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说得对,本殿着实宠你过头了——”
话音刚落,侍者忙着来报,王后来了。
我俩俱是一惊,我望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地将荷包递给了他。
他默默接过,刚藏入怀中,门口便出现金钗摇曳的身影。
“刚刚在院里,本宫听见屋内似有吵扰之声,声气儿听着倒像是世子妃。”王后一双洞悉人情的凤眼扫向我。
我总觉得王后跟东越王的眼神越来越像,犀利如同猎鹰,哪怕最微小的表情都逃不过她的凝视。
“世子妃亏你刚才还在本宫面前忧心世子,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便在东宫闹腾,难道你不知道世子需要的是静养吗。”王后的声音逐渐冷峻,我心中咯噔一下,羞愧难当。
“多大的事,就不能——”
“母后,你错怪世子妃了。刚才我正训斥几个宫人,世子妃在劝我息怒停嗔。”齐沐上前替我解释。
“哦?!”王后脸上阴晴变幻最终化作一片僵冷的笑意,“罢了,你们的事本宫管不来。只是世子妃,你要懂得承情。”
王后想单独跟齐沐说说话,我颇识相地告辞,临走前回望了一眼齐沐,可惜他背对我站着,我没能看见他的脸。
路上,凝霜低声告诉我,刚刚赵美人也来了,大约见我与齐沐起了争执,只在门首张望一番。随后她匆匆出了院门,过不了多久,王后便来了。
“怎的?”我问。
“可不是很巧,定是她当着王后面说了什么。”
“便是说我在吵嚷,也是实情。怪不得旁人。”
“娘娘——”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搬弄口舌于事无补,赵美人、叶昭仪都不重要,如何减轻世子的痛苦才是当前要务。”
我心知在这个节骨眼,不该对着齐沐耍小性子。
病人脾气急躁是有的,如何能同他一般见识。
我望着红墙之外灰蒙蒙的天,心中苦思,我该怎么办?
第二日,我照例去王后那里请安,晨昏定省是王后定下的规矩,只要是在宫里,即便在蓬莱州行宫,我也从未懈怠。
路过极少有人踏足的箭亭,却听传来女人的欢笑声。
“十几年没见人在这里射箭了,今日吹的哪股邪风。”凝霜道。
我嗔怪她:“射箭乃是为了强身健体,怡心乐情,怎么就邪了。”
“娘娘有所不知——”凝霜踮着脚尖一边透过矮墙上的漏窗往箭亭觑,一边说,然而也就说了半截子,没音儿了。
“怎么了?”我问。
凝霜便要拉我一同看,被我拒绝。
“娘娘,殿下正在同赵美人射箭呢!”凝霜跺脚,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
第35章 35 季冬(一)
我生怕墙内人听见, 低声唬她:“你若再喧嚷,本宫定将你送出宫,许配人家。”
我知道这是凝霜的软肋, 果然她缩了缩脖子, 抿紧了嘴,圆溜溜的眼睛甚是无辜。
实则墙内人哪就听得见,一迭连声的笑浪,一浪高过一浪, 间或还夹杂着男人低沉的说话声。
“世子可真是有心, 病得糊里糊涂,还巴巴儿地带美人上这旮旯射箭!”身后传来嗤笑声, 回望处,明贵妃缓缓向我走来。
“贵妃娘娘万安,怎么今朝得空入宫。”我上前施礼寒暄。
“燕云州亲友来了,本宫自然要来见见。”
比起上次一别, 明贵妃清减不少, 但依旧透着股不服输的精气神,我不由暗暗佩服她强大的内心。
明贵妃个子比凝霜高许多, 不必踮脚,漏窗内的情形一目了然。
她忍着笑问我:“这处箭亭可是世子的伤心地,他为你甘心在此习射,你怎么都不‘领情’?”
“伤心地?”
“世子七八岁的时候,有番邦进贡了一条细腰猎犬, 世子很
是欢喜。后来,王上许是怕玩物丧志,将狗处死,埋在此处。从那时开始, 世子便不再来这个地方。”
“若是世子可以出宫休养,或许对病情好转有利。毕竟这个地方承载了许多糟糕的回忆。”
“听燕云王说,王后试探过王上的口风,王上宁愿世子在王城内折腾,也不愿意放他远去,大约是怕他在外有损王家颜面,因此远远避开这是非之地还需要一个契机。”
“贵妃娘娘的意思是坐等良机,只是两旁世人等得,只怕世子等不得。”我忧心忡忡道,强忍着泪水,我发过誓,绝对不在人前包括齐沐面前落泪!
“世子如今只是服用静嫔熬煮的汤药,我瞧着,不好不坏也就罢了,只怕是病症还厉害了些。你可以去查查这汤药的方子,最好是从药渣里寻。你是世子妃,你来查比旁人更便利。我疑心里面有成瘾之物,有暂时麻痹之效。”
我心头一动,不由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她清冷美艳的容颜浅浅一怔,若落红无声,涟漪转逝。
她并未抽出手,声音比寻常近人了许多。
“你如今第一要做的便是停了世子的药,静嫔愚顽,你得去说服世子。只是如今世子性情生变,这药是他唯一的指靠,只怕是不简单。此外,查药方只能你自己知道,便是世子都不能告知。”明贵妃扫了一眼我身后的凝霜。
我明白她的心思:“她是我的心腹之人,刀山火海,她都会甘心随我赴蹈。”
明贵妃淡淡一笑:“我从前嫌你荏弱,如今倒是很羡慕你。你自己多保重!”
※
与明贵妃一番密谈后,我满脑子都是齐沐的汤药。
晨起梳妆,那成恩火急火燎跑来,音色都变了:“娘娘,殿下他——”
我知道齐沐最近常常撕毁衣袍,砸碎瓷器,即便是用一顿膳,怕是够普通人家半年开支,东宫日常用度皆有定制,私产又不在齐沐名下,但毁弃之物还得补上,衣食用度不能短了,因此一度入不敷出。
前几日,父亲来信说若需要将我名下的庄园变卖,他可以推荐极好的牙人。他没有提及因由,大概也了解我如今的窘况。若非越州城温家宅第是先王赐予,父亲大概会动卖宅的念头。
“知道了,由他去吧。他火气上来,能拦住怎的。本宫会让凝霜将下下个月的月例支取,实在不够,还有些珠钗翠玉可以应急。”
“娘娘,不是砸了东西,殿下他把赵美人给杀了!”
裁冰手中的象牙梳应声落地,残片四溅。她瞬间跪地,眼里写满惊恐。
我扶着妆台站起,难以相信耳朵所听到的。
虐杀宫人!冰冷的历史成为血淋淋的现实,任谁都无法阻挡。
“昨日赵美人留宿东宫,奴才在外候着,也没听见大的动静。今晨,殿下喊奴才进去打扫,奴才开了门,踩了一摊子血啊。奴才见那赵美人一动不动躺地上,怕是半夜就没气儿来了。奴才让人将赵美人移到掖庭,派人去传话,王上、王后要去东郊祭拜,王后嘱咐娘娘好生善后。所以奴才赶着来此,还请娘娘示下。”
成恩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呢像是被剪去触角的蚂蚁,方寸之地转着不规则的圈。
不管如何,事情已经发生,只能按照王后说的,好生善后。
赶到东宫的时候,齐沐已经将自己关入暗室,任谁都叫不开门。医官建议此等情况,缓缓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诱发世子更暴虐的对抗。
我告诫东宫上下,不许再议论此事,若是发现,严惩不贷。我向来不愿意威胁位卑之人,只是此等情况,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接着便是安葬、抚恤诸事,赵美人系越州人,父亲曾做个屯田员外郎,现早已致仕,止随着儿子、媳妇度日。
我心有愧,嘱咐人多予金帛,厚办丧事。赵美人的哥嫂平故多了一大笔进项,欢喜多过悲戚。只是办差之人回来告我,那老父悲伤难持,好几日水米不曾进。
东越王自然无暇管后宫之事,便是王后,都不曾来使人问询。
此间事毕,我巴巴地去王后处回禀。她耐着性子听完,哂笑道:“劳你费心,只是过了些。那贱人本宫当日便瞧着有些淑妃的做派,一朝得势,张狂跋扈,如今这么个结果,是她自个儿找的。这事就别再提了,晦气!”
赵美人这个人,便是有错处,罪不至死,可在尊者眼中,便跟小猫小狗一般。
赵美人死后,齐沐愈发狂悖,没人拘得住他,况且也没人敢拘他。
他带着一帮亲卫跑去了城郊一处乱葬岗子,终日与乐师、歌伎、僧道之流为伍,鼓盆而歌,竟夜不息。
因赵美人之事,我始终对齐沐心存怨怼。期间不常露面的叶昭仪来见我,我一度以为她有兔死狐悲之意。
只是她面上无波,眼底藏笑,言谈之间,得意于自己的审时度势,讥讽赵美人的小人得志,目光如豆。
“先前臣妾便劝她,要与殿下保持距离,也不可趁殿下娘娘不和,挑拨离间。须知殿下只是疯疾,并非痴傻——”
一旁凝霜咳嗽着打断了她的自顾自说。
叶昭仪这才意识到问题,颇有些手足无措,脸上讪讪的。
“逝者为大,这些事都不必再说了。你来说这些,听着倒是像邀功,只可惜本宫平生最恨这般拉踩博出位。想你与赵美人幼时入宫,即便不交心,也该留几分口德才是。”
叶昭仪见我不悦,慌忙跪地磕头:“娘娘的话,臣妾定当铭记在心。”
连叶昭仪都敢在我面前堂而皇之谈论齐沐的疯疾,宫里其他人自不必说,明里暗里,口舌四起。齐沐如此离经叛道,便是有心遮瞒,也无济于事。他毕竟是王世子,多少双眼睛时刻盯着。
朝中渐渐便有风言风语,说东越王想废了齐沐,但也只是传闻,并没有哪个大臣上书力陈此事。
如果说赵美人之死,轻如柳絮,那么齐沐师傅苏大学士在家中自缢而亡的消息传来,朝野震惊,甚至王宫后苑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苏大学士历经三朝帝师,学为人师,行为世范,门生故交遍天下,对于他遗书都不留一封的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王后到底耐不住了,命我去城外请齐沐回来一趟,师傅去世,做学生的都不去吊唁,只怕更会为天下诟病。
“若全然不晓人事倒也罢了,可气的是他这般半疯半醒。”王后的话令我心寒。
其实不用王后发话,我也打算去一趟那个被传成极乐登天的乱葬岗。
我骑马并步行,翻过几个山头,站在一个新坟堆前,又刚好是日落时分,头顶乌鸦盘旋嘶鸣,脚下衰草疏落,似有骨殖曝露。
“世子在哪里?”我抑制住颤抖的嗓音,问一旁已是汗流如雨的成恩。
成恩指着我身后的新坟堆苦着脸回道:“殿下在里面!”
第36章 36 季冬(二)
坟堆后有一扇简易的木门, 通往地下。
幽道深深如往冥界,掌下黏湿坑洼,下脚磕绊难行。
一旁成恩提着个琉璃灯, 替我照着路。
“此间造得仓促, 苦了娘娘来这一趟。”
我心中暗叹,齐沐向来喜洁,能屈尊俯就于此腌臜之地,大抵是真病了, 而且是登峰造极。
随着眼前的光越来越明亮, 传至耳边的声音亦愈加聒噪烦嚣。
不大的地窟,四处悬挂经幡、书符的帐幔, 瞽目乐师敲鼓击磬吟唱古怪的丧歌,地底潮湿的霉味混着香火味,置身这里,几欲晕眩。
帷幔深处柏木棺中, 一阵异响后坐起一个男人。跪坐在棺木旁白脸高髻的伎女殷勤地要为他倒酒, 他将女子一推,从棺木中跨出。
若非齐沐离我咫尺, 我实在都认不出他了。
衣袍不整,发丝凌乱,冠巾俱无。不分昼夜的酗酒嬉乐磨灭了他眼中的少年气,整个人显得空洞枯槁。
“殿下,医官难道没有
告诫你, 饮酒是大忌。”
齐沐竟是笑了,摩挲着手中的剔犀银里高脚杯,像是故意气我一般:“医官可以告诉我如何养病,却绝不告诉我如何止愁。世子妃难道不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着,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你为什么要杀赵美人?就因为她议论我?”
他用衣袖将嘴角一揩,环顾四围,眼中是迷茫与疑惑,好像他在这一瞬间都不知道身处何方一般。
“我不知道,我大概是忘记了。你知道,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心爱的东西置喙。”
我想到那条埋葬在箭亭的细腰猎犬,当时,小小的他心中该有多痛啊。
内心一软,出口的话带着央求。
“殿下,同我一道回宫好吗?这般暗无天日的地方于你身心无益。”
他侧首望向我,嘴角扬起苦涩的笑意:“坟墓为屋,棺椁做床,比邻亡灵,世人只当是我疯了,可他们哪知道这极乐登仙的滋味,从来没有一刻,我能如此轻松无扰。要说暗无天日,那座王城才是。”
在无法改变的事实面前,劝人振作、坚强诸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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