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未曾审问世子,就扣了个弑君的帽子,臣妾冷眼瞧着,王上倒像是乐得如此。还记得当年教臣妾下棋,王上还告诉臣妾围定提子如探囊取物,需不慌不忙,切莫吃相难看!”
俩人隔屏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众人各怀心思默默坐着,氛围极其怪异。
哐当一声,水晶瓶撞击屏风落地碎裂,屏风晃悠悠数下,到底未曾倒下。晶莹的液体缓缓从屏风另一侧蜿蜒流出。
王后红着脸,努嘴松了松衣襟,气冲冲绕过了屏风,我一度以为她会去掌掴东越王,疾步跟上。
谁曾想她只是想推门出去,然而门却纹丝不动,看起来是有人从外面将门给栓上了。
“怎么,臣妾也是被围的子,王上要一网打尽?”王后冷笑。
一瞬间,东越王神情似有恍惚,这个时候,灯烛皆灭,屋内一片漆黑,唯有锁窗上映着朦胧的雪光。
有人趁黑变声道:“世子弑君杀父,德不配位,理应褫夺继嗣权。那么世孙呢,弑君者之子,自然也没有继嗣的资格。越州齐、琅琊王、燕云萧、太原温、蓬莱柳、苏杭吴本就是异姓兄弟,这江山也不是你一家打下来的。陛下既然无其他子嗣,何不让贤于我等。”
“谁在胡说八道,这本是寡人的家事,与你们有何相干。”东越王咆哮道。
“哼,本就是五王共治,你的家事也是国事,我等偏就管了。你若是识相,将你手中的航线、矿山、藏宝地悉数交出,我等封你个万户侯,保你子孙百世荣华,岂不美哉!”
“啊呸,无君无父的畜生,有种上了灯,让寡人看看你是谁?”
“齐炎,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手中御林军、锦衣卫、王城兵马司加起来不过十万人,我等陈兵百万于城外。你若再不识时务,就别怪你齐氏一脉从此断矣。”
“你等?莫非你们早就串通好了?”东越王不可一世的气焰明显压了下去,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做了开门揖盗的蠢事。
“陛下,我没有,呜呜呜——”颤抖的声音在某个角落响起,似又被人慌忙中堵住了嘴。
远处,迎接新年的炮仗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近旁有女人孩子呜呜咽咽啜泣起来。我闻到了一股子骚味,有人吓得溺了。我僵立着,害怕此刻去寻齐羽,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那变声更加不耐烦了,音不高,字字透着狠厉,好似从牙齿中逐个磨出:“齐炎,你考虑得怎么样。我数到三,你交还是不交。若是不交,见光之时,第一个死的便是你。”
话音刚落,伴着焦雷般的炮仗轰鸣声,沉重的门轰地一声从外被人推开。火光熊熊处,手持长剑的齐沐出现在门口,银甲生辉,白袍胜雪,宛若天神降临人间。
第43章 43 慈孝五年
“他是如何进来的, 你们侍卫都是吃素的不成?”暗处有人气急败坏地嘶吼道,听声音有些像新任的琅琊王。
“何必难为他们,本殿一个护卫都没有, 你们又在担心什么?”仿若皑雪压松枝, 齐沐沉稳的声音里又透着几分松弛。
他站在明处,众人皆在暗处,我替他担心,同时又不舍他离去。紧张与平静两种心绪不断交叠, 我只感觉全身忽冷忽热。
“你不去逃命, 倒巴巴跑来送死。也好,一家人走得齐整, 去下面也好团圆。”这是方才那个古怪的变音。
“可惜唯独缺了我的儿子,不过也好,齐氏一脉到底有后了!”齐沐笑道。
此时此地的齐羽竟然是假的!
我倒并不觉得突然,因为那孩子实在没有齐羽处之泰然的气场。
却见小小的黑影好似滚球一般, 呼哧呼哧撞到齐沐身边。发冠歪斜, 一头倾泻而下的齐腰长发很是扎眼。
齐沐蹲下身,轻轻帮她揭开面粉皮一般的脸罩。脸罩下貌似是一副细眉细眼的女孩模样。
“世孙是假的?”变声惊诧, 声音差点还原回去,听着倒像是南澹州州牧。
齐沐拍了拍孩子的肩头,将她护在身后,立身略带调侃地说道:“世孙已经在三千铁甲的护送下,北上与薛将军的百万燕云军会合。若此地遭遇不测, 世孙立刻在燕云州嗣位为王,他手中有王上秘传的财富清单,加上薛贵义百万燕云军的支持,齐氏一脉是否会断, 目下还真不好说!”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转移到东越王身上,他倒摆起了谱,兀自坐了下来,自斟自酌,品起了西洋酒。
蓬莱王一下子跳将出来,口呼上当,说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这一节,他的勤王军是实打实的勤王,绝无半点二心。
蓬莱王的态度自然动摇了其他人的心,也许真心造反的就一两位,更多处于作壁上观的观望状态。如今看这情势,又纷纷弃了山头,选择了越州齐。气得年轻的琅琊王当场摔杯踢凳大骂:“竖子不与为谋!”
“摸
黑说的瞎话,本殿就当你们是醉酒狂言,当不得真。如今你们该怎么做,毋须本殿再提醒吧。”
满屋权贵交头接耳,有蓬莱王第一个作揖离开,剩下的人窘相百出、各怀鬼胎鱼贯而出,剩下的琅琊王纵然心有不甘,到底形势所逼,拂袖而去。
偌大的承欢堂,燃着昏昏欲灭的灯烛,就剩了齐沐、我、王上、王后四人而已。齐沐站着,东越王坐着,谁也不肯说话,谁也不理谁。
“王上,这些个君相、州牧只怕是亡我之心不死,难保不会再行逼宫之策。为今之计,将你手中掌管的产业交接给世孙,以防万一啊。”王后开口道。
“王后人前人后说寡人心狠,王后又何尝不是。要寡人交出百年产业,除非这个贼子死了!”东越王猛地站起,手指齐沐,恨不得一手将眼前的儿子戳穿。
齐沐竟是笑了,如一股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野风,萧森又凄凉。
“王上煞费苦心,搜罗尽天下骇人毒药,坏我名声,丧我精神,再夺我性命。放心,拜你所赐,我如今活不过半年。若非阴差阳错离开越州,如今坟头茅草怕是都要割第二茬了。”
“你只道寡人弃你恨你虐你,可你却从不知反思自己。殊不知,哪有不明不白的恨,全都是无止境的伤心失望所致。你出生时,寡人刚经历丧子之痛,见到面若满月的你,老来得子,内心何等喜悦;你三岁生了一场大病,寡人彻夜难眠,在佛前许愿,若是你能好起来,茹素十年,后来你好了,我自然如约十年不碰荤腥;你五岁蒙训,总说经典枯燥难懂,寡人焚膏继晷,为你撰写课读之本,三年之间,整整百册,熬白了鬓角;七岁你迎娶新妇,寡人事事躬亲,唯恐遗漏,唯恐不够风光,委屈了你;你十岁逃课游猎、诋毁圣贤,那一刻,寡人感觉天都塌了;后来你愈发狂悖,甚至跟江湖下九流之人厮混,寡人权当没你这个儿子。”
“可我天生不爱权力,不爱王位,我不喜被教条所束缚,更不喜尔虞我诈,玩弄权术。我所期望的只是家人温暖肯定的目光,我所求的无非家人团坐、共叙桑麻。”沉毅的面容上流露几分凄哀,却因东越王倨傲的笑声而消散。
“哼,你高坐九层天,统御万民,怎能不握紧手中的权力。若寡人不夺权,早就被渤海大君所杀,没有寡人,又何来你?权力的博弈,从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压根儿没有温良恭俭让的位置。便是有,也只是装出来哄骗愚人罢了。你没有意志,没有铁腕,随心所欲,你本不配为王!”
“我愿意出局,愿意放弃王世子之位,如此你总放心交出齐家百年产业吧!”齐沐出奇地平静,有一种洞察现实的洒脱与泰然。
“哈哈哈,王世子之位岂是说放弃就放弃的。你到底是世孙的父亲,保不齐你不会反悔。你擅长笼络人心,薛贵义不惜发动军变也要救你,若你想做王上,废掉世孙怕也是轻而易举。”
齐沐冷笑:“你以为所有人跟你一样?”
“卧榻之侧容不下他人酣睡,世孙要坐稳王座,你的存在势必是个隐患!”
一直沉默的王后跨步向齐沐,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剑,剑指东越王,眼神中透着决绝:“你这老不死的,到底交不交出来。”
笑纹密布的脸令人不寒而栗,鹰隼一样的眼眸中射出胜券在握的光芒:“他不死,寡人就不交。你们杀了寡人便是,没有冠绝九州的产业,看他们肯不肯俯首称臣,哈哈哈。”
“看来父王真是半年都等不得了,挥剑自刎,如你所愿!”
我不信这话出自齐沐口中,心中有极其不祥的预感。
“殿下——”我扑向齐沐,几乎是跌倒在他脚边。
我拽着他的袍摆,似把它当作救命稻草一般,“殿下,千万别做傻事!”
他俯身看我,充满怜惜,眼眸却无半点犹疑:“世子妃,我命不久矣,倒不如让位于世孙,这本该是我的责任。这并非一时气话,我在燕云州就考虑清楚了,还请你谅解。”
“你以为寡人不知道你的那些个旁门左道,闭气术、易容术,还有什么劳什子,看似死了,其实还活着。”东越王指向了紫檀暗八仙立柜:“你若真心,就自己走进去,七日之内不要出来。”
慈孝五年,幽闭而死。
齐沐顿了一下迈步向着立柜走去,甚至都不再回望我一眼。
我发疯般抱住他的腿,语无伦次,只剩哀求。
东越王令侍卫将我架开,一哄而上的侍卫为齐沐阴冷的眼神所镇住,并不敢往前。
齐沐有力而轻柔地将我扶起,眼眸中是欲言又止的深意,用手为我拂过一丝乱发之际,在我耳旁低语:“做样子而已,你放心。”
我含泪呆呆望着他,拽他衣袍的手劲不自觉松了几分。
“来人,将世子妃带走!”齐沐后退数步,断然令道。
模糊的视线里,齐沐包括王、后离我越来越远,承欢堂的门沉重又缓慢地闭上,我被侍卫锁在了繁珑宫一处绣阁中。
进入绣阁,心生后悔。可任凭我如何拍打门扇,没有一个人回应。
我揉着没有知觉的手,颓然地倚门而坐。迷迷糊糊中,光透过门扇的锁格照进了绣阁,有人从门扇下一处活口中,递进来一个食盒。看样子,他们是要铁了心关我。
我不知道齐沐说的“做样子”可是真话,但若是被东越王关入木柜,哪就那么容易出来。
百世基业被当权者紧握,便是国家颠覆,万民水火,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意志能否实现。
这大约是个死局,唯有死才能破局。
水米不进,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妹妹书平的哭诉声:“姐姐,两天了,你便是吃不下也要吃上一口。你不顾惜自个儿,难道不为世孙想想吗。殿下被关,世孙没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啊!姐姐,姐姐,你听到了吗——”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儿,扒在门上大声问:“妹妹,殿下莫非还关在柜子里。”
“姐姐,我不知道,是王后娘娘令我来劝你。你就算把自己饿死亦于事无补,世子是自己选择的,他毕竟是世子啊!”
书平在门外哭,我在门内哭,想到世孙,我勉强端起面前的梗米粥,一勺一勺往嘴里塞,是的,我到底要活着出去。
我要相信世子,他说过只是做样子而已!
就这样昏昏沉沉度了好几日,每日书平都会来门外陪我说说话,我们聊到小时候的一些旧事,感叹到底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最好。
书平叹气说:“人便是这般,总是不合时宜。世子纬武经文、怀瑾握瑜,更难得的是对姐姐始终如一,体贴备至,可偏偏不得东越王的青睐。我家那位,成日是眠花卧柳,家中媳妇丫鬟糟蹋遍,竟是被老侯爷捧成个宝。姐姐,其实我又何曾好过,说起来我是侯府少夫人,背人处,我比那布裙荆钗的婆子能好多少。”
这些年,我一心扑在世子与齐羽身上,对家中弟妹关心甚少,如今才知书平过得如此艰辛。
“平儿,我倒希望成为你。小侯爷一开始就没给你希望,将来他便是怎样,我怕你只有偷着乐的。”
书平竟是笑起来,擤着鼻涕道:“姐姐,谁说不是呢。我如今只要同他和离才好,将来也不嫁人,只想入宫伴着姐姐与世孙。”
※
某日晨间,当我醒来时,那绣阁的门竟是虚掩着,宫人们次第进来,为我梳洗挽发。
我问她们,我是否可以走了。
她们支吾不语,只说是王后让他们来的。
当我踏出绣阁门槛,推开廊窗,冷风携裹细雪呼啸而来,刀尖般的凉意透过锦袄往骨头缝里钻,放眼望去,飞檐屋脊树木皆为白雪覆盖,天地寂寥好似独留我一人而已。
那个黑夜里,我被侍卫半扯半引匆匆走过承欢堂到绣阁的路。如今独自返回,一向路痴的我凭着直觉,无需人指引,便轻松来到承欢堂。
这里已经收拾干净,空空荡荡,更不见乌檀雕镂暗八仙立柜。
我从承欢堂出来,沿着宫道寻觅,所遇之人皆低头垂手静立路旁,纵然
你如何盘问,他们也只是惊惶着一张冻白的脸,央求娘娘饶命。
天寒地冻的天,穿着不厚的袄裙,我硬是跑出了一身的汗。就待我要放弃之时,一处破旧僻静的院落,听到脚步杂沓之声。
推门进去,院中赫然摆着那只乌檀暗八仙立柜,柜门敞开,空无一物。我问持着斧头、凿子等工具的工匠,殿下在何处?
他们甚至都没听懂我的话,只是扔掉工具,跪在雪地里。其中一个领头的,操着外乡口音说:“贵人,俺们不知道垫下垫上,管事的让俺们把这立柜改成棺柩,说是莫浪费了好木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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