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不是器官。”
梁思雪感觉到她在往另一个死胡同撞,及时将她拉回头。
“我知道,所以理解了,但还是无法认同。”虞宝意撑着膝,双掌覆上脸,也捂住了声音,“你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当时,她居然还能想到我会不冷静,所以把Terrance叫到大家面前护住我,借此公开我和他的关系……我觉得很可怕,小雪。”
关知荷待梁思雪多好,这么多年大家有目共睹,可以说丝毫不比她这个亲女儿差。
当时,她不冷静到上去就给了萧正霖两巴掌,但关知荷做出的选择,竟然是……
她觉得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到,她不想她如愿,也不想自己和霍邵澎的关系,成为关知荷利用的工具,成为虞家这个“人”的心脏。
供血器官。
心死则身灭。
对虞家越重要,她就越不情愿。
好似成为了攀在霍邵澎身上的菟丝花,心安理得吸着他的血。
可问题在,关知荷觉得没问题,连霍邵澎都觉得没问题。
在南城的自己,白月迎那件事的处理方式上,她潜意识也觉得这样没问题。
如今回到香港,踏足在这片土地上,她像一个被催眠的人,从梦境中惊醒,回到现实。
有些关系,不是相爱了,就会没有障碍的。
这句话,虞宝意也讲出来了。
梁思雪深表认同,可又轻轻捉下虞宝意的一只手,露出她一只眼睛,水红色的,仿佛晚霞抹开的一道色。
她在忍泪。
“可是,相爱已经是最大的障碍了。”
这句话,俨然如叹息。
她们两人,性格虽天差地别,但在感情观的底层逻辑上,有种充满宿命和矛盾感的重叠。
梁思雪以为,只要两人相爱,携手便能跨过,或对抗未来无数大大小小的障碍。
她自以为同萧正霖相爱,可以一次又一次帮助他,给他信心面对来自家庭的压力,尽管失败,可她未曾动摇过。
而虞宝意觉得,一段感情的维续,不应该有尚未解决的障碍。
且很可能永远无法解决。
那时和沈景程在一起,主动权掌握在她手里,她便竭尽心力扫清两人间的障碍。
可如今,角色互换。
解决问题的关键,不在她这里,甚至不在哪个人手里。只要她一日是霍邵澎的女朋友,不管有没有,在外人眼中,虞家就一日靠他“供血”。
重叠的观念,又犹如两个对跖点,既近,也最远。
“你答应了吗?”梁思雪问,绕回起点。
“我告诉他,什么事都得等你出院再说。对了,Mommy联系到她一个医生朋友,明天可以给你安排转院。”
“我不转了。”她不允许自己思考,脱口而出。
虞宝意有点懵,“什么?”
梁思雪对上她目光,咬咬牙,肯定地重复道:“我说,我不转院了。”
“为什么?”尽管意外,虞宝意情绪还是维持住平静。
“这里有最好的医疗资源和休养环境,丁毓敏送我来这里,那我就待在这里。而且不仅不转院,我还要讹萧家一大笔钱,非得咬下他们一块肉好好痛一下不可,不然我就闹到萧正霖的订婚仪式上,看谁丢得起这个人!”
换虞宝意给她喂葡萄,不过仔细撕了皮,才递到梁思雪唇边,欲言又止:“你不怕……”
“原来是怕的,还瞧不上萧家,所以才跑到南城。”梁思雪眼中也似含水光,“可我怕了,还躲了,有用吗?那些人会停止戴有色眼镜看我吗?丁毓敏会放弃造谣我吗?都不会,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舒心一点?”
这番话的每个字,都令虞宝意脑中某根弦颤动。
这时,梁思雪才有所觉察,李忠权苦口婆心的那些话,可能不是对她说的。
可的确令她开怀不少。
于是,梁思雪不负所望,接上那根接力棒,“Baby,和我说的一样,你做得再好,那些人就会不戴有色眼镜看你吗?”
当然不会。
有些代价,不是完全由选择带来的,更多是身份、家庭、人的劣根性等等无法决定的因素。
哪怕她现在和霍邵澎分手,断得干干净净,也断不掉好事者的舌头。
“我找时间,和Mommy聊一下吧。”
虞宝意认为,她需要点时间。
劝到这,梁思雪才松了口气,“好好说,别和Aunt吵架。”
她一句找时间,还是拖到了一周多后,梁思雪出院当日。
霍邵澎让李忠权亲自过来车接车送,还贴心到考虑虞宝意不舒服,命人将所有费用退回萧家账户,私人补回。
车上,见副驾驶上的关知荷关心完梁思雪身体恢复状况后,三位女士都集体陷入沉默,李忠权忽地提起:“虞小姐,恭喜你啊,在大陆拍的那档综艺,听说现在声量很大。”
“多谢权叔。”
“听说北城电视台买了版权?”
“在谈,差不多要定下了。”
一个惊喜,完全意料之外。
三天前,北城电视台的负责人联系到任微,又通过任微找到她,提出想买下《如果它会说话:“玉”见》的电视台播放权,包括后续系列,也希望能优先考虑到这边。
没有制作人会拒绝自己的节目上国字背景的北城电视台。
算是回港后,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打听完,不知想到什么,李忠权满面笑容,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
虞宝意余光还留意着,捕捉到李忠权这个表情,心下一紧,问:“不会和……霍生有关系吧?”
李忠权明显一怔,连忙否认:“没关系,这个真没关系,虞小姐你别误会,大少爷知道你不喜欢他干涉你的工作。”
相处久了,真话假话,虞宝意听得出。
确实跟霍邵澎没关系。
“何况,他同样希望虞小姐凭自己的能力得到青睐,因为这样,你才会真正开心。”
这时,关知荷侧头,用眼边余光观察了下虞宝意的反应。
到家后,李忠权命人把行李都送上去,还婉拒了关知荷留下吃饭的邀请,摆手说自己还得回去伺候小霍生。
如此,也不强留。
虞宝意送走了李忠权,转身,发现关知荷预备进厨房,同房吉巧一同准备晚餐。
“Mommy。”
她心中装着事,故回了家,也不见从前的活泼讨巧,叫得规规矩矩。
梁思雪懂眼色,凑上前,“Aunt,我去帮巧姨打下手,你好好休息休息。”
客厅剩下母女二人。
关知荷不等女儿示意,主动坐到沙发上,轻拍了拍旁边的位子。
“坐吧。”
第83章 巴掌
厨房里, 房吉巧打开瓦盖舀了一勺汤水试味道,还不忘瞥一旁切菜的梁思雪。
“思雪,刚出院, 要不你歇歇, 这里我来就行, 也没多少功夫。”
“就让我帮帮你吧巧姨。”梁思雪目不转睛,专注手下功夫, 然还是把原定的姜片切成了大小不一的块, “我这时候出去,又只能和稀泥了。”
房吉巧笑了笑,“好,那你帮我,做点小小姐中意吃的, 小姐也好多日没在家吃晚饭了。”
“Aunt不在家吃吗?那在哪吃?”
“不清楚啊。”房吉巧盖上木棕色的瓦盖, 也将那锅咕嘟咕嘟滚沸汤水的白烟一并压了下去, “自从小小姐回来, 小姐的应酬好像一下子多了起来,我这厨艺啊, 都被冷落了。”
梁思雪切姜的手一顿,走神短瞬,幸好刀锋已经碰到砧板。
她若有所思,回头望了眼这位在虞家服侍了几十年的老人,可房吉巧背对着她, 手上功夫一如既往的伶俐。
因而那番话,不像有言外之意的样子。
可她的确琢磨出了言外之意。
浅层的是房吉巧向她传递, 关知荷正在借女儿与小霍生的公开关系行事的信息。
她一向将虞宝意看作亲女儿,所以往深了想, 也是她并不赞同关知荷的做法。
“我可不会,我天天都想让巧姨给我做饭。”梁思雪说着讨喜话。
“你和小小姐都是从小吃到大的,当然中意。”房吉巧从塑料袋中拿出一条已经处理好的生鱼,“就是不知道小小姐的男朋友,看不看得上这儿的粗茶淡饭——姜片给我下。”
梁思雪把自己切得片不成片的姜装到小碗里送过去,“小意看得上他就行,若是吃不惯,也就别上来了。”
这话逗得房吉巧忍不住笑,“是这样吗?我在电视里经常能看见那位霍生的爸爸,周围很多记者的哦,这样的家庭,也会担心小小姐看不上他吗?”
“那又怎样?”梁思雪听出巧姨试探背后的忧虑,继续宽慰道,“你家小小姐可是新时代独立女性,普通话叫有钱有颜还有事业,霍邵澎掘地三尺都很难找到第二个了。”
“你不也是吗?”
“我系废人一个来噶。”
梁思雪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无业游民的身份,与坐吃山空的行为。
厨房里面欢声笑语的气氛,被一句凌厉的呵斥骤然打破。
梁思雪和房吉巧一人提着刀,一人拿着铲,一前一后走出。
彼时,沙发上的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站着的是虞宝意。
“Mommy,这是我的底线。如果将来你在外面做事一定要每时每刻利用和倚仗Terrance,那我绝对不会让你达成目的。”
关知荷貌似也被激怒了,少见地收了笑容,“我要讲多少次你才明白,在外面,身份是别人给的,不是你不想倚仗,你要抛弃这个光环,别人就敢低看你那一眼。”
“是不敢,还是你不愿意?忍够了?”虞宝意争锋相对,寸步不让,“我把他电话给你,不是让你把人叫到萧夫人面前,好给你这个已经自居未来丈母娘的人脸上贴金的!”
“虞宝意!”
梁思雪和房吉巧在厨房听到的,就是这声呵斥。
略带失控,可关知荷很快控制住自己。
“你十八岁以后,上内地读大学,你可以心安理得不管家里的事,也可以当你的圣人,和一个废人拍拖。我反对,但从未强行逼迫你回头,制止过你那些愚蠢的行为。”
关知荷撑着沙发扶手缓缓起身,相似的面容,却是由截然不同两个世界润养出来的。
她们面上都有清晰的,对自己立场不疑的执着。
只是关知荷,隐隐有些长年累月妥协下的漠然与疏远。见惯了圈层中的拜高踩低、趋炎附势,她永远不可能赞同虞宝意的观点。
“现在你同小霍生拍拖,想和家里完全分开,可能吗?还是日后你嫁进霍家,我和你Daddy不配喝霍邵澎奉的那杯茶!”
“Mommy,我只是让你不要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要让我,让整个虞家成为趴在Terrance身上吸血的虱——”
“啪。”
比方才那声斥责更清脆、响亮。
掷地有声以后,是恍若凝固的落针可闻。
虞宝意脑袋彻底偏向右侧,左脸骤然而至的痛,逐渐化作难忍的烧灼感。
梁思雪想冲上去,被房吉巧一把拉住,待在旁边,静观彻底失控的那处。
关知荷慢慢垂下胳膊。
她站姿优雅笔挺,立于原地,冷声,逐字逐句:“Bowie,看清楚,你现在站在哪里。”
“这里是香港。”
-
最终,虞宝意还是没有吃上梁思雪和巧姨做的晚餐。
她独自一人,逃了出来。
当她坐到路边的士站,回想自己离开时的场景,确认也肯定,更想用“逃”字。
多待在那里一秒,她都会多窒息一秒。
手机关机前,虞宝意不忘给梁思雪发了报平安的短讯,免得她一个人出来,跟无头苍蝇一样找。
香港很小,可找一个人时,又显得太大了。
坐久了,望着一辆又一辆载客的士停了又走,余光中的多色霓虹晃着虚无半透的光晕,笼罩在此处经过、停留的每个人身上。
附近有个卖咖喱鱼蛋的推车摊档,档主接了个电话后,连声道好,喜气洋洋地收了摊,路过她,从隔层中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鱼蛋,递过去。
“靓女,岩岩医院话卑我知,我老婆生啦,睇你系度坐左好耐,今晚最后一碗鱼蛋送卑你,快滴翻屋企啦。(刚刚医院告诉我,我老婆生了,看你在这坐了好久,今晚最后一碗鱼蛋送你,快点回家吧)”
“多谢阿叔,恭喜啊。”
“仲系(还是)龙凤胎!好字成双啊!”
虞宝意目送那位摊主带着小推车离开的背影。
她没有问,为什么老婆生产时,他还要出来卖咖喱鱼蛋。
不过很好吃。
她捧着那碗鱼蛋离开,但不是朝家的方向。
走了好一阵,她终于嗅到熟悉的味道,清凉、微咸,有种温暖的潮意。
哪怕已经迈入十二月,没有冷空气南下的话,香港天气就如同一个寻常刮着微风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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