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宁微微蹙起了眉,细品着他的话。大公子多日所想终于一吐为快,咣当一声又躺回了榻上。沉思片刻,秦遇安点了点头道,“容我回去想想…”说罢便拾起东珠就要走。
“还有,”陆坦忽然又叫住了她,秦遇安停住,以为他还有事没交代完,“以后不管是多心急火燎的事,哪怕是火烧眉毛了,也不许大半夜翻窗进男人的卧房。”
“呵,”秦宁忍不住笑出了声,“性命攸关的节骨眼儿上了那还顾得了那许多?再说如今陆大人与我至亲的兄长无异,靖儿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坐他床前看看不也是常有的事儿…”
那意思是我与您情同手足,压根就没把您当外人,说罢抬腿就要走,可手腕却突然被他锁住了。
陆坦不声不响,只伸出一只手牢牢钳住了她的手腕。秦宁挣了挣,纹丝未动,用力再用力,用尽吃奶的力,也挣脱不开。丢了那几颗夜明珠,秦遇安两手齐上阵,根本掰不动他手指分毫,这回轮到了秦遇安咬牙切齿,“陆坦!你凭着一身蛮力欺负人!你羞不羞?!”
跟他说话他也不应声,就是不撒手,秦遇安有些恼,低头便要去咬。这恶人眼疾手快,另一只手伸了出来,不偏不倚扣住了她的下巴,这下她彻底不得动弹,“秦遇安,听劝。首先,「兄长」也是个男子,男子会有多卑劣,往往出乎你的意料…”
扰了半天的神思,他有些倦,就那么懒散地侧躺着,可压制住她这个小娘子却不费吹灰之力。星眼半睁半闭之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两抹银色珠光流淌在幽深的夜色中。
雪已停,入夜尤其的冷。西风扬起了地上的细雪,雪沫被月光照得粒粒晶莹,打在眉眼之间透骨沁凉。两道黑影一前一后闪身进屋,秋葵连忙端来热茶热水来给她家小姐暖身。秦遇安的眼眸蒙着一层水汽,两颊灼热绯红,秋葵眉头紧皱,忙用热毛巾给她家小姐敷脸,“怎么去了这么久,外头那么冷,仔细着凉…”
冬葵不答腔,她知道秋葵的话大小姐肯定如耳边风一过啥也听不见。方才她和不急兄退到了门边,调息打坐能躲多远躲多远,正在气运丹田,忽然听见内室里咣当一声响,像是什么人摔在了床板上,她下意识要想上前查看,被不急拦下,“无妨。我家少爷是真君子。”
冬葵犹豫再三,又坐了回去,一是相信陆公子的为人,二是她家小姐也不是个软柿子。只是秦宁回来时分外沉默,一路狂奔脚力比平素快了许多。冬葵什么也没问,问了估计大小姐也不会说,说不好奇那不可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哑巴亏」,小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吃进去了…
秦遇安倒也没吃什么实质性的「亏」,只不过离开陆坦那顶罗帏好半天了,她仍心惊肉跳。她是侯府长女,自幼被以礼相待,何曾被人那般为难。一只手她尚且挣不脱,她真怕那人一翻身压下来…
隐隐地,她顿悟,不是有一颗同样会转的大脑,和一颗同样冷静淡定的心,就真地能巾帼不让须眉。就好比不急总是一抱拳对冬葵说「承让」,其实根本就是他在让。
又一轮旭日东升,该解决的事情解决,该明示的旨意悉数示下,隆重而热烈的送行宴过后,东胡屠大汗北上归国,大塘皇帝起驾回宫。
玉安公主回京略作筹备休整,择吉日十一月初八启程赴东胡屠完婚。赤州通判陆坦带一队御林军随行护卫,恭送玉安公主平安抵达东胡屠大都后,再折返赤州走马上任。
十月底的十里长亭较七八日之前更显萧瑟,车行渐近,远远望见亭子里那道披着白鹤大氅的颀长背影,库若干捻了捻唇边的胡子,唇角一勾,跨过下车的条凳一跃而下,笑吟吟道,“我是不是该感谢陆大人「忍痛割爱」呀?”
第38章
世间王侯贵胄毕生所求无外乎两件事――江山和美人,放到凡夫俗子这里接上地气,便是金钱和女人。
就玉安公主这事上,库若干自认为力压了陆坦一筹,美人归了他,因而有些志得意满的胜者姿态。小陆郎君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故作洒脱,只淡淡一句话带过,“大汗说笑了。玉安公主又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怎能用这个「割」字?”
库若干权当他是在嘴硬自洽,倒也没继续火上浇油,一笑了之。陆坦望了望那条蜿蜒北上的官道,沉声道,“大汗先行出发,陆某大约晚到一个月,时间紧迫,望可汗归国后当即着手筹备一应事宜,届时里应外合,以求一击而中。”
“那是必然,”库若干收了戏谑,正色道,“陆大人放心,过了湖海关,便会有我东胡屠的卫队暗中护佑,保公主平安北上。”
谁知陆坦却摇了摇头,“还请大汗三思,此次玉安公主的护卫是宫中御林军,皆为陛下亲信,若从湖海关开始便有东胡屠的人马现身,难免引我王猜忌,何不接近江河关时再做安排…”
大塘与胡屠毗邻之处,有一片壶腹状的盆地,三面环山,一面朝海,一头一尾一北一南各有一狭长通路,分别设关作卡命名为「江河关」与「湖海关」。
起这么个名字不是说当地水源多么丰富,恰恰相反,愿景而已。塞北地下水奇缺,掘地三尺挖出来的大多是枯井,全倚赖雪山融化后奔流而下的淡水河由江河关入,从湖海关出,滋养着三州大地,最后汇入东海。
所谓「三州」,是指盆地里的三大州府,居中的便是陆通判此次要前去赴任的赤州。赤州地势高亢,土地贫瘠,大多是些寸草难生的赤色砂石,淡水河流经此处常常断流成了地上河。
与赤州南侧比邻而居的是大塘池州,池州靠山临海,农林牧渔随便抓一把就能糊口,为三州中相对富饶之地。北侧尺州地貌狭长,犹如一把戒尺,地势险要定位却不甚清晰。
所谓「定位不清」,是早年胡屠尚未分裂时,曾南下夺了江河关,占了尺州,故当地汉人将尺州也唤做「耻州」――丧国之耻没齿难忘的耻。
彼时便有大批胡屠人借机从塞外入了关,在关内生儿育女扎下了根,且不少人与汉人通婚。大塘建国之前,先祖一马当先夺回了失地,光复了汉人的江山。
风吹雨打数十年,尺州虽名义上为大塘疆土,但其中鱼龙混杂人心相悖,且江河关实际上仍被胡人控制,因而尺州的存在更像大塘与东胡屠之间的过渡缓冲地带,两边都不轻易翻脸。
多年来时局平衡若此时被打破,以东胡屠目前的国力,那势必吃不了兜着走。库若干沉吟片刻,颔首,“也好。”陆坦一抱拳,“大汗英明。”
属下适时端上来两杯温酒,库若干执起一杯,“来,陆大人,前路漫漫,遥祝平安。”陆坦欣然举杯,“谢大汗…”
一杯见底之后,陆大人提起了另一件要事,“听说皇后娘娘赠了大汗两位貌美歌姬?”
是有这么回事,库若干不以为意,“的确。孙皇后选这两人说赐给玉安公主的婢女,随我先行北上,公主是中原人氏,胡屠的生活习惯怕是一时难以适应,这两个婢子先去准备一下也未尝不可。”
呵,陆坦挑眉,总之要插几个人进来那一位才安心,他坦诚相告道,“这两名女子的背景复杂,大汗小心为妙…”
不等陆大人说完,库若干将酒杯放回了托盘,清脆的声响打断了陆大人的话头儿,“那是自然。”大塘君臣都颇为诡谲,这陆坦跟他也并非什么肝胆相照的盟友。库若干对畅春亭后遭遇的那只猛虎耿耿于怀,但动用他有限的手段查来查去也只能说是个意外。
现如今这个横空出世的西域女子隶属礼部请来的异域歌舞队,暗探来报这只歌舞队实际上听命于大塘的三皇子李岘,可眼下出面做主把人送给他的,却是太子之母孙皇后。种种迹象表明这大塘的太子和三皇子在暗中较劲,很有可能是歌姬舍了三皇子转投到了太子门下。
如此看来,这大塘的朝局,比起他们东西胡屠来也消停不到哪里去。想至此,库若干捻了捻唇边的一撮胡茬,“陆大人遭受天大的不公还如此忠君,不可思议啊…”
陆坦波澜不惊,“中原古话有云,「富贵险中求」,正因为被发到了千里之外,所以陆某才得想方设法再回朝堂中枢~”
三杯温酒换一身暖意,陆坦与东胡屠大汗挥手作别,之后快马加鞭追赶大塘浩浩荡荡的回京队伍。毫无悬念,玉安公主的马车慢慢悠悠坠在队尾吃土。
小陆郎君拉起脖子上的帕子遮住脸,离老远把缰绳丢给不急就要跳上马车,一错身的功夫被冬葵一招快剑直指心口,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了。
慌得不急忙甩出去一把短刃,叮当一声磕在冬葵的刀柄上以示提醒。看清来人,冬葵皱了眉,低声念道,“陆大人怎么还是鬼鬼祟祟的…”
陆坦一跃而起,吊在车辕上翻了个跟头栽进了车里,正捏着一块桂花酥吃着的秦宁愣在当场,还没回过神,后背的软垫子便被那厮一把薅过去垫在了脑袋下,这个钻进来躺平的姿势真是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秦宁回过了神,对这不速之客怒目而视,“这不多得是吗?干嘛非抢我的…”说罢从旁边又拽过来一个软垫,陆大公子闭目养神一动不动,“那垫子上面的锦缎凉飕飕的,冰着本少爷的脸蛋该如何是好?”
车窗之外冬葵闻听此言,嘴角差点撇到地上,不急左顾右盼假意把风,全当啥都听不见。秦遇安闻到了淡淡的酒味,“陆大人白日饮酒?”就他现在这个品级,上午库若干的欢送宴都没他一席之地,恐怕不是因公饮酒。
“方才去送了送库若干,略饮了几杯,有些头晕,你有所不知,那胡人的酒分外刚烈…”小陆郎君弯起手肘挡住了眼皮,有些眼饧耳热。
不急骑行在窗外忍俊不禁,“殿下莫听我家公子的,少爷不胜酒力,三杯就倒,江湖人称「陆三杯」…”
第39章
一句戏言,把秦遇安惊得一跃而起,“陆坦!你若是敢吐我车里,我立刻将你赐死!”
吓得秋葵连忙嘘了一声,“我的大小姐您小点声!您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陆大人在车上么!?”
不急倒是泰然处之,“姑娘不必多虑,我家公子酒品甚好,况且公主殿下与我家少爷已然没了婚约,少爷必定克己守礼…”
陆坦挑起了眼皮,扫了一眼这全身戒备的小娘子,复又垂下了眼帘,“微醺而已,又不是大醉…还是昨晚我吓到殿下了?”
他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明知道此时他的存在对秦宁的压迫,还在那里漫不经心地信口开河,实属可恶。秦遇安摸不清他的路数,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觉方才那块桂花糕吃得分外干渴。
车内一片静默,只听到车轮向前打地,连衣料的摩擦都没再发出一响,小陆郎君仍未睁眼,嗤笑道,“陆某与公主情同兄妹,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战战兢兢…”不是你口口声声要跟本公子以兄妹相称么。
秦宁暗自松了口气,端起茶壶直接牛饮了一大口,才算压下了惊解了干渴,旋即问道,“你与库若干说了什么?”
“欢送「驸马爷」呀~还能说什么?”陆大人这阴阳怪气也是登峰造极。
“陆阔然,”秦遇安饮了一口清茶清了清嗓子,眼角眉梢沉了些凉意,“这儿不是你房里的罗帏帐,外头也不止陆不急和冬葵,你若再这般轻慢与我,我便差人把你叉出去…”
她靠得近,谨防他装睡,暖暖的女子气息扑面而来,又热又痒,陆坦呵呵傻笑着挠了挠面颊,“呵,长本事了。 不怕我了?”
他可真是有些迷瞪,再怎么说,人家现在的干爹是皇帝。不过玉安公主倒没打算仗势欺人,她蹙眉道,“我何惧之有?再说你看这和亲之事尘埃落定后,哪里还有人理我?”大塘的傀儡公主可不是真公主。
“不过这件事从根源上来说,还是我家家底儿太薄底气不够。”秦宁自顾自道,“若当年我们称霸草原,祖父便不会动举家迁往中原的心思,也就不必受着一连串窝囊气,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我要富甲一方,谁若敢再来打我的主意,我便要用银钱将它砸得有多远滚多远…”
这追本溯源牵强附会得也太过了,陆坦听得眼睛都睁开了,“我不过是提醒库若干小心皇后送过去的婢女,你怎么就扯到祖上那一辈去了?”
提到此,秦宁沉思颔首,“我也觉得皇后娘娘不会就此收手,你说她还会使出什么招数…”
秦遇安的声音婉转轻柔,要不是时不时语出惊人,说是「燕语莺声」也不为过。马车沿途颠簸,她的低语在耳畔萦绕,加上数日来心有所想不得安睡,陆坦昏昏沉沉。
断片儿之前他断断续续对秦宁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秦遇安你只消记得两件事:所谓的「公主荣宠」华而不实,不可当真;还有,甭管谁说什么,大广苑都别撒手,这便够了…”
说罢手臂一垂,但会周公,不再言语。
面前这郎君姿容秀逸,眉目疏朗,实属不堕红尘的脱俗外物。待再回京都,他们便彻底没了瓜葛,于公于私都没了再见的理由。青天白日公然闯她的马车,打瞌睡是笑谈,与她说这几句话才是正经。秦宁沉吟不语,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凛冬将至,昼短夜长,安邦府内早早就掌上了灯,后厨过来请示秦夫人何时用膳,岑氏摆了摆手心神不定。
去得时候是女儿,秋猎一场回来成公主了,岑氏在犹豫她是否应该去拜见?去与不去都好尴尬。正在此时,厅堂前一阵热闹,门房前来通报,“夫人!大小姐…玉安公主驾到!”
秦夫人蹭地一下站起了身。
秦遇安人还没到,冬葵秋葵先一步进了前厅,没等岑氏回过神,便一左一右护法一般将她腾空架起。屏退了左右,秦宁这才带着靖儿走了进来。见到秦夫人,照常行礼,只是没有再跪,岑夫人眉头微蹙,秦遇安道,“这里没有外人,母亲冰雪聪明,理应知道不该拜我…”
安邦侯爷回京后只在家立饮了杯茶,便赶去御马司办差,就这歇口气的功夫,将秋猎时遇安遭遇之事尽数告知了夫人,尤其是要双生子袭爵之事。
秦夫人执着秦宁的手,忧心道,“遇安,你无须如此。”
秦遇安握了下岑氏的掌心,坚定道,“必须如此。想必母亲已然得知秋猎内情,若无岑老大人相帮,事情没那么顺利了结。自母亲过门,老夫子鲜少与安邦府来往,此番既然肯替府里说话,那便是态度有所缓和,机不可失。”
岑氏待字闺中多年,突然执意下嫁安邦侯,还是做续弦给人当后妈,岑老大人极为不满。姑娘虽然年岁蹉跎了些,却仍是如假包换的高门闺秀,就算京都找不到好人家,异乡的名门望族也排着大队等着岑家选,可闺女偏不听劝。岑老夫子闷着一口气,与安邦府这亲家做得格外生分。
秦夫人心里也不是滋味,眼看双生子渐渐长大,她数次想过带着孩子回府拜见外公,可又怕父亲执拗,将她们拒之门外惹人耻笑。
秦遇安叫靖儿过来磕头,“如今我势必要北上,靖儿就拜托母亲费心照看,择日烦请母亲带着我的拜帖,带靖儿拜于岑老夫子门下,有老夫子亲自教导,我才能放心离京…”
秦东家不藏着掖着,她不做赔本的买卖。靖儿不袭爵是有交换条件的,不过交换下来大伙儿都不吃亏。岑氏想和娘家人重修旧好,她不方便找的台阶秦宁来帮她铺好,两家双赢,毕竟靖儿尚小,不能独自留守在大广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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