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一样背倚脚踏,依偎在他胸膛,感受他气息从急遽变得舒缓。
“殿下先歇下好吗,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商量。”
许是真累了,他顺从地点头,由我伺候着歇息。待齐沐睡下,我这才出了内室,成恩他们已经在收拾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殿下怎么就穿不上礼服,可是你们疏懒,不合殿下心意?”我问成恩。
“娘娘,准备了十二套礼服啊,压箱底的都拿出来了,殿下就是不满意,总说不是这件,不是这件。”
“那你们难道没问问,殿下心仪的是哪件?”
“殿下也说不明白,还持剑戳这么好的锦绸,像是与这些衣裳斗气一般,跟——”
“跟疯了一样。”不知哪个宫人冒头插嘴。
“要死了,掌嘴!”成恩扭头怒喝。
这时,殿外来报,医官来了。
我识得这位医官,当日东越王遇刺,便是他提议可请蓬莱州紫虚道人相助。
“娘娘,今日午时,臣看诊过殿下。殿下气脉紊乱、肝气上涌、面红目赤,实乃躁症引发的衣带病。”
“本宫不明白。”
“其实衣带病只是一种表征,患者多为对服饰穿着过于吹毛求疵。当然还有杯盏病,这样的患者,对杯盏摆放的位置有异于常人的要求,一分一厘之差都会暴躁如雷。”
强迫症?狂躁症?
“性仁俭,擅武略,有贤名,后患疯疾,行止癫狂,悖逆双亲,虐杀宫人,幽闭而死。”我在心中默念这早已刻骨铭心的史条,一股透心凉意席卷而来,禁不住深深打了个寒战。
“娘娘也不必忧心,此症候殿下小时也患过,这些年不曾复发。如今大约政务繁杂,人事纷扰,一时急火攻心,失了方寸。”医官道。
“可有什么疗治的法子。”
“臣之师傅紫虚道人留下过清心养神的方子,臣自会送来。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光靠汤药,终难指望。”
我点头称是,心想这个医官最大的优点便是诚实敢说。
卸掉珠冠绣帔裙幅玉带,我散着长发跪坐在塌前守着齐沐。
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在碰触我的腰,我身子一僵,陡地睁开眼睛。
黑暗中,醒来的齐沐正要抱我上塌。
“你怎么睡这里,手这么凉,这时节可不比伏天。”齐沐将我拥入锦衾,面朝我,使劲将我的手握在他手中揉搓。
他越是好性儿,我越是心疼。我抽出被他摩挲的手,手臂交叉勾着他的脖子,我一再加力,身子也更贴紧了他,生怕他消失一般。
齐沐没说话,僵着身子由我乱蹭,却没像之前那般用同样的拥抱回应我。
直到我感到某种异样,才听他轻咳两声:“那个,宁宁,今日身子乏了,你若执意,我就当你的——器物吧。”
我差点没惊呼着推开他。
背对着他,暗夜之中,或许只有窗外的明月知道此时的我,红晕已经铺染到耳朵根。
“殿下,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从背后将我搂住,鼻尖隔着绸棉,蹭着我的肩,滑腻腻的。
“我一直都知道。”
我俩不再说话,就这般静静侧卧。
月光下,窗外一泓秋水的倒影在绸被、纱帐上盈盈游走,若梦境一般。
我轻轻转身,面对齐沐,他闭着眼睛,我以为他睡着了,放肆地看着这张在月光下更显英挺的脸。
他却突然开口:“你怎么还未睡?”
“殿下,今日的情形——”我踌躇片时,终于没有说出口,我担心会令他不快。
“听医官说,我小时也犯过这毛病,我自己倒是记不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浑身有千万只蚂蟥在撕咬。”
“殿下,你害怕吗?”我问。
“你——害怕吗?”我感觉他正不动声色地盯着我,好像猎人等待猎物那般,等着我的答案。
在现代,我做过一段时间心理干预志愿者。一个半夜,有患者的丈夫打来电话讲述妻子的病情,电话中传来失控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至今想来,心头仍留有阴影。
对于一个精神失常,无法自控的齐沐,我自然是害怕的。即便如此,我也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尽我所能守着他,护着他。
我尚未开口,却听齐沐轻言:“你不必回答,我心中已经知晓。”
※
我本想一直陪着齐沐,奈何五王九牧入京,随行贵眷亦不少。往年尚有太后挑大头,如今太后病着,王后招呼不过来,硬要将我凑上。
齐沐让我放心,他会尽量克制自己,若是实在头疼得紧,便让医官灸一灸。
王后与我忙着跟女眷周旋,东越王自然要跟男人们一叙契阔,只是之后他都带上齐羽,对于齐沐几乎不闻不问。
好在九州问政大集会,齐沐是参加的。一大早,我就来到东宫,盯着齐沐把礼服穿戴完整。
也许是我眼神太过炽烈,齐沐不想令我失望,他几乎是一气呵成穿上礼服、礼冠,只是在玉带的选择上,他颇挑拣了两三回,所幸也算顺利。这时,王后宫里的嬷嬷来传我,王后令我速速去招呼女眷。
我望向齐沐,他点头温言:“你去吧,我无碍。”
我回以甜甜的笑容,跟着嬷嬷急匆匆赶到慈煦堂。偌大的庭院被临水曲廊分成南北两苑,
男宾女宾分席而坐。孩子们包括齐羽都跟我们在北苑,而东越王与齐沐自在南苑。
贵眷命妇频频举杯,邀我们共饮,王后脸上呈现难得的暖色。
我瞅着空子,穿过长长的曲廊,隔着瑞鹤仙渚螺钿折扇屏风,第一眼便瞧见立于东越王左侧的齐沐。衣饰得当,面色如常,悬着的心算是放下。
再往下面一望,蓬莱州州牧解千愁正侃侃而谈蓬莱州食货、百业、营造、财税诸要务。众人夸赞解千愁最近干得不错,又是搜罗编撰蓬莱仙人列传,又是修官道造楼阁,惹得各州富贵人家都巴望着去蓬莱州买屋置地,与仙人比邻,颐养仙年。
解千愁谦虚表示,这一切得益于我蓬莱州之行的点拨。
“她一个内苑妇人懂什么,左不过是信口胡说。你们越是抬举她,她倒更以为是了。”东越王摆手道。
“非也非也,放眼九州,好月可废,奇女子不可废也。世子妃出身名门,金尊玉贵,都说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即便是久居宫阃,世子妃智识卓荦也在情理之中。”太原州州牧一席话说得东越王开怀,更是让席中太原王挺直腰板
,颇为得意。
反观齐沐,眼眸若深不见底的深潭,令人无法触摸他内心的情感。
也不知道他在神游什么,似乎周遭一切与他无关。无论如何,人到便好。
我原路折回,又被王后抓住,她很是不满地问我:“你去了哪里,怎么一天到晚魂不守舍。”
我正思忖如何应对,却听廊下几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围着齐羽,央他上树摘柿子。
齐羽颇有些踌躇,毕竟他穿戴过于隆重,行动不便,另外他向来就没有攀墙爬树的习惯。
“世孙不愿意,我来。”女孩生得古灵精怪,说话的功夫已经脱去厚重的袄裙,一袭青衫蹭蹭就往树上攀,唬得不远处的嬷嬷拊掌大呼:“小主,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指着倚靠树上,独自大快朵颐的女孩,王后忍俊不禁:“那是苏杭王的小孙女吴忧,世子妃以为如何。”
我想起东越王、王后准备为齐羽择婚之事,心知王后的意思,接口道:“臣妾瞧着,生得倒是乖巧。”
王后眉眼含笑:“你可是在迎合我。你可得擦亮眼睛,这关乎你儿子一辈子的幸福。”
“七八岁的孩子,活泼些也是应该的。”我回道,却见吴忧过了嘴瘾,正往树下扔柿子,树下的孩子叫嚷着拽着方毯的四角接柿子。
王后点头:“与别家相比,确实跳脱些。不过倒刚好跟世孙的性子互补。”
眼下,吴忧已经跳下树,亲手将摘的最后一个黄澄澄的柿子递给了齐羽,我不觉好笑,寡言少语的齐羽倒还挺受女孩儿喜欢的。
远远地,见到一个内侍顺着曲廊由南苑匆匆赶来,对着王后耳语,我因离得近,依稀听得齐沐被东越王当众责骂,东越王还让人把齐沐关在谨身殿,令他反省思过。
第33章 33 孟冬
听闻此, 王后轻骂道:“我们这王上啊,教训儿子也不挑个地方。世子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他这个做爹的面上有光不成。”
她大约是意识到什么, 扭头向我, 一双冰眸审视着我:“你不必去捣乱,好好给本宫待这里招呼贵宾。世子被关禁闭,你这个世子妃更要人前从容淡定,方不失了礼数。谨身殿那里, 本宫会叫那对美人、昭仪去照应着。”
“母后, 殿下近况不佳,晚间头疼难眠, 也不知王上为了何事发怒,臣妾心里总为殿下抱屈。”其实,我希望王后能在王上耳边吹吹风,不要跟齐沐一般计较, 至少眼下可以放过齐沐。
“本宫如何不知道, 还叮嘱医官好生疗治。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事有轻重缓急,只能先将眼跟前这波贵客送走,再为世子求医问药。王上那边,本宫自会说和,你且安心。”
王后难得心平气和, 我躬身道谢,不想王后嘱咐我不可再去谨身殿,还说之前我屡次置王命于不顾,对于宫里的妇人来说, 这是极为危险的。
“丈夫为天,但这天之外还有个王。世子是你的天,王上是天下人的天。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你懂得本宫的意思。”
被王后大棒加萝卜的一顿敲打,我心灰了半晌。宴席结束,我找到常进,问他今日南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常进说,席间,王上突然问齐沐治国之本是忠君还是爱民,齐沐回答爱民,王上大约很不满。随后让齐沐当众背诵儒学经典段落,见齐沐背得磕磕绊绊,王上更是不满。也不知为何,注意到齐沐的鞋子。王上猛地掀开蔽膝,发现齐沐的革袜没有系带,便说世子不以忠君为本,无父无君,仪表尚且不修,何况德行操守。
“成恩他们不知道怎么伺候的?”
“奴才也问了成恩,他说娘娘走后,殿下对鞋袜不满意,成恩他们无法,还专门跑去尚衣局挑拣鞋袜。一来一去,时间也耽误了,那革袜甚至是在来慈煦堂的路上好不容易穿上的,系带自然没顾上。”
我半晌无话,思来想去准备让常进带我去谨身殿,悄悄与齐沐见上一面。虽说有美人、昭仪陪侍,到底我得亲眼见他安然,才能放心。
这时候,宸极殿传召,让我即刻觐见。
我诚惶诚恐步入宸极殿,发现帝后皆在。
东越王待我,依旧春风和煦,夸我办事牢靠,应对得当。
我低头默默听着,总担心他会话锋一转,来个但是、然而诸语。
“你此前与王后往蓬莱州省亲,为蓬莱州国脉民生不吝赐教,而州牧解千愁亦是从善如流,目下,蓬莱州形势大好,方兴未艾,谱写一段上下一心为生民的佳话。刚好,寡人这边有各地州牧奉上的民情风俗的小札子,数量不多,一点点而已,你回去务必勤加览阅。趁着五王九牧都在,提言出策,若真能振兴一方水土,岂不是你的造化。”
我去,入选智囊团?!
王命下,不是同你商量,而是无可拒绝的命令。
宫人们哼哧哼哧抬来七八只足可以装入两个我的书箧,确实不多,亿点点而已。
我有一种临下班被告知通宵加班的无力感,此时的我,真的很想跟齐沐对调。
“臣妾才疏学浅,正好借此机会了解九州风物。只是献计出策,实难担此重任,想那蓬莱州州牧心中自有洞天,只是刚好被臣妾点破而已。”
王上尚未回答,王后有些忍不住:“让你提意见,又不是让你下圣旨,人家也是挑着用,何必推脱。”
王上脸色微变,却还是捋须道:“王后此话不差,年轻人莫惧繁难,要迎难而上!”
你一句迎难而上,我从天黑干到天亮。
在现代,我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我的强处不在于时时刻刻学,而是在临近考试抱佛脚的时候,拥有超强专注力与自制力,因此学习效果事半功倍。
数日后,裁冰捧着厚厚一本由我口述,大学士执笔的《九州政要》的集子,惊呼:“娘娘真的神了。”
瞅着铜镜中憔悴蜡黄的一张小脸儿,无比得意又暗自神伤,还好齐沐不曾见过我这丑样儿。
凝霜捧来一盏羹汤,忧心道:“娘娘何必如此拼命,要奴婢说,好歹写上了几百字,交差了事,难道王上会责罚娘娘不成。”
我喟然叹道:“女子不得干政,何况我对政事向来无心。如此这般,也是为了给殿下挣个脸面。殿下欠安,有心无力,我若是由着性子来,岂不是让天下王侯看了笑话。呃,这是什么?
及至将一勺羹送入口中,我顿觉味道不对。
“这是何物?”
“娘娘,此乃红花鲸鱼翅——”凝霜回话。
好家伙,暴殄天物,正待吐出。
“是王后娘娘特意着人送来,叮嘱娘娘切莫枉负了心意。”凝霜接着道。
想到之前吃一半倒一半的补品,瞬间吸溜下肚,这是书中世界,做不得真。
“娘娘,味道如何?”
说实话,真不如嗦粉自在。
虽是书中世界,做不得真。但疲、困、倦、乏、累的感受却是真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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