厚重的头饰去齐羽那里帮他梳洗打点,因他今日也要陪齐沐一道出城。
除去那次未成行的东郊祭祀,这九州问政怕是齐羽参加的最重要的盛会,作为母亲,自然不愿意他出任何纰漏。
等齐羽装束好,因玉辂车停在大庆殿院子,我便陪齐羽在大庆门等齐沐。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已大亮了,却迟迟不见齐沐的身影。
也是奇怪,他虽不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但也是个讲规矩的,如此不守时,实不常见。
东越王与王后也匆匆赶来,大庆殿离宸极殿不远,大约有人告诉了他此事。
“赶紧的,去东宫看看,那逆子到底在瞎弄什么!”东越王一脸怒气,指着常进道。
常进刚领命而去,长长的甬道跑来齐沐身边的成恩。
他顾不上喘气,慌慌张张扑倒在地:“启禀王上,殿下,殿下——”
“到底怎么了,你这差怎么当的,话都不会说?世子到底怎么了?”王后也跟着急了。
“殿下他,他穿不上礼服。”
第32章 32 季秋
穿不上礼服, 这样的理由让众人颇为惊愕。
我正寻思得赶去东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听司礼官躬身说道:“陛下, 吉时已到, 不能耽搁了。”
东越王扫视一圈,目光停在我身上:“世子妃,你陪世孙出城相迎。蓬莱王是你本家,你代替那逆子去, 不算怠慢, 倒更妥帖。”
没有商量的余地,虽然心中念着齐沐, 但到底跟着齐羽上了玉辂车。
迎接太原王比我想象中顺利。
温焞是个须发皆白的花甲老头,人顶和善,听人说话时,无论贵贱, 他都侧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起话来, 慢条斯理,字斟句酌, 很符合温氏一族“凡事慢三拍”的气质。
许是温焞毫无君王架子,又或许他也算是我半个长辈,我心中突然起了压抑已久的促狭心思,故意问他。
“阿公,父亲从小教我, 不做一流随大流,看来是错的。阿公,你看你这次来得可真早,五王九牧的头一个。”
“你父亲教得没错, 只是我们太原州乏善可陈,本来还有个蓬莱州垫底,可最近大有后来者居上之势。若老叟再不争个入京名次,样样落后于人,那便不是随大流,而是放任自流了。不妥不妥。”
见他摇头时,两撇翻飞的白胡子,我差点笑出声。
“世子妃,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普通人尚且如此,更别说王公贵族,人活一世,就比谁最宽心呐。”
老头突然端来“鸡汤”,我有些措手不及:“阿公指的什么?”
“南澹州气候卑湿,民风彪悍,与越州自是无法作比。但对于你两个哥哥来说,却是难得的锋刃砥石。他俩这般年轻,老叟甚是看好他们。”温焞捋须道。
“两个哥哥倒好,便是燕云州的五弟还来信说,比家中有趣数倍。只是父母亲年岁已高,苦了他们罢。”
母亲不耐南澹州湿热潮闷,疹疮难消,坐卧不安,念及此,我亦惶惶不可终日。
温焞沉吟片时,突然问齐羽:“小殿下,今日怎么不见你父王。他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还出城迎接过老叟呢。”
齐羽望向了我,我本想帮忙解释,却听齐羽答道:“九州问政筹备诸务,千头万绪,父王一时被牵绊住,望太公海涵。有什么不周到的,太公尽可跟我说,为父王分担
,是做儿子的本分。”
“齐炎那火暴脾气竟然生出这么个孙子,可不是我东越之福。”温焞夸赞道。一路上,抓着齐羽问东问西,娓娓不倦。
齐羽能得到老王的喜爱,我自然高兴。只是因惦记着齐沐,心神难宁。
将温焞送入九州馆下榻,齐羽独自去向东越王复命。
我都来不及换下沉重的服饰,直接去了东宫。
一路脚步不停,到了东宫门口,放缓了步子。
金乌西坠,最后一抹余晖投在翘檐的脊兽上。
没有上灯,我刚迈入殿内,就差点被地上的绸锦绊倒。
借着夕光,眼见昏暗的殿内一片狼藉,便是连齐沐素日爱惜的兵器架都被掀翻在地。
处处散落着袍子、玉带、金丝冠、冕旒珠滚了一地。
成恩猫着腰上前扶我,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也不收拾一番。”成恩苦着脸低声回道:“娘娘,殿下不让。”说着,眼光往内室移去。
我会其意,踮着步子,尽量不踩一地的绸缎珠玉,隐隐约约见到卧榻边的黑影。
还没等我小心翼翼走近,却听昏暗中的男人哑着声道:“你来了。”
我定了定心神轻柔回道:“刚回。殿下,太原王向你问安,羽儿待物接人也愈发沉稳,真让人想不到。”
“有劳你们母子了,本是我该去的。” 齐沐耷首垂目,一腿伸直,一腿蜷曲,靠在脚踏上,说不出的颓唐消沉。
我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在他高热的手心缓慢地划着圈。好半天,他手微微一顿,反手包裹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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