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返必死,妾身谨拜。”最后八字,我渐渐念出了声。却听殿外通报,常进求见。
这倒是奇怪,他向来谨慎,极少来椒房殿。
常进面带喜色,身后持着明黄衬里红漆托盘的宫人旖旎而入。
“娘娘,下月是王上的寿辰天宁节,这是王上御赐各宫的礼物,奴才第一时间就给娘娘送来了。”
眼前是明晃晃的珍宝,长乐未央千里江山镂雕铜镜、飞鸟点翠镶东珠纨扇、鎏金累丝嵌宝玉如意,今年的赏赐着实比往年丰厚。
我微笑点头:“暑热渐起,公公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常进不语,眼扫四维。我知其意,让宫人们都去殿外候着。
众人散去,常进也没那么端着身板了,悄声问我:“娘娘为何要送凝霜、裁冰出宫?”
我不觉好笑:“这俩人半天不见人影,原来是去请菩萨了。”
常进下意识左右一顾,其实也是多余,屋里只有我与他而已。
“娘娘最近屡屡查看王上起居注,还有意无意打听王上饮食喜好,前些日子还去了一趟东宫密室。无需奴才提醒,娘娘应该知道,打探尊者行程习惯,是宫中大忌。”面前的清瘦青年眸色凝重,心事重重。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问常进:“我做得如此隐蔽,你竟然都发现了?”
常进摇首强笑:“娘娘,这是宫里,处处耳目。除非是心中所想,若有所行动,很难不会留有痕迹。奴才能察觉到的,都已经帮娘娘掩护过去,只怕百密一疏,难免被人抓住把柄。娘娘到底要做什么,何不与奴才相商,娘娘养尊处优、心思单纯,步步为营、处心积虑本就不适合娘娘。”
常进语气倒是和顺,但明显带着责备警醒之意。我走到枝形落地烛插前,持着铜剪装作漫不经心剪烛花,借以掩饰我的心虚、羞愧。
“常公公机深智远,我要做什么,你难道猜不出来?”
壁上投影踉跄一闪,黑夜沉沉,虫豸隐声。
“娘娘到底心思浅了些。娘娘以为将两个身边人打发走,她们就安全了。就算她俩平安,那椒房殿服侍娘娘的五十口人呢,娘娘的父母亲族呢,还有世孙,他的将来能如何。各州看似太平,觊觎王位的大有人在,若被他们抓到把柄,拉起清君侧的大旗,齐氏一脉气数危矣。”
“他正用最为卑劣的手段毒杀世子,若不是边境告急,此时,世子之命怕是休矣。除了杀掉他,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娘娘何必脏了手,这种事本该奴才代劳。”
我心一抖,转身望向常进。他面藏烛火的阴影中,声音带着无可描摹的诡异。
时至今日,我才知常进家世代为南海采珠人。
常进小时候与家人吃住在岛上,日子清苦,但宁静无忧。
十五年前,王上开辟了数条海外航道,看中了常进所在的小岛,欲将小岛作为货船临时停泊处。
赶村民下岛的方式颇为粗暴,死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常进的父母。
剩余的村民拿着稀薄的补助金拖儿带女重新寻找落脚处。等草草安葬了父母,十岁的常进带着幼弟陷入绝境。最终为了活命,他自愿阉割入宫成了太监。
“杀奴才父母者并非他本人,但若非他利欲熏心、罔顾人命,奴才父母又怎会送命。这些年,奴才一直在等待机会,如今时机已到,奴才愿意为殿下与娘娘效劳。奴才孑然一身,如今幼弟已经安顿好,即便是奴才行迹暴露,也牵扯不了任何人。”
我将用锦盒装着的牵机毒粉以及写给齐沐的血书递给了常进。这牵机毒粉是上次齐沐查投毒一事时意外获得,一直存放在东宫密室。如今,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他自食恶果,怪不得旁人。
常进说他有一条暗线,必定能将血书以最快的脚程送达齐沐。
我叮嘱常进保命要紧,若是稍有差池,只管自己逃命去。
※
自从东越王在慈孝元年险被崔缇暗伤后,一直小心谨慎,日常饮食,一百来道膳食,也就从中挑几样食用而已,旁人无从得知他的喜好。另外,进食前,哪怕是用茶,必定都有三个小太监先行尝试,确认无碍后才饮用。
因此要投毒,寻常很难等到机会。
天圣节这天,举城为东越王庆生辰。宫中赐宴群臣前,总会有一个保留节目,由蓬莱州张天师制符水,供东越王饮用,以期得到上苍的护佑。
东越国举国崇道,王家尤盛,因此张天师在宫中地位非比寻常,人称“方外宰相”。
我坐在下首眼睁睁看着祭坛上的张天师以剑端挥舞一张符纸,嘴中念念有声。待咒语念完,将点燃化灰的符纸迅速注入一碗清水中,瞬间那水变得些许浑浊。
张天师殷勤郑重地将水盏捧至东越王面前,东越王身边的侍者习惯性要先去尝一尝。
张天师捋须摇头,称这是上天单给王上的恩赐,断不能泽及旁人。
东越王了然,正待饮用,水盏沿都快触及唇齿了,我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然而,他一瞬间停顿了。
“上次偶然得过一座极为精巧的秤,名曰锱铢秤,把这符水上秤称称,再对比本来的重量,看会不会多出些什么。”东越王吩咐一旁的王蔷,随即向张天师解释:“国师莫怪,我这一国之君当得甚为艰难,总有刁民要害寡人。”
张天师笑而不语,哐当一声响,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正待寻声源所在,原来是我将青铜觚打翻在地。
东越王锐利的眼神扫向我这边,我唯恐他发现我的不安,做贼心虚地低下头去。
“废物,毛手毛脚的,来人,将这贱人带下去,给本宫重重地罚!”
一旁王后忽地站起来,对着近旁的侍女一顿训斥,那无辜的侍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架了下去。
“吓到陛下了,新来的宫女没见过这场面,打破了青铜觚。”王后用无比歉疚的眼神望向东越王
东越王神色渐缓,摆了摆手,表示他并不介意。
这一段插曲并没有对之后贺祝山呼、飞觞走斝的欢宴有太多影响,但我却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人在暗中偷偷观察我。
我注意到久去的王蔷猫着腰对着东越王耳边一阵嘀咕,王蔷脸色阴沉,倒是东越王对着满座笏绅,面带春风,似乎并不在乎王蔷传递的消息。
好不容易挨到宴会结束,我让凝霜去打探常进的消息,结果一无所获,就好像这个大活人凭空蒸发一般。
凝霜安慰我,说常进人机灵,没准儿已经逃走了。
我只能如此自我安慰,挨到五鼓,我正和衣歪在榻上小寐,凝霜惊惶推门而入,话都说不完整,心咯噔一下,如坠深渊。
常进的头颅挂在了王城的城墙上,一旁还挂着人皮一样的东西。
我听了凝霜的哭诉,干呕不止。
脑中一个信念便是,我不能待在宫里,我得出去。
然而还没等我迈出椒房殿,便被刚好赶来的王后截住。“你去哪里?”她竟是破天荒的平静,步步走向早已面无人色的我。
第41章 41 开秋·桂秋·霜序
“就你这心慈手软的性格还敢杀王
上, 若非本宫罚了那宫女,你怕是早就被王上识破了。”王后冷冷地瞥向我,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王后捅破了“窗户纸”, 终日吊着的心在那一刻落了地, 我几乎是瘫软在地。凝霜、裁冰见状,便要来扶我。
王后厉声斥道:“你们俩给哀家滚开,没脑子的废物!”
凝霜、裁冰虽是奴,到底被我平等对待多时, 头遭挨训, 俩人都吓僵在原地。
“母后,千错万错, 儿妇一人之错,怪不得旁人。”
王后盯着我,嘴角微扬,那藏着锋芒的笑容令我不寒而栗:“世子妃, 符水有毒, 谁都可以有嫌疑,你却不能有嫌疑。谁都可以有错, 唯独你不能有错。你是世孙的母亲,是未来的王太后,你若是弑君,背着罪妇之子骂名的世孙哪有继承王嗣的资格!你自己不想活,找个没人的地方投缳便是, 莫要遗祸世孙!”
先前我害怕王后,仿若老鼠见到猫,如今发生了诸多事情,我早就不以她喜怒为意。只是她提起世孙, 触碰我内心最柔软的一处。
我咬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母后,你可知王上正用最卑劣最无耻最残忍的手段杀世子。世子的狂症、身上大片的暗疮都是拜他所‘赐’,那毒就藏在静嫔日日熬煮的汤药里。只有他死,世子才能活命。世子仁德,即便知道终为他所害,也不会加害于他。可臣妾不想让世子死,世子下不去的手,臣妾愿意代劳!”
殿外有异响,我忙向窗外张望,王后缓缓说道:“放心,外面都是哀家的人。若说是想让他死,这世上没有人比哀家更想让他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王,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他只在乎王的权力。慈孝二年那心上三寸的箭就是哀家着人射的,若非我们这位仁德的世子啊,他早死了。不过幸好世子念及父子情,救了他一命,若真由着他死了,如今东越国还指不定姓什么!”
我目不转睛望向面色逐渐悲戚的王后,心内除了震惊,便只剩下一连串疑问了。
“先世子齐玉三岁能文,五岁能武,聪颖勤奋跟如今的世孙差不多,但性格比世孙还要活泼些。他十五岁那年,王上的哥哥,被废的渤海大君发动政变,数万暴民冲入宫廷。本来王上和齐玉都躲在废弃的东司(茅厕)。这个王啊为了保自个儿的命,故意将儿子齐玉支出去。齐玉一有动静,暴民自然奔着玉儿而去。当父亲的自然活了下来,只是我那玉儿,到底死于乱刃之下。”
惯常刚强的王后谈到悲惨的往事,谈到死去的先世子,大滴大滴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掉落:“哀家高龄拼死诞下麟儿,他不只是王国的继承人,更是哀家的心肝肉。他走了,哀家的心就像是被人深深挖去一大半。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没人知道哀家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拽过我递过去的手绢,抖着手擦拭眼泪。王后本就面白,如今更显双眸及鼻翼的殷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用尽平生之力继续说道:“当哀家得知齐玉之死的真相,恨不得亲手将他宰了。说来也怪哀家到底心存幻想,他是个什么东西,哀家比谁人都知道,哀家早该怀疑他。他的亲娘是掖庭宫女,自小养在太后身边,发觉太后有废他立齐沐的意思,他把太后整成了活死人一般,更别说淑妃那贱人和她那个小野种,自然跟掐死猫狗一般。但——”
王后锐利的目光扫向我:“他不能死,至少眼下不能死!五代东越王,整整一百年的积累,到了如今,齐家手上有百条海外航道、千座矿山、数不清的藏宝地,而这一切,都掌握在王上手中,这便是齐家能统率九州的根本所在!若慈孝二年,王上真的就死了,继任的齐沐手中没有筹码,谈什么权衡九州,坐主天下。苏杭州、燕云州、琅琊州,甚至是南澹州谁不想称霸九州,若真纷争频仍,天下大乱,还有我蓬莱州的活处。所以——”
王后走向我,双手箍着我的肩,弯而尖的螺钿护甲扎得我生疼:“他早年沉溺男女之事,功能尽失,如今又爱上了吃金丹。哀家瞧着他的命不会比齐沐更长,只要他将财富清单托底给齐羽,到时候他是死是活又有什么重要!所以,你切不可再生事端,权当是为了齐羽!”
我挣扎出王后的钳制,反问道:“那么世子呢,他活该就死。”
“哀家若是他,定不会再回越州!”
此时,近侍跑来便要耳语。
“说出来吧,如今哀家跟她都没了秘密,藏着掖着干什么!”
那近侍一脸尴尬,清清嗓子小声道:“娘娘,奴才们按您的吩咐,故意放静嫔进来。刚刚她一直在窗外,这会子跑出去了,可要将她抓回来。”
“跟牢她,若是她去找王上,割了她的舌头!若是去的别处,别管她!”
近侍得令,匆匆而去。
我问王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后道:“若是真被她听到毒杀一节,倒是个好处。齐沐亦是她的命根子,王上借她的手毒害世子,你猜她会怎样。”
“会杀王上!”
“以哀家对她的了解,借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王后冷笑。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王后正在宫人的搀扶下上凤辇,面无人色的近侍慌慌张张跑来告知,静嫔投井了。
“投便投了,值得这般大惊小怪。”王后挑眉斥道。
“可救了起来?”我惊问。
“救上来,人都没气儿了,”近侍哭丧个脸,“静娘娘还留了遗言,放在井沿。”
王后来了兴趣:“说了什么?”
“一切过错,皆在贱妾。”
“没了?”
“没了。”
“投的哪里的井。”
“宸极殿后面那个园子。任谁也料不到静娘娘会寻短见,奴才们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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