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太子坐在桌边,颊边一片通红,仿若遭了一拳,嘴角渗出丝丝鲜血,面色微冷,正由一旁医工给他上药。
他看到画扇,从椅子上起身走来,眼中满是愧疚道:“阿扇。”
一道身影挡在她与他身前,卫凌侧身道:“太子殿下,我阿姊眼下怕是不想看到你。”
同时一侧帐幔后传出低低的抽泣声,画扇转头望去,纱帐后透出两道身影。
卫瑶长发散乱,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正俯趴在宋氏怀中抽泣,宋氏柔声安慰着。
再看太子,衣襟也是微微凌乱。
满室荒唐间,画扇弄清了大概发生了何事。
没一会,王后从内殿走了出来。静默了一刻,画扇随殿内人行礼,没想到片刻的功夫竟是惊动王后都来了。
楚后在殿前坐下,招手示意画扇到跟前来,冷眼睥睨着被宋氏搀扶着走来的卫瑶,道:“殿内方才发生的事,本宫已全都知晓,本宫且问你,你与太子何时有的首尾?”
卫瑶松开母亲的手,双膝扑通跪下,柔柔唤道:“姨母……”
王后打断道:“莫要唤姨母,且如实说!”
话音充斥着冷漠与威严,掷地的刹那,卫瑶脸色煞白。
四下目光落在卫瑶身上,她如芒在背,更能感受到那上座之人威压,咬紧了唇瓣:“去岁秋日,阿瑶及笄时。太子表哥与阿瑶一同长大,有青梅竹马兄妹之情,后殿下与阿瑶时常探讨诗赋歌文,一同品茶弹琴,阿瑶引以为知己,心有敬仰之心……”
“去岁秋日有的?”
王后素来严厉。卫瑶知晓自己与太子这般不清不楚,必定会惹王后的不悦。说话间,已是滴滴清泪从眼眶中滑落。
“姨母,阿瑶也不瞒您了,其实今日我来便是欲与表哥做个了断的!”
“断了?”卫凌接话,“你口中的断了,便是与你的好表哥到床榻之上了断?”
卫瑶脸上青一片白一片:“阿兄,我也是你的妹妹,怎能这般说我……”
“妹妹?我阿姊难道不是你的姐姐,你做妹妹便是这样做到姐夫床上去了?”
这话说得可谓难听至极。
太子皱了皱眉,及时出声道:“母后,确如阿瑶所说,我二人因琴音诗赋交往,近来频频见面,不过我与阿瑶向来知礼节懂分寸的。表妹心悦于我,我也不舍得冷落她叫其失落,今日确实一念之间行了些差错。但母后莫要怪罪于她。”
他终于肯承认二人之间的关系。卫瑶仰起头,眼眶之中浮起一片水雾:“表哥……”
卫凌道:“一念之间?太子殿下,卫瑶年纪小或许眼见短,但您明有婚约在身,还仍与自己未来妻子的妹妹做出这般事来?”
太子望过来,瞳孔冷黑:“此事孤自会负责。”
卫凌笑道:“那臣是不是还得夸赞殿下一句有担当?”
“阿扇。”楚后抬起头,握住画扇的掌心,“此事错皆在太子,本宫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必会给你一个说法。”
“今日之事,便由你来决断。”
这样的话一出,殿内之人神色各异。
王后种种态度,明眼人都能看出站在画扇这一边。
可画扇知晓,王后这话看似体贴,实则不好回答。
她究竟是真为画扇说话,还是顺势而为,只是欲先稳住她?
画扇方才静静看着太子与卫瑶互诉情意,他二人一君子端方一美人柔情,好像她才是那个介入他们感情的恶人。
眼下她尚未嫁入东宫,太子便已毫不掩饰地偏袒卫瑶,那么待到成亲之后,他更会如何?
卫凌目光望过来,仿若是担心她会伤心,唤道:“阿姊。”
画扇朱唇微启:“太子殿下觉得此事如何处理?”
她将问题重新抛给他,景恒微微一愣。
“表哥……”卫瑶仰头。如若此刻他开口道一句会娶她,那从前他们的隐忍便都值得了。
太子道:“阿扇,此事听凭你处理。”
听凭她处理……卫瑶脸白看向画扇。
画扇唇角一勾。他这般说,是不是觉得她即便心有怒意,为顾全大局,也断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阿扇。”王后握紧她的手掌,“这事究竟如何决断,你来说。”
“好。”
殿内针落可闻,良久,响起她清亮而笃定声音。
那一字一句犹如玉珠落地,在大殿之中回荡。
“臣女,愿与太子殿下退婚。”
“就像封易初刚刚全然不记得你一样,你觉得,现在的你,于那老头而言,又算什么?”画扇背过身去,不忍心看他心痛的眼神:
“纵然前世他待你如己出,不曾伤你半分,但于今生的他而言,你也不过是个陌生人。可不管重来几世,他做过的恶行,却是实实在在地摆在那。”
“我不求你出手与他决一生死,我只是想请你帮我,帮我救一救那些原本可以安安稳稳过一生,却因他的谎言而被困在后山被迫染上满手鲜血的孩子。”
秋风轻轻吹拂而过,风中阵阵丹桂香将记忆中的血腥味掩盖。她说着,眼眶有些发红,却没有哭出来,只是攥着拳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
“好,我帮你。”
第五十章
“姐姐!”
黎谨匆匆忙忙推开房门的时候,画扇正坐在铜镜前梳妆。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让她握着眉笔的手一颤,笔尖在眉稍滑出一道长痕。
“谨儿……”画扇皱起眉头,修长的手指微微抬起,触上眉稍,眼中带着一丝无奈与嗔怪:“冒冒失失的,你瞧瞧,将我画了半天的眉都弄毁了。”
“对……对不起……”黎谨有些愧疚地低下头去,贝齿轻咬红唇,两手纠着身上的衣服,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那日画扇从张登手里将她救下,黎谨便好似变了个人似的,一有机会便缠在画扇身边,两眼放光地盯着她看,赶都赶不走,甚至连晚上睡觉都要与画扇挤一张床。
昭裕太后想也没想,就出口斥道:“说什么糊涂话!”
“你想嫁人,满天下的好儿郎,皆可任你挑选,可这顾衍之算什么良配?一个风流纨绔,整日尽知道招惹些莺莺燕燕,若不是当年哀家一时糊涂,定下这门亲事,便是宝珠,哀家亦是舍不得嫁的。”
实在不愿多言。
昭裕太后握着画扇的手,放缓声音与她说:“哀家知你在想什么,这事你不必管,哀家自会处置。”
“姨母准备怎么处置?”画扇不疾不徐问道。
昭裕太后沉默了,她还没想好。
宝珠糊涂,做下这样的糊涂事,虽然事情还未传播开,但也已有流言四起。
先帝年间的旧臣,和一向不满她掌权当政的朝官,如今也日日上折子,问萧家和南安王府的亲事到底怎么处置?为何外头有传言萧家要作罢这门亲事?
她本欲挑几个适扇的女子,赏赐给顾衍之,再赐他那幼妹为淑怡郡主,好把这件事搪塞过去,但总归不妥。
若宝珠与那柳寻的事被曝出来,萧家脸面何在?
她的脸面又何在?
曹达虽混账,有桩事倒是说得不错。
此时能扭转乾坤,挽回局面的,就是给顾衍之换一门更好的亲事。
可放眼大夏,能比过宝珠的人,又有多少?
也就先帝年间几个宗亲留下来的女儿。
可这些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替宝珠待嫁的?
她若这么做,只怕那些言官又得上折子,飞唾沫星子,或是跪在皇极门前了。
只再如何不妥,她亦舍不得把昭昭嫁到南安王府去,也从未这样想过。
“不管如何处置,这事都与你无关,你不必管。”
画扇好脾气的问:“姨母为何不愿我嫁?”
昭裕太后瞪着她:“你说为何?”
她只当昭昭今日是糊涂了,才会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明白了。
画扇却笑着挽住昭裕太后的胳膊,还把头靠到了她的肩膀上。
这样亲昵的动作,这些年也就画扇做过。
昭裕太后一时心软无比,恍若看到了少时幼妹模样。
她情不自禁抬手轻抚着画扇的头。
画扇轻声说:“我知姨母是为我着想,可这世上,我并无想嫁之人,若日后还是要嫁人,何不如今嫁给南安王?”
“南安王虽然行事有些糊涂,但南安王府人员简单,我若去,一不用伺候公婆,二无需处理妯娌关系。”
画扇说到后话的时候,声音是有些轻的。
若可以,她只希望南安王府的人越多越好,若顾伯伯他们都还在,顾衍之又岂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在她的心中,始终是少时那个耀眼如太阳一般的人。
他才该一生耀眼坦顺。
她未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异样,仍垂着眼帘,轻声说:“前朝的声音已经够多了,我若嫁给南安王,宝珠一事便能善了。”
“您总不能真的让她去死。”
昭裕太后自是舍不得的。
宝珠虽不似昭昭合她心意、令她欢喜,但毕竟也有萧家的血脉,她自是不能看她为了这样的事去寻死。
“可我该如何向你母亲交待?她若知晓,必得怨我。”昭裕太后说到画扇的母亲时,总是愧疚的。
画扇长得很像她的母亲。
柳眉杏眼。
只是比起那个命运多舛的女人,比起她掩藏在温柔良善下的那一份胆怯,画扇要更沉稳,也更从容。
此时她依旧温笑着劝着昭裕太后:“母亲才不会怪您,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母亲若在世,亦会答应。”
昭裕太后沉默着抚着画扇的头,一时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你让我想想。”
画扇说好。
之后便也没再说这事了。
只这事,也容不得昭裕太后想太久。
翌日早朝,又有不少人上折子,直言看到萧家女与探花郎来往颇密,还直言要与南安王退婚,问昭裕太后,此言是否当真?
如今昭裕太后,已不似从前那般垂帘听政,但少帝年轻,大小事务,依旧是一例让她先安排处置。
早早的,曹达就让人送来不少折子。
昭裕太后是看一道,气一道,最后把折子全都一股脑砸到了地上,闹得整个寿康宫的宫人都怕得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还是画扇弯腰捡起了那些折子,然后一道道重新整理好,放到了昭裕太后的面前。
“姨母。”
画扇蹲在昭裕太后的身前,轻握着她的手,仰头看她。
昭裕太后还在生气,闻言,垂眸看她。
沉默良久。
昭裕太后终是把手放在了画扇的头上,轻轻揉了揉,然后捻着手中那串墨绿色的翡翠宝珠,足足捻了一圈,才闭眼喝道:“去喊皇帝过来!”
自有人领命前去。
画扇知道姨母这是同意了,她一时却有些茫茫然了。
她这般一厢情愿,他若知悉此事,会作何感想?会厌恶她吗?
他……
还记得她吗?
不记得也无妨,左右她也不会打扰了他。
*
早朝已然结束。
少帝刘协只留下了今年的新科状元,如今的翰林院修撰梅雪征在身边随侍。
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主要职责为掌修实录,每日记载皇帝言行,为皇帝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
因此梅雪征跟在皇帝身边,倒也无人会起疑什么。
刘协今年十六。
却因自小担惊受怕而有些体弱多病。
面色较起一般人要白上许多,身形也要瘦弱许多。
但今日,他是打心里高兴。
因无人在身侧,梅雪征又是可信之人,刘协也就未曾掩饰心中的高兴,全部显露于自己的脸上:“群臣激愤,看来这次萧家和表哥的亲事,定是不会作数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表哥潜伏多年,我只怕表哥被人察觉,那我们多年的筹谋就要付之东流了。”
梅雪征也高兴。
不过他到底要年长一些,也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纵使再高兴,也不至于像少帝这般欣喜若狂,心中甚至还有一抹疑虑。
这次朝臣激愤之数,实在太多,已超出了他跟衍之原本所想。
不知这幕后,究竟还有什么推手,在搅动风云。
只是陛下太过年少,又实在担不住事,这些事,他倒是不好与人说起,免得他又得忧虑担心,睡不安稳了。
正想再安抚他几句,忽听外头有人传话:“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先前还眉开眼笑的少帝一听这话,立刻变得紧张起来,脸色也倏然惨白起来。
“梅大人,我、我该怎么办?”他心惊胆战,生怕昭裕太后知道这事与他有关,更怕她知晓他与表哥暗中的筹谋。
甚至怕得都开始发起抖来。
梅雪征亦没想到,这个时候,昭裕太后竟会喊人来传信召见。
他脑中很快过了一遍。
确保与衍之的行事,不会有任何人知晓,昭裕太后必不可能知道什么。
“陛下别怕,您什么都不知道,太后也什么都不会知道,您只需照常去,乖顺些,少说话即可。”
眼见少帝依旧战战兢兢。
梅雪征心中无奈,却也知晓他这些年在昭裕太后和曹达手中讨生活,都经历了什么。
只能继续柔声安抚:“有我和衍之在,不会有人能伤害您,您只需和从前一样,只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到底是安抚住了。
寿康宫是昭裕太后居住之处,他一个外臣自然不能去,好在少帝身边的小贵子,是顾衍之的母亲,曾经大长公主的手下,忠心不二,亦聪敏机灵。
小贵子聪慧,与梅雪征眼神相交时,立刻弓着腰上前。
“陛下,奴才扶您出去。”
刘协起来之前,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梅雪征。
见梅雪征笑着与他颔首,方才深吸一口气,浑身僵硬地由人扶着走了出去。
因不知昭裕太后忽然召见陛下是做什么,梅雪征亦不好离开,便于殿中继续等待。
……
两刻钟后。
少帝入寿康宫中。
除去丹枫随侍于太后身侧,其余人为少帝送完茶水之后,便都先下去了。
少帝依旧垂眸端坐在一处。
从昭裕太后的视线望过去,只能看到他苍白的脸、紧抿的唇、紧绷的身形,以及那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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