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之伸手接过,身子微动间衣襟下滑,修长的脖颈露了出来。
画扇朝那处望去,目光一瞬间凝住。
接着,一股难言的麻意爬上了心头。
若说在此刻之间,画扇还对方士口中“前世遗憾之人会托梦而来”的话半信半疑,待看到这一颗痣,画扇再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近来频频梦魇开脱。
篝火晃荡,勾勒出少年喉结锋利轮廓,在她良久的注视下,上下滑动了一下。
画扇心跳加快了一派,抬起头,便对上了他自上俯下来的深暗目光。
“在看什么?”少年的声音比起之前沉了不知多少。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出一道独特的流光,静静审视着她。
相对无言,唯余下浮动呼吸声。
画扇一时有些难堪,唇瓣轻抿,收回了目光,只将侧脸对着他,面容依旧娴静,若非那雪白的耳垂此刻泛上了一点淡淡的粉色,真看不出她内心的仓皇。
寂静的山洞中,甚至能听到二人胸腔之间砰砰的心跳声。
画扇心中一片慌乱,半是因为纠结前世转生之事,半是因为想要偷看他还是被发现了。
“少将军,那日托你调查的事,可查清楚了?”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已经全查到了。”顾衍之拿起枝条挑了挑篝火,本是微弱的火光再次亮起。
画扇抬头:“是谁做的?”
那夜守在暖殿外的侍卫,不会无缘无故被调走,必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
半晌的沉默,听得冰冷的两字落地:“卫璋。”
“是他?”画扇握紧了手,“我与他虽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对立,可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这般置我于险地?”
她不信卫璋不清楚,将自己和景恪引到一处又下迷药,会是有什么后果。
纵使已知晓自己这个兄长行事丑陋,可每每他所作所为,都能更叫她更恶心一分。
画扇暗咬唇瓣,丝丝腥甜之气在口中弥漫开来
“此外还有一点,或许我不应该瞒着你。”
“少将军请说吧,不必顾虑。”
她看到顾衍之的面上神色凝重,仿佛接下来所说是什么她极难以接受之话。
“此番宫衍由太子负责,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做这等下作之事。卫璋为太子亲兵统领,当夜暖殿外值班的侍卫确为他所调走。而自事发之后,卫璋照常出入太子寝宫,与之见面。想来太子是知晓当中内情的。”
画扇诧异:“可这些天,太子来见我,未曾提过此事分毫。”
她的身形定住。
出了这样的状况,景恒作为她的未婚丈夫,若知晓卫璋所作所为,理应全盘告知她。
然而他替卫璋隐瞒下去,非但不惩戒卫璋,反倒依旧叫他护卫在左右。
那么此事有没有他的手笔?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应当是这样一个平淡反应,好似默许了这样一个恶毒计策。
倘若那一日她没有去见顾衍之,或许她这辈子也不知道此事背后的真相,和自己即将嫁于的丈夫,温文尔雅的面容下,包藏的是一颗多么不堪的心。
少女垂下眸光,眼角因为耻辱而泛了红,幽幽火光燃烧,照在她娴静美丽的面容上。
顾衍之知道画扇心性,不是一味忍让之人,心中当自有她的决断。
他没开口再问。
天色已亮,外头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他起身道:“走吧。”
画扇随着他起身,短短一刻已将心中情绪都收拾好,面色平静柔和,再不见方才的失态。
山洞在半山坡上,下坡路陡峭至极,一时不能骑马,只能依靠双腿行走。
待入了林子,仅有的一丝熹微天光也被茂密的树林遮盖,四周与黑夜无异。
画扇眼前又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小心往前行走着,心中思量着那夜之事。忽然脚下一阵刺痛传来。
顾衍之回头,见画扇左脚踝陷入了石坑之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血珠混着雨珠从她裙边流了下来,显然那里受了伤。
顾衍之帮她离开泥潭,扶着她到一侧石头上坐下。
他蹲下身子,去察看她受伤之处,指尖方抚上她的脚踝,便引得她身子战栗了一下。
“你脚踝崴了,我帮你正骨。”
顾衍之解释,恰逢少女低下头来,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有几绺落在他脸上,如同海藻一般缠绕上他。
画扇点了点头。
才应下,一股灼烧般的疼痛便从脚踝沿着小腿肚往上攀,画扇肩膀颤抖,身子前倾,双手攀得一物便搭了上去,待反应过来才意识那是他的肩膀。
鞋袜俱湿,眼前漆黑。无边的黑暗之中,只能全依靠他一人。
他高挺的鼻梁若即若离,呼吸洒在她身前,撩起一阵难言的酥麻之感。
可偏偏此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黑暗将其他感官放大,那只手抚过她脚踝肌肤,游走出巨大的疼痛感伴随着酥麻感,令她身子发软。
“感觉好些了吗?”他撕开衣袍一角,用布料帮她简单包扎好伤口。
画扇心砰砰直跳,浓密的眼睫不停地颤,不敢多麻烦他:“好多了。”
顾衍之扶着她慢慢站起来,“走吧。”
画扇的马此前已被老虎叼走去,眼下只有一匹马,二人怎样一同出林子还是一个问题。
“你先上马。”顾衍之道。
画扇仰头,面容迎着雨珠,“那你呢?”
“我在前头走便好,或许过一段路,便能遇着前来搜查的官兵。”
男女共乘一骑毕竟太过亲密,尤其是二人眼下这般状态。
画扇知道他在为自己考虑。
只是雨越下越大,待画扇上马,行了一段路后,犹豫再三方是开口:“少将军,雨势越来越大,你上来吧,”
画扇道:“不必因此就觉得冒犯于我。若是大雨浇身,风寒侵体,回去一病不起方才不好。你若是实在担心怕别人看见,待到快出林子,再下马便是。”
她自马上俯下身来,长身翩若惊鸿,长发吹散,萦绕在他脸颊两侧。
耳边飒飒风声呼啸,她的声音柔和清亮。
他错开她温热的气息,这一次终于道了一声:“好。”
他翻身上马,策马驱驰。
马背颠簸之间,二人不可避免地身子与身子相贴。
画扇尽量去忽视那一份不适,可偶尔水珠滑落,激起肌肤起了一层粟栗,都让彼此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身躯与轮廓……
也是此刻,方才对何为少年将军,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少年人身躯昂藏,自是宽肩窄腰,断没有一般武将的魁梧粗壮,反倒是颀长匀称,高挑劲瘦。
而画扇眼前视线昏暗,伸手搭在他小臂之上,借此稳住身子,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僵硬如塑。
气氛尴尬微妙至极。
不知驰走了多久,离开了繁密的古树林,天光从树冠间漏下来,画扇的眼前终于变得清明,环视一圈,认出眼下他们快要出森林,已在草场边缘。
画扇偏过脸,欲与郎君道谢,对上他俯下来的目光,感受到他浅浅的气息拂在面颊上。
“昨日之事多谢少将军……”她轻屏住呼吸,正酝酿着话语,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马蹄踏在落叶之上,发出“咔嚓”碎裂之声。
画扇侧头望去,余光之中出现了一人的身影。
锦衣玉冠,温雅面容,不是太子景恒还能是谁?
他坐于马上,身后数名侍卫跟随,目光穿过雨幕而来,落在她身上,先是诧异,而后落在她半搭在顾衍之臂弯的手背之上,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阿扇……”他唤道。
画扇眼中神色,一下冷了下去。
见画扇不说话,他怕她不信,又解释道:“我自小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不曾有过其他人。虽然……虽然小时候确实是将你当妹妹看的,但那时还太小,没想那么多……后来长大了,也是真的心悦于你……”
烛火跳动,画扇静静地站在他身前,朱唇不点而红,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他心跳慢了半拍。
少女淡淡的体香传到顾衍之鼻尖,让他脸颊有些发红。他一连串说了好多,说到后头竟有些语无伦次了,只抿了抿唇,道:
“我说这些,只是不想与你有误会。很多事情你都喜欢藏在心底不与我说,我怕又像前世嫁衣那事一样,因着一些误会让你伤心难过。”
“知道啦,傻瓜。怎么处理别的事得心应手,一到这种事,说个话都结结巴巴的?”画扇捂着嘴笑了笑,未等他回答,又抬起手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快去上朝,再不着手准备,可要迟了。”
“嗯……”顾衍之抚平衣角的褶皱,垂眸,古潭般深邃的眸中倒映着少女清晰的身影:“你今日有何打算?”
“去丞相府整点炸药玩玩。”
第四十九章
落木萧萧,红枫摇曳,如霞似火。丞相府庭院中,一位约莫十五岁的少年安静坐于桂花树下。
秋风轻柔,点点桂花纷纷而落,如金丝细雨落在封易初肩头。他着一袭素色长袍,身姿挺拔如松。墨色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几缕被阳光染上了金边。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他自棋盘间抬眸,便见一着粉色罗裙的少女由丫鬟领着,缓缓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位约莫十三岁的少年。
封易初执棋的手在半空滞了一瞬,又从容落下,眼中无甚波澜。待领路的丫鬟离去,他才缓缓开口:
“我说昨夜府中怎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原是你做的。”
画扇刚在他面前坐下,听见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这不是没事吗?我就知道以你的能力,定能轻松应付。”
如果顾衍之娶她呢?
画扇握紧了手中的犀角梳子。
确如阿姆所说,顾衍之身份尊贵,能与太子势均力敌,于她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然顾家境况岌岌可危,是楚王一直想要铲除的大患,这一次能否躲过灾祸还未尝可知。
画扇牵挂此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梳子放回了梳妆台上。
田阿姆道:“少主与顾少将军素来交好,若由他在其中撮合,为小姐和少将军搭桥牵线,怕不是什么难事。且太后素来疼爱少将军,待之如亲生孙儿,与其他王孙公子无差。小姐若嫁给少将军,太后怕也会爱屋及乌。”
画扇没将其他话听进心里,倒是捕捉到了“太后”二字。
是啊,太后这般疼惜顾衍之,楚王若在寿衍当日发难顾家,太后怎会不阻拦?哪怕事发之后,只要她出面便能保下顾衍之。
除非是,太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一股强烈的不安席卷了心头,画扇抬头,窗外月色朦胧,一轮孤月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夜色已深,不知顾衍之睡下与否。
“惊霜。”她唤道。
窗外的护卫听到呼唤声,打帘子入内,“小姐有何吩咐?”
画扇写下字条递给惊霜:“你帮我给少将军送句话。”
护卫得令,快步走出了殿舍。
月华如练,照得宫墙如覆一层白霜。
章华宫主殿之中,满室烛光昏黄,笼罩着床边的几道人影,有低低咳嗽之声从床帏深处传来。
顾衍之侍奉完太后服药,将药碗放在托盘之上,扶太后慢慢躺下,将被角慢慢掖好。
等太后阖目安睡之中,他才起身从走出内殿。太后的贴身老宦官紧跟其后。
顾衍之道:“太后食欲不振有一阵了,是吗?”
老宦官点点头,恭敬低声回道:“是。近来天气热,季春时节,也快入暑了,怕是因为这个。”
那摆放在桌上的汤碗,里头药汁还剩一半,苦味浓重且冲鼻。
顾衍之垂下眸道:“医工是如何说的?”
“那医工也是道是天热所致,给开了副新的汤药,太后日日都服用。毕竟是少将军的人,太后用的也放心。”
顾衍之道:“叔父送来的那个?”
此前太后为头风之症困扰,遍寻名医,顾衍之的叔父得知后,从民间寻来一女医工。
那医工精通岐黄之术,是有名的杏林圣手,入宫不久便治好了太后沉疴旧疾,故而此后便一直被留在身边伺候。
老宦官这话放在平时,顾衍之绝对不会多想,然今日不同,他从画扇口中得知顾家内部或有人与太子暗中来往,再加上此事……顾衍之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思量。
他目光落于桌上那只天青色的药碗,道:“宫中还有别的医工吗?”
“有的。”
顾衍之道:“找个医术精湛的,将这碗汤药送去好好检查一二。”
老宦官心中一凛:“少将军这是……”
顾衍之修长的指尖轻敲桌案,扣出清脆之音,眼中神色微凉:“但愿我莫要多想。”
老宦官长吸一口气,双手颤巍地将那药碗接过,“奴婢这就去。”
老宦官前脚方走,后脚画扇的侍卫便来了,双手将字条呈上。
顾衍之看着纸上提醒他关照太后的话语,眉心轻蹙起,随即指尖合拢,将纸团拢成一团:“告诉你家小姐,我知晓了。”
翌日午后,顾衍之派了人来给画扇传话。
那信上寥寥几句,话语不多,却足以叫画扇心惊。
太后的药膳之中被查验出了一味苦毒,是太后素来信任的医工下的毒。毒性极强,能够侵蚀内脏,若无意之中服用,几日便足以毙命。
那医工是顾衍之心腹之人举荐,今日之事他脱不了干系。
加之昨日画扇转述给顾衍之的密信已译出了大半,内容不便多说,却都指向了心腹暗中或与太子勾结。
顾衍之告诉她,这几日他不在宫中,需要出去一趟处理些事情,待太后大寿当日自会回来。
画扇一目十行看完,将信送到烛火边,看着信纸被吞噬成灰烬。
最后一角书信被烧得透红时,殿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一护卫喘息地走进来道:“小姐,不好了。”
此人乃卫凌的贴身护送,面带焦急之色,画扇问道:“阿弟出了何事?”
“不是少主出事了,”护卫指着外头,“小姐,您去弋阳公主那看看,咱们少主发现太子殿下与二小姐……”
画扇怔了一刻,随即打帘子出了大殿。
她赶到弋阳公主殿外时,里头一阵喧闹声传来。
“卫瑶,我原以为你与那卫璋还有些不同,原是你也这般德行?”
画扇提着裙裾,大步跨入门槛,唤了一声“阿凌――”,一时引得殿内人皆转过头来。
数道目光皆落到她身上,画扇第一眼便看到了卫凌。少年立在香炉旁,手上执着一支鞭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攥紧成拳,身上怒气难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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