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宝意看到了那位何夫人。
雪白的手臂上挽着雍容的皮草,若有似无掩住旗袍下的身段,影影绰绰,女人味收得内敛又克制。
何夫人母家有政治背景,不似甘倩玉珠光宝翠戴一身,仅耳边别了两颗成色非凡的珍珠,灯光映照下来,更衬得玉面柔和温婉。
如果不是虞宝意吃过她亲赐的亏的话。
“何太,还未来得及恭贺你。”关知荷上前半步,“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寿比南山,我同Bowie有点急事,需要先行告退了。”
“Bowie?”何太扬了扬眉,目光继而放到关知荷身旁的人上,“有点耳熟啊,好像在哪儿听过……”
哪能劳烦她亲自想起,何况也不是真忘记。
薛太得意洋洋地说:“之前没带眼识人那个啊,何太,虞小姐还欠你一句谢谢呢,多亏你帮她认清那个Gina的真面目。最近呢,还和小霍生……”
“噢。”听到Gina,何太面色还是阴了一下,可懒得同薛太计较,“Terrance带着的,嗯——”
她故意拖长声调,似乎在为如何形容虞宝意的身份而感到困扰。
思考的沉默间,又是一场无声的戏辱。
信手拈来。
“何太,祝你生日快乐,永葆青春。”
虞宝意面不改色,照常送上祝福语。
“永葆青春这种话……”何太慢条斯理地拨了下皮草上的毛,“还是留给你们这种小妹妹吧,够天真,够没本事,又够靓,男人都中意。”
她毫无波动。
或者说,虞宝意的情绪只在那群夫人们针对关知荷时产生过强烈的动摇,若将矛头完全指向自己,反而能令她保持住平和与冷静。
“在座这么多位夫人,有谁不想自己被男人中意?”虞宝意故意光明正大看向薛太,“又有谁,不想自己的女儿被男人中意?用讨论一下,谁的梦做得更大点吗?”
她把自己也送进了那滩污浊的泥水里。
无所谓了。
清高过人,落在她们眼中,无非另一种别致的手段。
对付她们,就得比烂。
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一出来,虞宝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的。
可下一秒——
“不用了。”
男声,突兀地中插进这片区域诡异的沉默中。
又足够令她安心。
虞宝意今晚用了一种清淡雅致的梨香,跟那人待久了,自然沾染上她身体的香气。
此时此刻,她闻到不来自自己的梨香,渐行渐近。
直到一抹黑色的袖口,进入她的余光。
“你肯陪我来这种无聊的地方,明明是我做的梦。”
只一句话,差点把虞宝意的平和冷静打碎,指尖不再颤动,而是泛起痒意,直直钻进心里。
宴会主角还在一旁,就被突然扣上一顶无聊的帽子。
何太嘴角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脸色明显变得难看,可话中的刺一根也不敢冒出来了,“Terrance,要是觉得无聊,去前面看看节目吧。”
“这里不是有很好的节目?”霍邵澎从后虚虚揽住虞宝意的腰,又刻意让所有人瞧见,“但拿我女朋友搭台当戏眼,经过她同意了吗?”
议论虞宝意,要经过本人的同意吗?显然是不用的。
而且明明是他一出现,就压下所有对准这里的剑光。
可第一句话也是他,亲手捧着她,托得更高。
所以不用经过旁人都敬畏的他,而要经过在此之前无人在乎的她。
“夫人们都是好心。”虞宝意没辜负这阵东风,“想教会我带眼识人,也是提醒自己带眼看人,对吗?”
没人敢下这个台阶。
不然就坐实了她们没带眼看人的指控。
可听闻了传言,整个港岛也无一人愿意相信,这位半道杀出的“女友”,够靓,够有本事,够牙尖嘴利,还够嚣张。
也够天真。
泡沫再易碎脆弱,梦做得再天真,只要那人愿意护着这颗泡沫,那就不是梦。
霍邵澎很喜欢她“仗势欺人”的模样。
只要仗的是自己的势。
虞宝意终于学会,在这种地方,没有任何正大光明的规则可言。
谁站得高,谁就是规则。
“差点忘了,薛太说得对,何太之前提醒你那件事……”关知荷微微侧身,“你是该多谢何太。”
虞宝意从善如流,可却没端出一分一毫多谢人的态度:“多谢何太,教会了我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生道理……”
“再次祝你生日快乐,永葆青春。”
-
那台连香港都鲜见的黑色劳斯莱斯,沿着维多利亚港的海湾线开了许久,又绕回,慢慢吞吞,像乘着风在散步。
车内,司机是那时在瑰丽酒店迟到了三十秒的那位。
正是那三十秒。
绊住了霍邵澎一生的脚步。
虞宝意靠在他肩上,昏昏欲睡,有点懒散困倦。
“虞小姐仗势欺人的本领第一回 用,就让我一下得罪了香港一半的夫人太太。”
“你好像很高兴?”
“嗯。”
“为什么?”
霍邵澎偏着头,侧脸贴在她发心上,“小意,不愿意受委屈也是一种很好的品德。”
虞宝意有点蔫,低声嘟囔:“我受委屈不怕,可她们欺负我Mommy。”
关知荷乘了自己来时的车离开,把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因为谁都不要紧,而且有时候仗势欺人也不是坏事,今晚那些敢出声的太太,哪个不是仗着自己的丈夫?”
霍邵澎迫切希望今夜发生的所有事刻进她心里,不枉费关知荷大张旗鼓设下这个局,他也没白配合。
他不认为虞宝意会对这种事上瘾。
但认识越深,做得越多,不知不觉中树敌的虞家在香港,就越离不开他的庇护。
“嗯。”
虞宝意仍旧丧气地应着,可默然两息,她想到什么,又轻声笑了笑,“那我仗着我的男朋友。”
“我求之不得。”
说到这,车厢内的氛围总算活络了些。
她主动扣住霍邵澎的手,“Terrance,今晚发生的事你家里人一定会知道。”
“嗯?”
“如果有任何需要我解释的地方——”
“好啊。”
虞宝意抬头,猝不及防的茫然神情对上他沉沉垂落的深晦目光。
“跟我回家,亲自同我妈妈解释吧。”
第86章 卑鄙
见霍邵澎母亲这件事, 说大不大,说小也……挺大的。
虞宝意知道要送入黎婉青眼的礼物难于登天,可之前已经走过一次捷径, 博到霍夫人一笑, 让她再出奇一次, 实在没存货了。
霍邵澎得知她送给黎婉青自己十八岁时候的珠宝作品后,也确认了两回。
她是真没有了。
本来就不是很热爱珠宝设计这个专业, 那时, 她的水平也远远入不了虞海和的眼,多次打击下,逐渐失去信心。
但如果有心要找,的确还有一件。
在沈景程手里。
虞宝意还好心帮霍邵澎回忆了下。
那晚忘记是谁组的局了,沈景程送了她一束玫瑰和一个钻石胸针, 说等工程顺利开工, 就要求婚。
而那个胸针, 正是她第一件作品, 沈景程寻人仿了件一模一样的,只是将她设计粗糙不合理的地方精修了点, 原品还在他手里。
回忆完后,霍邵澎第一次放鸽子,把原定今天约女友和母亲见面的午茶推到了明天,说临时有急事。
虞宝意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后来,一台劳斯驶进了九龙区的荣昌邨, 这里是著名的香港公共屋邨。
两座四十层的楼宇并排而立,外墙呈现出一种蒙尘的暗白色, 从上往下整齐的金属防盗网与墙面间隔,像楼宇剥落的外皮, 有一种悠久的生锈感。
以防万一,李忠权另外叫了一台车陪同。下车后,那台车上的便衣保镖旋即隐入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但始终有一位保镖紧随霍邵澎其后。
有电梯,但日常维护懈怠,外加使用时间过久,上升时,钢丝缆绳发出难听的吱哑声。
沈景程和他母亲杨美桦住在二十七楼,门外有一栋老旧的菱形铁闸。虽是白天,感应灯不稳定,频繁闪动,照得不大的空间多了几分诡异阴森。
李忠权先霍邵澎一步,上前摁门铃。
没响。
老人略显尴尬收回手,咳了下,伸手穿过铁闸,拍了拍,“有人吗?”
没人应话,但李忠权不再敲第二回 了。
杨美桦没工作,身体又不好,长期待业在家。
后来沈景程做建筑公司赚了点钱,日子总算好过点。可不到几年又打回原形,甚至比以前更糟糕,儿子欠了一屁股债,卖房又卖车,才把窟窿勉强堵上大半,躲掉牢狱之灾。
为了维持两人日常生活,杨美桦会接点手工修补活计,贴补家用。
这些资料,来之前,Florence都查得一清二楚了。
所以人一定在家。
果不其然,等了一阵,门后先响起咳嗽声,一声连着一声,越来越近,连脚步都盖住了。
杨美桦打开门,被高大的人影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是催债的人。
“各位大哥,能再等几日吗,景程他——”
“杨女士。”李忠权站在一侧,“我们不是讨债的,是沈生以前的朋友,好久没联系,来探望他一下。”
也许没见过讨债还如此彬彬有礼的人,或者之前来的人里没有慈眉善目的老人,杨美桦胆颤心惊地把铁闸拉开,侧身让出,“那你们请进,我现在喊景程回来。”
说完,杨美桦不太自然地眨了下眼,想抬手揉,还是放下了,转身进厨房泡茶。
说是厨房,其实是一个连转身都困难的小房间。
霍邵澎走进客厅,余光掠过主沙发上的烟灰和不明污渍,坐到了看上去干净点的单人沙发上。
没有过滤工具,所以杨美桦端上来的茶水里浮旋着深棕色的茶叶。
“粗茶,见谅。”
话音刚落,杨美桦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角,像是眼睛里进了什么异物。
李忠权观察了女人许久。
身上穿着老气廉价的碎花上衣,下身一条松松垮垮的长裤,整个人是佝偻的,像腰挺不直了一样。
白发根根分明,掺杂在黑发中,显得刺眼。可若看到她蜡黄的脸色,枯瘦的面颊,干涩起皮的嘴唇和耷拉下来的外眼角,又不那么刺眼了。
“杨女士,你眼睛怎么了?”李忠权问。
“应该是晚上补衫补多了,有点干,我滴个眼药水就没事。”
茶送了,问题也回答了,杨美桦显得有些束手无策,撇头看阳台,“我再给景程打个电话,你们稍稍坐一会。”
她应是想进房间,可脚步莫名其妙歪成斜线,踢到角落里的绿植后,竟然伸出手朝前摸索了下,最后扶着墙进房间。
保镖没有进来,客厅只剩下李忠权和全程默不作声的霍邵澎。
“杨女士眼睛可能出问题了。”他低声说。
李忠权能观察到的,霍邵澎同样,甚至一开门,他就看到女人明显不健康的灰浊眼白。
可哪怕提醒了,他也没给别的反应。
沈景程很快就回来了。
Florence给的资料上显示,他在附近一家超市里打工,不凑上早高峰晚高峰的话,也少有人光顾,他经常会外出偷懒个十几二十分钟。
“妈!”门外传来焦躁的呼唤和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边位啊,电话里边又唔讲清楚,一直系度催我翻来……(哪位啊,电话里面又不讲清楚,一直在那催我回来)”
杨美桦从房间里出来,刚巧沈景程也打开了门。
单人沙发正对门口,他骂骂咧咧的后半句,恍如被当场腰斩,瞬间噤声。
“霍、霍生……”
“好久不见,沈生。”霍邵澎终于说了来此后的第一句话。
沈景程虚空抓了抓拳头,发现掌心已经在冒汗,“霍生,你、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当初,他从工程材料中偷油水这件事,是霍邵澎亲自点头放过他的,只是钱要按照合同加倍填上,一分都不能少。
连杨美桦高烧重病时,虞宝意打过来五万块钱,沈景程原本想先送母亲去医院接受治疗,可刚好碰上霍氏连连施压,最后也不得不拿去填窟窿了。
沈景程知道,五万块是虞宝意留给杨美桦治病的。
他觉得自己该死。
其实钱还没填完,但霍氏似乎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没有再催他,因而有空间把更多心思放在还利息高的债务上。
可别说剩下那点空缺了,哪怕他欠了原本金额的十倍二十倍,也不至于惊动霍邵澎亲自上门催债。
“我来取一样东西。”霍邵澎说。
他眸光似滤过一般,很淡,轻描淡写地投放在沈景程身上,似观察,又如俯视。
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一条深灰色长裤,裤管有点长了,局促地堆在脚边,一双球鞋露出,占满泥渍。
脸也有一种日晒雨淋过的焦黄感,如果以现在这副模样混迹进从前那些局中,连当清洁员,都会有人讥讽他不够干净。
只有霍邵澎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男人,已经从虞宝意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如他所愿。
不再衬得起她,也从始至终都没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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