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因为解千愁要在蓬莱州近海造一批楼阁亭塔,已经求东越王恩准将温书镇官复原职,去监修营造工事了。谈及四弟温书镇,母亲自然宽慰不少。
只是父亲、大哥依旧是白衣,前途晦暗。温书镇在燕云州行伍也没个音信,我与书平俱是诸事不顺。因此对于母亲来说,忧愁多过宽心,两鬓悄染白霜,比起半载前,要衰老了许多。
三妹劝母亲想开些,能重返越州已然是天恩浩荡,以后的日子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刚刚与父亲短暂交谈,父亲却说,比起波诡云谲的越州,若非为了两个哥哥的前程,他倒宁愿不辞长做澹州人。
娘仨正围炉絮语,忽听院外传来马匹嘶鸣继而是沉重的扑地之声。三人俱是一惊,有人回禀说,燕云州边境有军情,那带信的铁甲兵士换马不换人,已经往越州去了。换下的马力尽筋疲,口吐白沫,倒地立毙了。
东越国历经五代君王,边关一向太平。萧将军挂帅后,燕云州声名远播,周边小国更是秋毫无犯。此次军情紧急,跑死驿马的事怕是破天荒头一回。
挨到晚晌,我果真接到了常进递出的密信。犬戎犯边,劫了亲贵数人,燕云王命萧贵义整军出击,萧贵义不肯马上出兵,执意坚壁清野,看犬戎下一步动作。俩人相持不下,势如水火,甚至混乱中,萧贵义还劫持了燕云王。外患未消,内乱已起,十万火急!
萧贵义家族世代从军,忠义满门,如今他有手握兵权,便是要来硬的,也是鞭长莫及。为今之计,需一位深得萧贵义信服之人去居间调解。
没人愿意身涉险境,去惹气头上的“萧蛮子”。东越王大约是考虑到齐沐曾经与萧贵义并肩作战,又是世子,直接就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仍在病中的齐沐。
事关苍生,毫无意外,齐沐没有拒绝。
第39章 39 慈孝四年 正阳·酣春·暮春……
许是察觉我的异样, 用过晚饭后,父亲悄悄跟我说,出城迎接父母兄长, 心意到便好, 大哥、三妹都在,让我赶紧回宫去,照顾齐沐要紧。
父亲显然不知道真实情况,但一直记挂齐沐。
轻车简从, 往越州城赶, 黑云翻涌,狂风大作, 雨珠击打马车帷幔,噼啪作响。即便是平时宽阔好行的官道,此时人坐车中,亦觉天旋地转。
帘外侍卫大声说什么, 却为雨声所盖, 入耳只有肆掠风啸。
我明显感觉马车向着一侧翻去,身体悬空的一瞬我扳住了另一侧的窗沿。然而好似有一股外力, 这马车终究没有翻向一边,摇晃着又恢复了平衡的状态。
没过多时,马车减慢速度,停到了大约是某处衙门的院子。
“娘娘,雨大风急, 刚刚马车差点被掀翻在路上。不如在军需司等上片刻,等雨小些再走不迟。”
虽说心中焦急,但奈何天气恶劣。
无尽的雨幕融合了天地之际,此去越州, 还有几处临海大堤,若是翻到海中,可不是玩的。
我点头应允,侍卫便去寻司丞打扫处干净的屋子,供我歇息。我暂坐车上等待。
“殿下——”是成恩!
“你怎么才来,荷包可有拿到!”
“拿到了拿到了。”
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跨马执辔的响动。
“殿下,此去离驿站不远,真不去跟娘娘道声别了?这一走,怕是有一阵儿回不来呢。”
接着便是沉默,良久听齐沐回道:“罢了,寻荷包便不该有,若再耽搁,只怕延误军机。况且,这些日子发生了诸多荒唐事,她对我怕是多有怨怼。如此也好,若真一去不返,心中有恨,日子也就没那般难熬了。”
挥鞭呵马,铁蹄溅水,我无声无息坐在马车内静听他纵马远去。
侍卫持伞来迎我,我下车抬头的顷刻,见到立于马厩立柱后的黑影。
※
进入房内,屏去众人,我背对着一扇黑漆雕花屏,低声道:“你可以出来了!”
屏风后闪过一道挺拔的长影,黑衣湿透,却毫无瑟缩之态。
“现在去追殿下回来,还来得及!”身后男人平静地说道。
我脑中闪过明贵妃那双透着微蓝莹光的眸子,嗤笑道:“崔教主帮贵妃娘娘靠着易容术离开越州,这次军情想必跟她不无关系。既然崔教主早有打算,何必还劝我追回殿下!”
崔缇愣
了片刻:“原来你早就发觉了。龙困浅滩遭虾戏,这或许是明贵妃的引龙之计,只是到底燕云州形势不明,殿下此去,吉凶难定。”
当日齐沐疯得厉害,我去寻过“明贵妃”,那人除了待我冷淡,还有一处破绽,便是眼眸的色泽,那人是一双榛果色的眼睛。
“你助贵妃逃出越州,可有让殿下知道?”
“并未告诉殿下,殿下顾虑太多,若他知道明贵妃所为,怕是不一定会前往燕云州。”
我坐在马车上,有那么一刻,也极想下车见齐沐。只是我怕一旦见他,就不舍离别。
当日明贵妃说齐沐要远远避开是非之地需要一个契机,我笃定燕云州的内忧外患便是助齐沐逃离樊笼的契机。
燕云州虽形势未明,却远远好过越州。
与其在宫里被那无形的钝刀子日割月削,倒不如远上燕云州,或许真能保全一条性命。
长久的静默被崔缇突如其来的笑声打破:“世子妃好手段,蓬莱州州牧解千愁正挖地三尺找一个张姓小孩子。”
“你是如何知道的?你有告诉殿下吗?”
“尚未。当我要告诉殿下某个消息前,一般会斟酌殿下会不会将状况弄得更加糟糕。”
我向来不喜崔缇,却忍不住笑了:“殿下心顾万民,自然同你的眼界不一样。”
崔缇亦冷笑:“就怕殿下顾得了天下,却顾不了自个儿。”
※
过了些时日,解千愁那边终于有了眉目,我特地至外州密会。
一见面,解千愁面有愧色。他告诉我,自己有个弟弟,因为家里穷,从小过继给了村中大户。那大户姓张,因此自己这个亲弟弟也就改姓了张。只是后来解千愁有了官身,那大户过意不去,又寻思把孩子送回解家。就是这个节骨眼,解千愁的弟弟被四处游荡的韩林儿看中,央告张姓大户可以让孩子跟着自己炼丹修道。
“臣只认定弟弟姓解,哪知道那韩林儿要寻的正是舍弟,这可真是骑牛觅牛,耽误了娘娘的正事!”
“那韩林儿可有寻到。”
“臣已经将他带来了。臣对他说了,娘娘有问,定要知无不言。他巴望着收舍弟为徒,焉有不尽力之理。”
※
隔帘而坐,隐隐绰绰并未发现这传闻中的药痴有何特别之处,与他仙风道骨的师兄相差甚远,就是个寻常市井老头的模样。
凝霜上前将药渣给他看,他甚至没有听凝霜说完,笃定说道:“多的这味药是断藤蕨,是一种只长于断藤峡峡谷不见光之处的蕨草。晒干磨粉,粉末呈姜黄色,入了汤药,因此汤药也跟着变了色。”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头,端的一副清澈温润嗓音。若非亲眼所见,或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在说话。
“这药有毒?人若食用,疯癫狂躁?”房间很安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起伏的呼吸声。
“断藤蕨无毒,人畜若不慎食用,并无性命之虞。”
我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提起了心,若不是汤药的问题,齐沐的病莫非是命中带的。
“女菩萨有所不知,断藤蕨无毒,但它却是诱发另一种毒物的引子。此物附着在断藤蕨根须上,长于土中便是寻常草木,若是不慎入了骨血,便会化作虫豸一般的活物。这虫豸隐于宿主五脏六腑,一旦宿主饮用断藤蕨粉,虫豸便会异常活跃。只是它活跃了,这宿主便倒霉了,轻则疯癫狂悖,重则肝肠寸断,七窍流血。”
“人身上可会长成片的癣疮。”
“花菜癣!癣上生癣,形似番邦花椰菜。若真的生了花菜藓,继续饮用断藤蕨粉不出十日,必死无疑!”
吱嘎一声,料峭寒风吹开了北窗,从窗户缝中灌入的风旋儿呜呜作响。
“可有解药否?”我咬着嘴唇,忍住冲出帘外锤击殴打的冲动。
韩林儿怕是没听出我隐忍的愤怒,笑道:“贫道这一世钟情制毒,哪有空闲制解药。”
“方外之人本该慈悲为怀,你却遁隐深林,以制毒戕人为乐,何其可恶。”我站了起来,攥紧拳头。
韩林儿终于觉察到我的怒意,顿了半晌悠悠说道:“女菩萨,贫道以为药草各有特性,好与坏都是人为的评价,比起温良的嘉卉,剑走偏锋的毒草更能激发我探索求知的念头,这便是我钟情制毒的原因。须知,在这人世间,最毒的并非毒药,而是人心!”
“对草木之毒性,你了然于胸,可对于人心,你却如云山雾罩。你的错便是不该将毒药带到世间。”
跟这个智商顶格、情商擦地的顽固老头,我想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当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踏出门槛,在外等候的解千愁立马迎了上来。
我问他难道真的愿意将自己的亲弟弟拜入药痴门下。这人不问世事,钟情制毒,当受人恩惠,便以毒药相送。比如这断藤蕨粉以及附着其上的虫豸便是药痴馈赠给东越王的,为的是东越王两次帮其清理断藤峡的匪患。一次大概是齐沐十岁左右,后一次便是慈孝元年冬。
解千愁颇有些云淡风轻,说韩林儿有些本事,只是人过于单纯,若是这身本事被别有居心的人学了去,后果难测,倒不如让自家弟弟跟着学。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臣以为世间哪有绝对的清与浊,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取舍。若嫌官场浑浊,都去隐遁,谁人来激浊扬清。同理,担心拜入韩林儿门下,坏了性情,那韩林儿制的毒何人来解!”我完全为解千愁所折服,他昂扬无惧的生命力跟这春日阳光般动人。
※
别了解千愁,回宫之后我开始有意跟静嫔套近乎,在与她闲聊时,我故意说若是吃不上汤药,怕是要耽误齐沐了。
静嫔笑答,齐沐走得太急,她都没来得及准备好药包,好在得到东越王的首肯,老早便通过军队专用的驿路捎去了燕云州。
她笑得慈爱,我听得心惊。
我以亲戚有同样症候,问静嫔可否给一些药包。
静嫔面有难色,最终还是答应,给了我一个月的剂量。
“一个月必见效果,只是千万保密。这都是天家所赐,按道理,除了世子都没资格服用。”静嫔一脸受大恩之后虔诚感恩的模样。
我心中冷笑,此话不差,天家独“赐”,世子专“享”。
静嫔拿来的药包中,无非是柴胡、地黄、羌活之类,只是这些质地上陈的药材上,沾着些若有若无的土黄粉末。
凝霜用猪鬃刷小心将粉末扫下,一个月的剂量也就积了指甲盖大小的量。
我用食指蘸了些,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果然似有似无飘着些淡淡的酸味。
按照史书记载,慈孝五年,齐沐被东越王幽闭而死。现今慈孝四年,留给齐沐的时间不多了。
第40章 40 清和·断月·溽夏
溽夏长, 骄阳盛。
没有一丝风,空中飘着干燥泥土的腥味。
送灵回来的路上,凝霜悄悄跟我说, 为太后整理遗容的宫女与她私交甚好。听那宫女说, 太后遗体腋下、耳根后、乳下均有极为细小的殷红的针眼。
“如果你要我们仨都死,还可以告诉第四个人。”
凝霜瞬间跪地压着声音求饶:“若是告诉第四人,奴婢与她万世做猪狗。”
我起身立于窗前,有鸳鸯嬉戏水面, 荡起层层叠叠翠鳞般的涟漪。
“你与裁冰自小服侍我, 我从未将你们当奴仆看待,你们更像是我的妹妹一般。如今你们年岁不小, 我本该早早放你们出宫择良人而嫁。如今,我已请母亲帮你俩在原籍太原州物色品貌端方之人,若你们自己有其他想法,也可告诉我。”
俩人膝行至我身旁, 裁冰惯常口拙, 呜咽有声。
凝霜仰头问我:“若是刚刚言语不当,冲撞娘娘, 也合该我走,关裁冰何事。再说我一向便是这般快言快语,娘娘为何今日揪着不放。”
“平日我也说你,你只是不听,这也罢了, 女大当嫁,难道你们一直守我到老不
成。”
“宫里终身不婚的老嬷嬷多了去,不多我一个。”凝霜嚷道,眼中有泪。
“也不多我一个。”云裁怯生生地附和。
我差点没忍住笑, 用洪荒之力才撑住了一脸冰霜:“总之,我意已决,你俩还是好好打算出宫的日子吧。”
快步出殿,迅速擦了擦泛酸的眼。
到了晚晌也未见二人,我想着许是躲起来互诉委屈了。
我叹口气,绕到条案前,皱眉狠心咬破食指,忍痛将殷红的血挤到墨碟中。
我蘸血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封信,只希望齐沐老实待在燕云州,不管越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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