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约觉得我被吓到,缓慢犹豫地伸手向我。
怜他又气他,我将他试探的手打开,藏于身后。
眉峰一皱,他生猛又狡黠地握住我的臂弯,任我如何拉扯,他置气一般只是不松手。
没有逃离他,反而被他扯入怀中,整个人被他炽热的气息包裹。
凸起的喉结滚动,松垮的衣领露出强劲的脖子与胸膛,他气息微喘,在我耳边低语:“床笫间怎么没见你这般烈性儿,若都像这般,为夫今日怕是翻不出这柏木棺了。”
寄颜无所,唯有奋力挣脱。推搡间,身后有东西晃动几下,急剧坠地。
齐沐眼明手快,将那木牌一样的东西擦地接住,恭肃地安放于摆着香炉果品的条案上。
我发现这竟然是苏大学士的灵牌,原来齐沐不曾忘记今日是苏学士的头七。
“在苏学士灵堂内,殿下怎可如此孟浪!”我整理衣髻,面颊绯红。
“小别胜新欢,苏学士不会介意。”齐沐半开玩笑半认真答道,随即敛容道,“你既然来了,也祭拜一下苏学士。他是我启蒙恩师,学问、品德俱是翘楚,我与他名为师徒,更像父子。王上逼他写废我的折子。一边是君威,一边是风骨,你说他能有第二条可走?”
“殿下你如何知晓?”关于苏学士的死,版本很多,如今从齐沐口中说出,我隐隐觉得这便是真相。
“我这心啊,有时候混沌,有时候又比四明湖还澄明。只是,就算知道又如何,更多的时候我比一具尸身好不了多少。”
听齐沐说着丧气话,我心中的疼若中箭一般,尖锐又清晰。
“殿下你何不先停了——”话到嘴边,猛然想起明贵妃的叮嘱,查药方的事情不能告诉齐沐。齐沐对静嫔感情很深,若是知道我在怀疑静嫔熬的药,后果难计。此外这事还没有定性,不能妄自断定药一定有问题。
“停了,你指定的,什么。”他警觉地望向我。
“呃,停了这些,这些妄念。静思凝神,才能养精蓄锐。”我满口胡扯,手中巾子攥成了麻花。
“医官怕是跟你说了太多此类正确的废话,若我能静思凝神,何必跑到这地窟中来。我来这里,冲着这份自在,还有就是他终究在对我下手了。”齐沐身体猛地一抽,瞳孔骤缩,摇头自语:“他对我总是不满意,对我从来只有指责。先世子骑射,箭箭上靶,他笑比三春晖。我苦练骑射,每一支箭镞都能命中靶心,我满心满意指给他看——”齐沐沉浸在童年往事中,以手捂面,怆然悲叹“白目九月霜,白目九月霜啊。”
他跌跌撞撞转身往柏木棺而去,“丽姬,斟酒,本殿今日要喝个痛快!”
那艺伎慌忙上前扶着他,小声道:“殿下,娘娘还在呢。”
他一手提酒壶,一手撑在艺伎拱起的背脊上,回头望向我。我知道,逐客令已下,他不希望我待在此处,也不会同我一道回去。
我跪在条案前,向着苏大学士的灵位行大拜礼。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别离兮何日归。
瞽目乐师面无表情,口吐幽怨悲凉词章。离弦扣动,人的命运随史书而载,无望向前。
但,我不愿坐以待毙!
※
从极暗之地换至极明之地,萧瑟冬阳下,恍若梦觉。
我去行宫看望明贵妃,本想着商量药方之事,哪知她神情淡淡,不愿多语。我心中罕异,也不多留,匆匆告辞。
至玉津园稍事休息,凝霜匆匆来告,药渣已经着外州名医过目,药方无非是些安神养心之物,并无什么特别。只是若按照方子配出来,药汤合该是苦涩的,绝不该有酸味。此外,从色泽来说,也应近似炭黑色,而非土黄色。
“没有大夫能判定多的那味药是什么?”
“正是。”凝霜答道。
我让凝霜不要声张,等回宫后再做理论。
没有齐沐的王宫,因齐羽即将举办嘉礼,处处透着喜庆。
宫人们日日刷洗宫道、打扫宫殿,似乎要提前将这些日子的晦气尽数清除。
三书六礼东越王不辞繁难一一过问,九百九十九台嫁娶之物王后亲自检点,左右相担任迎亲使,这一切都让这场即将到来的嘉礼变得盛况空前。
嘉礼日子定得仓促,但准备起来毫不含糊。苏杭王身子大不如从前,日渐呈现下世的光景。因此,才将嘉礼日子提前,好让老王亲眼见到最爱的孙女风光出嫁。
嘉礼最终成于慈孝三年年终岁尾,宝象婚车绕着越州城一圈,万人空巷一睹世孙、世孙媳的荣姿。所有人都来了,都参与了,都热忱地为这个帝国未来的王与王后送出炽烈的祝福。
只是,这一切少了新郎的父亲,齐沐。
东越王严禁齐沐参加世孙的嘉礼,生怕他犯病搅乱婚礼的进程,在众人面前失了王家脸面。
嘉礼之后回门礼的前一天,世孙来告我,打算带着新妇去见齐沐。
我问齐羽可有向东越王请准过。
齐羽略显稚嫩的脸上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刚毅。
“母妃,儿子以为看望自己的父亲无须向王祖父请示。”
他这一说,我倒有些面热耳红。他或许以为我是怕得罪尊者,实则我只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即使心中天平偏向东越王一些,中庸一些,又有何妨,在这宫里谁不是审势而行,何必去考验一个孩子的良心。
“我以为你还是应该跟王祖父说一声才好,毕竟如今你日日跟着王祖父理政,他理应知道你的行程。”我耐心解释。
“明日新妇回门,途中见一面,不会耽误回宫的时辰,儿子心中有数。”他软声央求,眸光闪动。
我叹气应允,硬生生阻碍父子天伦,何其悲哀。便是东越王真的怪罪,我替他顶着便是。
※
九州之内,各地贵族高官都有在越州城置业的传统,富甲天下的苏杭吴更不必说。
苏杭王的别业在南郊,倒是刚好跟四明山是同一方向。
在四明山山麓一处教武场,身着绀青色流云暗纹窄袖箭衣的齐沐早早便等着我们一行人。
我生怕他犯“衣带病”,不事边幅,在新媳妇面前失礼,及至看到他本人,心中长舒一口气。虽说未着礼服,到底是衣冠齐整。
隆冬的寒风中,呵气成霜。
看着站在面前的一对锦衣绣裳的小夫妇,齐沐清冷的脸上掠过难得笑意,好似浓云罅隙中的一道直射大地的天光,温暖绚丽。
他颇和蔼地打量着新媳妇吴忧,对他俩说道:“为父没能去参加你们的嘉礼,是为父对不起你们。”
当日看着胆子颇大的吴忧一声不吭,低头躲在齐羽身侧,许是有些害怕齐沐。
“儿子只望父亲贵体安泰,遇事呈祥。”
看着持重的儿子,齐沐颇有些嘲意:“近日,听说你读书很是长进,几个大学士都辩不过你。你,就那么爱读那些子曰诗云?”
“我爱读,是因为,只有这样,王祖父才会高兴。”齐羽小声答道。
齐沐默然半晌,从箭篓子里拔
出一杆箭羽,缓缓握弓拉弦,结冰的尾羽在离弦的那刻爆出细碎的冰碴。
箭镞若长虹贯日,冲入灰白的空中,而后徐徐坠逝于无垠中。
“离弦的箭多么理直气壮,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哪里知道终将堕入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的境地。”
“其实儿子有时候并不喜欢如今的自己。”齐羽大概以为齐沐在旁敲侧击他。
只是我知道,齐沐射出的那支箭指的是他自己。
“羽儿,按你的方式走下去,为父会一直在你身边。”
齐羽仰头,充满期待,但分明又有些不安:“爹爹真的会一直陪着羽儿。”
“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齐沐俯身朝着这对小人:“你们既结成夫妻,理应相濡以沫,补过饰非,同舟共渡——””
他略略抬头,对上了我专注看他的眼眸,第一次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穷尽一生相爱。”他弯唇轻笑,那笑中,有苦涩,有无奈,亦有令我心跳耳红的独宠。
“儿子谨记。”
“儿妇也记住了。”
当晚齐沐带着新妇回宫,我留在了玉津园。
在没有烧地笼的净室中,我穿着单薄的衫子,抖着手脚爬入满是冰水的浴桶中。
透骨的寒凉仿若刀子,划过每一寸肌肤,我抖若筛糠,牙齿自发咯咯作响。我甚至在想,齐沐所说的控制不住自己,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凝 霜 不 够凉,加 冰 块 ,多多 ——”我口齿光顾着打架了,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蹦出一个。
“娘娘。”凝霜弯腰费力搬着一块冰砖,皱着小脸儿看着我。
“加仔 细我送 你嫁——”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冰砖入水,我意识开始模糊,渐入混沌中。
第37章 37 季冬(三)
泡了一个晚上的冰水, 将医官送来的药悉数倒掉。
如愿以偿,咎由自取,喉若刀割, 头似锤击, 飘絮一般躺在床榻间,整日抑制不住说些听不懂的囫囵话。
那门几次三番被人推开,我的手腕也被三番五次送出罗纱帐。
我都能想象医官把脉时,捻须皱眉分外无语的表情, 明明是伤寒症候, 怎么就不见好,反而愈加迅猛。
我心中苦笑, 任你医术再高超,也救不活一个有病不治的人。
王后也来过,一身重饰沉闷的摇动声,我再熟悉不过。
“筹备嘉礼纵然辛苦, 到底身子弱了些, 本宫好好的,她比我年轻, 倒先病上了。”
听这话,也不知是来探病的,还是来乘风凉的。
“娘娘,世子妃向来健朗,这寒疾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凝霜一旁回道。
王后随即离开, 想来是去跟东越王通禀情况了。
齐羽和吴忧这对小人也来过,但嬷嬷尚宫不让他俩进来,怕沾染病气。
我听到吴忧小猫儿一样的声音问齐羽:“我刚嫁过来,母妃就病了, 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在屋内听着,心中着实过意不去,我这么大一个人,倒让两个孩子替我担忧。
医官说的话,一遍一遍在脑畔重复。
“若要查出这味药,九州之内怕是只有陵零州的紫虚道人才有解。只可惜陵零州不与九州接壤,孤立海上,烟波渺茫着实难求。”
要找到紫虚道人,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了。
※
沉夜无声,梅横影瘦。
一只微凉的手抚过我的面颊,控制着力度,笨拙又温柔。
他,到底来了。
眉梢轻跳,我努力放缓呼吸,不想让他发现我醒着。
我怕我睁开眼,就会阻止他放血饮鹞,去寻那烟波云深处的紫虚道人。
他在我床榻前的交椅上兀坐半晌,侵晓之时离开。
五日后,紫虚道人携芝草翩然而来。
都无需他开药,按寻常医官出的方子,吃上几副,我自能下床行走了,只是到底比先前要虚弱乏力些。
屏退众人,在凝霜的搀扶下,对着身姿如松、须发半白的青袍老道,我直直跪了下去。
紫虚道人不为所动,波澜无惊地说,世子的病,他无药可治。
我惊讶于道人的未卜先知,忙让凝霜取出药渣,请其赐教。
紫虚道人捋须细听,清亮的眸子闪烁先知的智慧。
我心一动,以为有戏,暗生欢喜。
“不知,先生可否释惑。”
紫虚道人微笑着摇首:“贫道对于此等怪异,着实无解。”
心蓦地沉下,这家伙,跟坐过山车一样。
这老道也是,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故弄玄虚个什么劲儿。
“只是,这一味似无实有的药,九州之内,怕是只有贫道那不着调的师兄才有解。”颔首微笑的道人望向我。
我面上虔诚,心下腹诽,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可是南澹州药圣韩林儿。”我脑海一闪而过的是齐沐提及过的牵机藤以及与东越王密交颇深的药痴韩林儿。
老道不乐意了,立时吹胡子瞪眼:“哪里是什么药圣,一个癫子而已。世子妃如今所示,贫道笃定便是他的手笔。世子妃也不必央贫道去求他赐解药了,贫道与这药癫子尚在师尊座下,便已经反目,如今五十春秋已过,他若站贫道面前,贫道还不一定认得哩。”
“先生,殿下宅心仁厚,数次解民倒悬,万不该落得眼下这境地,先生但凡有一线生机,也请不吝赐教。”凝霜也跟我一道跪下,我心中有预感,这老道是有办法的。
紫虚道人立在窗前,盯着树梢覆雪残留的瘦梅,缓缓说道:“贫道早岁云游九州,遭贼人设计陷害,几欲就死,亏得斗米教从旁襄助,这才死里逃生。因为这个缘故,贫道送给殿下一只血鹞子,这鸟蠢笨,平生就只认贫道一人而已。贫道告诉殿下,若有救人之急,放飞鹞子,贫道自会赶来襄助。世子救贫道一次,贫道为世子救急三次,算不得小气吧。”
“救王上算一次,这便是第二次。”凝霜嚷道,知我看着她,又慌忙捂住了嘴。
“此言差矣,慈孝元年,贫道受到召唤,大雪天赶到泰陵,为殿下诊治了七八名为山洪所埋的伤者,救活了五个啊,这算是最后一次了。”他仰首望向虚空,沉吟片时:“那癫子如今在蓬莱州,寻一名张姓儿童做他的转世灵童,只可惜那家父母不肯应允。世子妃若是要寻他解药,可顺着这个路径去探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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