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眼角余光瞥向我,轻笑:“看看,顶包的不就来了。”
见我六神无主、如丧考妣的样子,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全是她咎由自取,在这宫里,奸邪该死,愚蠢更该死!”
“母后,静嫔到底是世子的生母。保不齐世子会因此回越州。再说太后遐升,他都没能回得来。”
王后俯身凑到我耳边轻轻说道:“王上之前贬谪的那批要员,如今都在各州运动,不日各州百万勤王大军就要齐汇越州城。王上此举是笃定世子会带着燕云军回越州。你若是有好的信使,这会子可以唤来了,告诉世子,要活命,务必按兵不动。不要跟王上硬杠,以他目前的实力,压根不是王的对手!”
※
王后不让我去管静嫔的后事,说一切都有内廷司打理。
然而成恩告诉我,静嫔根本没按嫔妃之礼厚葬,大约王上默认她是投毒人,着人用破席一裹,扔进一副薄棺中,连夜拉到城外去了。
好在父亲秘密相告,静嫔的坟穴他会着人好生照管,定不至于被野狗叼了去。之后情势好一些,或可另行改迁。
※
某个晚上,我悄无声息登上了王城对面的钟鼓楼。
因为成恩提前打了招呼,守卫们远远退去,只有成恩在近旁照看。
站在钟鼓楼顶,刚好跟对面城楼齐平。
惨白明亮的月光下,吊在城墙上的头颅与干皮好似霜打了一般无精打采。宫城的这个门本是热闹的去处,自从挂了尸首,变得异常冷清沉寂。
我让成恩去楼下守着,拿出了怀中玲珑剔透的铜香炉。
三炷清香,一缕冤魂。
今日是常进的头七,我冒死来祭拜。
高耸的钟鼓楼上,秋风猎猎,我脱掉毛皮斗篷,顿觉轻快不少。
我咬牙翻过
栏杆,站在栏杆外仅容半只脚的方寸地。若是一松手,这数丈的高度,定是摔个稀烂。
我心中默念三、二、一,就在要松手的那一刻,遒劲的手将我的臂弯牢牢箍住,老鹰抓小鸡一般轻松将我拽了回来。
“死一个小太监,世子妃就忙着以命相酬,殿下离开还不到一年吧。”耳边传来男人低声嗤笑。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直面那双带着嘲意的黑眸:“不这样做,你这个成天没影的暗卫如何肯现身!我且问你,王上手中那座锱铢秤可是你送出的。”之前,听韩林儿说,他用尽心力制作了一座锱铢秤,可以测出鸿毛的重量。寻常银针试不出的毒,这做锱铢秤可以通过称重窥出端倪。
“那秤后来被斗米教的人截了去,如何又到了王上手里?而且,有人在宸极殿外见过你密会东越王。”
我不意崔缇竟笑起来,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挫败感。
“你这蠢材到底笑什么,常进因此丢了性命,你不知道吗,在你眼中,人命就那般不值一提?”
崔缇神色微敛:“常进的死与我送锱铢秤并没有关系,他身为斗米教徒,就不该擅自行事。况且锱铢秤是殿下吩咐送的,作为斗米教‘换山头’的投名状。对于常进,世子妃也不必伤心,为忠义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大战在即,总需要鲜血祭旗。”
我心中冷哼,古人便是这般,名看得比命重。
不过我竟然不知常进也是斗米教徒,也难怪他最终选择的是世子。
“若你有法子,定要劝世子切莫轻举妄动,各州勤王军正向越州集结,数量数以百万计。世子即使能带一半的燕云军又如何,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粮草缺乏,而勤王军以及王上的中央军以逸待劳,加上王上手中的财权,胜负一开始怕是已经注定,这其实就是王上请君入瓮的阴谋。”
他眸光微动:“晚了,世子携精甲之士已经在回越州的路上了。”
我望向崔缇,目光焦灼:“那就半路去拦住他,将他劝回去。两败俱伤,最怕是渔翁得利。”
“我会亲自去迎接世子,也会核实你传递的消息。这段日子我不在,世子妃莫要轻举妄动,免得伤及无辜。”
等不及反唇相讥,他跨步跳出栏杆,好似鹰隼一般飞出,待我扑到栏杆前张望,一团浓雾中,哪里还寻得见人影。
第42章 42 初冬·冬月·严冬
屈指一算, 齐沐离开越州,差不多近一年。
正如史书所载,齐沐擅武略。
他一到燕云州, “气焰嚣张”的薛贵义将军瞬间臣服。
齐沐领着燕云军, 以雷霆之势,横扫犬戎、大夏、西凉等边疆小国。而后,马不停蹄派使者和谈、开边市、鼓励流民屯田垦荒。
其实边患一除,王上屡屡下诏, 令他回越州, 他次次选择无视,似乎憋着一口气把燕云州的军政、边民诸多事务安顿好。
大概从初冬开始, 越州城外驻扎了各州勤王之兵,但迟迟不见燕云军。我猜想齐沐定是听从了崔缇的建议,及时返回。想到他这次终肯为自己考虑一回,我亦安心不少。
立冬这日, 本准备陪着王后去慈恩寺上香祈福, 她早起头疼不能成行,她又偏想去还愿, 只得由我代劳。
车马行至闹市,喧嚷不已。
车把式自言自语:“这街面上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几番。”
慢慢车外变得安静,车速也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我心知不对,慈恩寺本是个热闹的去处。
待要叫停时,疾驰的马车缓缓停下。
帘外响起清朗昂扬的声音:“娘娘到地方了。”
赶车人竟然是温书镇, 入行伍不到两年,他出落地越发挺拔英毅,一身寻常百姓打扮,戴着防寒斗笠, 眸中盛满笑意。
忽喜转忧,我问他:“镇儿,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殿下——”
温书镇身子一侧,手指近旁:“殿下在彼处。”
顺手指方向望去,长亭之下,一身玄色贴里,长靴大帽的齐沐迎风雪而立。
当我与他眼光交错,他眸中深处的阴晦登时挥散,而我,抑不住的笑靥浅浅绽放。
我踏雪向他奔去,他亦疾步往前,最后的距离,我几乎是扑入他怀中。以往他都能轻松接住我,可这次抱着我的时候,他皱眉往后踉跄数步。
毫无觉察的我闭着眼,任由他抱着,飘荡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而他暖暖的鼻息拂过我的耳畔,这一刻,让我觉得有些不那么真实。
我脑中闪过温书镇狡黠的笑容,推开齐沐,向后张望,哪里还有那小子的影。
身后男人猛地拉回我,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微凉的唇被温热覆住。
同样是撬开牙关,攻城略地,这次久别重逢的吻并不具有害怕失去的占有欲或是索求关注的霸道,更像是倾诉、抚慰,甚至是辞别。
时间之摆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只剩我与他,千言万语均杂糅入这绵长缱绻的深吻中。
我环抱着他,将头靠在他的胸膛,鼻尖萦绕冷冽的木香,这熟悉的味道令我心安。
“殿下身体可曾好了些?”
他凑近低语:“要不你随为夫去试一试?”
“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粉面含羞,握拳就要锤他。
熟知套路的齐沐轻松握住我的拳头,重新将我揉入怀中:“好了好了,娘子莫气,玩笑话而已。”
我仔细把他端详,大病之后的齐沐瘦了,黑了,下巴颏一圈青色的胡茬令他年轻的面庞平添几分老成,好在他眼眸恢复了初时的灵动清明。
他仰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敛容说道:“不要跟任何人提及见过我。还有,书镇会给你两件金丝锁子软甲,极为珍贵,可以防刀剑。你与羽儿一人一件,日夜不得离身。勤王军汇集越州,这个年指定不太平,你保护好自己,能逃命就逃,甚至不要去顾及羽儿。刀剑无眼,你顾不了太多。”
短暂的温存登时烟消云散,我才意识到他正处于危局中。
“殿下,勤王军是冲着你来的,数量不容小觑。实力悬殊,你根本杀不了他。殿下最好是即刻回燕云州,来日方长。”
眸光一凛,齐沐反问:“若勤王军不只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他来的呢?”
“殿下如何得知?”我惊问。
“斗米教徒意外获得几个州暗通款曲的信件,有联合倾覆之意。虽不十分肯定,到底也该防着。”齐沐笑了起来,微扬的唇角透着嘲讽,“常进说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可我到底是东越国的世子,邦国有难,匹夫尚且奋起,我若苟且偷生,身安心难安啊!”
“殿下带了多少兵?”
“五千精甲,昼伏夜行,专挑密林小道,他们或许以为我尚在燕云州。”
“咳咳咳——”不远处温书镇以拳掩唇:“那个,殿下,时候不早了。”
“宁宁,你定要保护好自己,别担心太多。”齐沐无可奈何乜斜了书镇几眼,替我紧了紧白绒斗篷,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好像是哄稚童一般。
“殿下,母嫔——”
他眸色一暗,强作镇定:“我已经去祭拜过了,谢谢你。只是王祖母那里,守卫森严,我如今没机会去,待来日吧。”
直到齐沐纵马远去,我才后悔忘记问他,他自己可曾留有轻如蝉翼的金丝锁子软甲。
※
私下见了齐沐后,我谁也没告诉,带着金丝锁子软甲回到宫中,第一时间为齐羽贴身穿上,只是我自己的那一件,让给了吴忧。
我没说原因,两个孩子乖顺地换上,多余的事绝口不提。但从齐羽写满心事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的担心。
“外州军队驻扎在城外,保不齐有那等无规矩的狂人,做好些未雨绸缪的准备也是应该的。”我笑着解释。
齐羽沉默着,倒是吴忧插话道:“母妃,这件软甲好轻巧,不知道还有没有,儿妇想给祖父也送上一件。”
我一时尴尬,不知如何回应
,倒是齐羽有些不高兴,颇有些大人气地对着吴忧道:“此物能防刀剑,却又薄如蝉翼,想必不是寻常物。母妃单给你我,时考虑到齐氏一族乃至王国的稳固。若真有多的,凭你们苏杭州的财力,难道还寻不到一件?”
吴忧讪讪地退后数步,我更加难堪了,忙解释:“你俩小,我自该多护着。你有孝心是好事,若真有多的,我一定给你,好吗?”
我在吴忧面前蹲下身,拉起她软糯的小手。也是可怜见的,也就入宫一年,七八岁的小人,不似先前的天真自在,也真难为她了。
她眼眶微红,偷偷瞟了一眼不再理会她的齐羽,却又努力装作开心的样子。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我对他俩多有疏忽。如今看来,齐羽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吴忧,不过原主的记忆里,七八岁的齐沐也不怎么搭理新婚的温书宁,这并不影响后来的蜜里调油。
人与人之间的磁场就是这般奇妙,有些疏离的关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难舍难分、蜜里调油,而有些原本亲密的关系会暗中滋长怨怼嫉恨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哪怕亲如父子又如何,到头来依旧是形同陌路,宛若仇雠。
※
一直到年底,我都待在椒房殿,日日提心吊胆、茶饭难思。
当听到齐沐率军偷袭勤王军,力不能支,仓皇遁逃的消息时,我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到底保命要紧,能熬过慈孝五年,或许既定的命运就能扭转。
除夕这日,王上在繁珑宫承欢堂赐宴,除了燕云州、苏杭州缺席,其余各州均有君相或是州牧来赴宴。
男女隔屏而坐,王上令人打开紫檀暗八仙立柜,取出装着琥珀色液体的大肚窄口水晶瓶。
“此酒产自西洋,乃高山鲜果所酿,后保存于千年寒冰之中,口味独特,寻常便是寡人也舍不得喝上一口。今日不同往日,寡人欲与诸君一醉方休。”
屏风外,有人小心建议:“陛下,世子下落不明,只怕有诈,最好是等寻到世子再说!”
王上高声驳斥道:“什么世子,此乃贼子。想篡位,就带了区区千人,想来薛贵义也没看上他。来人,把这贼子的画像四处张贴,见者皆能杀之,提颅可领万金!”
因苏杭王身体不虞,吴忧回家探望,今日便不在。我望向王后身边的齐羽,他埋首胸前,一语不发,有畏缩怯惧之态。
我心下诧异,小小年纪,经风历雨,便是心下悲伤,他示人从来是镇定自若,不该是今日之态。
到底王后没忍住,拍起了桌子:“陛下,世孙还在这里!世子若是贼子,陛下是什么,世孙又是什么!与勤王军发生些许冲突怎能与弑君篡位联系在一起?”
“这支勤王军队守在宫城之外,那贼子暗夜来袭,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么。既然回到越州,何不光明正大来见。谁心中有没有鬼,寡人一眼便可断出,王后!”这王后二字,尾音拖得很长,像是一种警告与威胁。
30/35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