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葵素来不屑于猜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闻听此言嗤之以鼻道,“就她?也配!”
秋葵有得是耐性,“你管她配与不配,反正都碍不着咱们小姐的事儿,这队人马以咱们小姐为尊,何必与个丫头纠缠?外人看似陆公子带了女眷,与公主井水不犯河水,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借小姐的手整治他的内宅呢…”
秋葵不愧为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大丫鬟,出来进去各府娘子们的勾心斗角看多了,套路她都熟。秦宁不禁点头赞叹,“我家秋葵真是做通房的上佳之选。”
没等秋葵面露愠色,冬葵一双眸子眯得狭长,若有所思道,“犯得上这么多弯弯绕…”话音刚落,但见她提一口丹田之气弹出了车厢,留秋葵在原地嘴撅得老高,跟她家公主抱怨道,“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枉费我费这番口舌。”
秦宁拥紧了狐裘,似笑非笑道,“你放宽心,她听得认真得很,说不定此时正一字不落地学给那婢女听呢…”秋葵一口气提上来,又生生咽了回去,行,算她厉害。
这边厢冬葵飞身上马,疾驰到了队尾,闪过陆大人还有不急等一干陆府侍卫家丁,冷不防一道寒光劈开了陆公子马车上的车帘子。
小阁正坐在马车里避寒想心事,猛一阵冷风直直灌进了她的脖领。但见白天那女魔头腾云驾雾而来,凶神恶煞般居高临下斜睨着她道,“你!少拿贵府那些破事儿叨扰公主,且不说殿下绕过你家主子赐死一个婢女易如反掌,我手中之剑护起驾来可顾不上认人!”
若是知道自己所言所语被领悟得如此之歪,秋葵估计要气背过去。冬葵恫吓成功便绝尘而去,小阁拔腿就想追过去辩解一二,很明显公主误会了她的来意,却被不急出手拦下,“莫去送死。”
一路北上,断断续续遭遇大雪封山,送亲队伍顶风冒雪饥餐渴饮连行了五六日,力争早日抵达青龙州暂避休憩。这一日又是一天的飞沙走石,日落之后终于风熄,队伍驻扎在山坳的背风处休息。
行军帐中兵士们三五成群扎堆取暖,少不了抱怨这趟苦差,同时也叹这玉安公主人轻言微,否则气候如此恶劣,再如何也该等到春暖花开了再启程。
小阁为少爷暖了半壶酒,端上来几张干巴巴的饼子,上面铺了层酱菜,软款道,“公子先将就吃些…”陆坦啃了好几天的干粮了,实在是无甚滋味,忽然想起那位号称「三天不可缺肉」的公主殿下,不是说还得沐浴,那她这几日可怎么活?
秦遇安的马车停在营地的核心,马被牵去喂养休整,车驾留在原地当作玉安公主的移动营帐。秋葵小心翼翼地端进来几碟子吃食摆好,正要伺候她家小姐净手,车门哒哒被象征性地敲了两声旋即推开,陆大人又不请自来了。
外头冬葵一声不响,看样子又被不急兄招了安。秦宁看着这位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陆大人,诧异道,“大胆!如此无礼,来人!把他给我剁了!”
陆大人不为所动,“下官仅有一辆马车,窗帘子被冬葵弄破了,现在四下漏风,只得过来取取暖,有何不妥。”
秋葵看了看进门就盯上了小方桌的陆大人,轻叹道,“奴婢回头去给大人缝上…奴婢去请喜婶儿再切一盘。”
小陆郎君大摇大摆一屁股坐定,抄起秦遇安面前的银箸,夹起盘中的一片肉,对着烛光端详起来。但见那肉片薄如蝉翼,肉丝的纹理和夹杂其间的油脂在灯火下闪着诱人的光泽,陆坦问道,“这哪儿来的?”
秦宁亲手拿起两个热乎乎的发面馍馍,一劈成两半,中间夹了几片肉,又填进去一勺菜干,打开车窗递给不急和冬葵。不急大喜过望,上回去大广苑送马,带回来的点心让他惊为天上美馔,他就知道来公主这边一趟贼不走空。
陆大人不快道,“你这就不地道了。”
秦宁不加理会,“这不就在跟前,不会自己拿着吃?要不去把你那小楼还是小台姑娘请过来,让她好好伺候你~”说罢,接过秋葵给她安排妥当的卷饼,自顾自地大快朵颐。
玉安公主真是看人下菜碟,陆不急功夫了得,好吃好喝拉拢好了关键时刻能保她性命,相对而言,七品地方官陆坦着实无甚用处,爱吃不吃,不吃省下来正好。
秋葵连忙替陆公子张罗,尬笑几声算打了个圆场,“这是宫里的魏娘娘送得风干火腿,腌渍入味又易于贮存,搭配着发面饼子风味极佳,大人尝尝…”
怪道这小娘子这几日如此消停,原来是偷摸躲在这里吃独食,小陆郎君虽有情绪但不影响食欲,甩开腮帮子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又饮下几杯温酒,心情才被这人间烟火食稍稍治愈。
只是吃得秦遇安痛心疾首,“我这点家底儿就要被你吃空了!”
陆坦吃饱喝足便开始超脱三界之外,大剌剌地往后一仰半卧在秦遇安的锦衾之上,抄起茶桌上的帕子问也不问便抹了抹唇角,“本公子还会白吃你的不成?肉算是有得吃了,你那三日一沐浴呢?沐完了?”
才怪。
秦宁从未出过远门,低估了苦寒之地的苦与寒。冰天雪地缺医少药,万一染上风寒可不是好耍子,只能寄希望于到了青龙州,看看驿馆能否成行。借着烛光,小陆郎君看清了端倪,凑近神神秘秘道,“陆某人拿一池暖汤来换公主殿下这顿肉吃,可还行?”
第46章
月朗星稀, 五人四马从营地悄然出发,巡逻的兵士刚想拔刀拦下盘查,为首者亮出了敕走马银牌,连忙说了句「恕罪」放行。
秋葵紧紧环着冬葵的腰板,生怕一个不小心被甩到马下,期期艾艾道,“你们走慢点,我跟着跑不行么?”
冬葵不加理会,既然不宜声张就要速战速决,谁有那闲工夫等着你奔奔波波地赶马。
小陆郎君打马走走停停,一会儿看看北斗,一会儿从斗篷中掏出司南看看左右,再接着走。月黑风高,周遭时不时传来狼嚎,反反复复弄得冬葵心里发毛,悄声问陆不急,“你们大人不会对我家小姐怀恨在心,找个荒郊野岭要把她埋了吧…”
夜再黑也没掩住不急的白眼,“若真要活埋,焉能带着你?”
“说不定是良心未泯,怕大小姐孤单,拉着我俩来陪葬…”冬葵不置可否,反正陆公子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始终就是鬼鬼祟祟,“不急兄要不要跟我打个赌,你家大人对我们大小姐绝对是贼心不死。”
“啧~什么叫「贼心」,说了多少回了,我家公子是真君子,定不会行那等苟且之事。”
两个人在那里窃窃私语,秋葵掐了一把冬葵的后腰,“慎言!”
说话间行至一山坳,陆坦翻身下马,借着月色把缰绳扔给了不急,一阵西北风穿身而过,秋葵手忙脚乱地将秦宁的狐裘裹紧,四下皆为不毛之地,秋葵胆战心惊道,“这天寒地冻,哪里有能沐浴的地方…”
秦遇安毫无隐忧,“陆大人一言九鼎,跟着走就是了。饭可不止一顿,此番若是哄我,那以后餐桌之上就无须再见了~”
这倒是。看样子陆公子也是个老饕,要不怎会闻着味儿从队末赶到队首,如此投桃报李想必是惦记着下一顿呢。
秋葵不复多言,一路战战兢兢地跟着,须臾之后,耳畔传来泉水叮咚,陆坦转过身去,选个背风之处打着了火折子,看清眼前的情境,秋葵惊叹出了声。
半露天的一处山间岩洞里,隐着三丈余宽半圆的一掬碧波汤泉。月光与烛光交映生辉,氤氲的水汽弥漫在的水面,泉下不知通着几多孔窍,时不时就会有滚滚温泉泡泡咕嘟嘟地翻上来。只在池边站了片刻,秦遇安就放开了斗篷,“「泥腿子」果真名不虚传啊…”
前工部员外郎陆坦素喜用双足丈量江山,这些他在往日书信中跟秦宁提过多次。秋葵借着微光看向水底,陆大人将火折子递给了她,“水深不过四尺…”说罢便去寻来些枯木干柴堆成了一堆。
秋葵连忙放下随身的包袱,“这等粗活不敢劳烦公子。”陆坦却避开了她的手,“这是重活儿,你照顾你家小姐便可。”
他们二人在客套什么秦遇安充耳不闻,冰封暗夜中荡漾得汤泉如梦似幻,直到陆坦生起了一堆火,秦宁方才回过神,面色凝重了起来,“陆大人这是作甚?你我谈得是等价交换,可没说还要当场洗给你看~”
这小娘子时不时就会发一次失心疯,小陆郎君无奈道,“我说公主殿下,石崖之下若无明火,你是想跟豺狼虎豹共浴,还是跟野猴子黑蝙蝠?”继而嗤笑,“下官就算被贬得再远,想看个美人出浴也不难。”
别忘了人家陆公子随身带着侍妾呢。
整个人浸在水里,清而热的泉水驱走了周身的阴寒,秦遇安的骨肉经脉终于感受到了暌违已久的暖意。自打三皇子无意撞进了大广苑,秦宁的日子便开始举步维艰步步惊心,她偏偏还不愿撒手。苑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有她的苦心,她怎舍得拱手让人。
在京都奔波于皇宫侯府间,秋猎在四面透风的大帐里,行宫那过于空旷的厢房中,回京之后再度辗转奔忙,秦遇安时常或跑出或惊出半身的薄汗,朔风一吹,越发地冷。
到底是年纪轻见识少,典籍读得再多又如何,真真身临其境她才知道,「风敲枯木雪满山」有多难捱。
在侯府里,秦夫人对她们姐弟的关照无微不至,可秦宁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只大她十几岁的大娘子当作娘亲,她在那里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寄人篱下的过客,只有在大广苑,她站着坐着忙着闲着,都是在为了自己的营生,那才是她的故园。
大概是在水中闭气的时侯长了些,隔着水波隐隐听到秋葵唤她,秦宁探出了头,秋葵舒了口气,“小姐还是洗快些,陆大人说这水温高,且里面有什么硫磺还是牛黄的我也不太懂,总之不能泡太久…”
秦宁倚在池边,秋葵拿皂角粉给她清洗头发,月色皎皎,柴火堆在宁静无风的冬夜毕剥作响,那郎君立于数丈之外,警觉地抱着臂膀,俨然是在为她放哨。
热气蒸腾起了秦遇安的神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发怔,秋葵轻揉着她的发丝,眼神偶尔飘出去一二,嘟嘟囔囔道,“那样的郎君,哪里不如意?如何不好?”
不单是秋葵,冬葵这种视男女私情于无物的近来也没少念叨,无外乎是小陆郎君对我家小姐藕断丝连云云,秦宁统统一笑而过。她不肯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拱手让人,陆坦却不得不将手里的女人拱手让人,礼义忠信那是一码事,搁谁谁不窝囊。
似乎感觉到了注视,不远处的陆公子一回眸,目光一掠之间,明眸雪亮,宛若一颗划过夜空后坠地的流星。
秦遇安收回了目光,将肩头又泡进了水里,“陆大人处处都好是不是?咱们都能看出来的好,他人焉能无视?你家小姐我何德何能,那等人物又如何会独独钟情于我?还是莫要想那些镜花水月,守住咱们的苑子,那才是吃饭的本钱…”
秋葵不复多言,大小姐还是心如浮萍,触不到底,长不出根。
这一池汤泉消磨了秦宁半个时辰,待秋葵给她绞干了发,全身上下包裹严实,陆坦一声呼哨,不急牵马过来,小陆郎君跃上马背,手腕一翻,把秦遇安拽上了马,对冬葵秋葵说道,“来都来了,你们也洗洗,我先送你家小姐回去…”
第47章
秦宁泡得浑身软绵绵,脑中昏沉沉,尚未明白过来好歹,便被陆坦掳上了马背。也罢,从暖水中出来到底有些凉意,早点回去为妙。刚刚抓稳了缰绳,一袭玄色貂皮大氅铺天盖地兜住了她,马儿飞奔而去。
冬葵未加阻拦,秋葵面不改色,倒是不急愣在原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冬葵扭头对不急道,“兄台是不是押错了宝?现在悔棋还来得及…”
眼前黑乎乎一片,耳边是隐隐呼啸的西北风,这郎君身上不难闻,并无多少奔波多日后的尘烟汗臭气,和那日他罗帏里锦被的味道也不尽相同,倒有几分今日汤泉水的气息。秦宁猛地抬起了头,脑门儿直接杵上了陆坦的下巴,“敢情你独占这等美事!”
由北向南,山脉走形泉眼罗织小陆郎君了然于胸,他侧了一下脸颊,将大氅下那颗圆圆的脑瓜子塞到了左颈窝边,“你还不是一样,吃了这么多天的独食。”
秦宁无话可说,这事儿她与他半斤八两,谁也别怨谁。只言片语间,他的胸膛轻触她背后,似有若无的震动挠得她后背阵阵发痒。
秦宁用力端着矜持,不想主动贴过去。虽说此刻想保持所谓的分寸与礼节惹人发笑,可当真让她靠过去,有「投怀送抱」之嫌,颜面无光,不像模样。
正在通身绷紧,座下的马儿扬起前蹄跃过一个土洼,陆坦提着缰绳手臂收紧,顺势将她结结实实按进了怀里,“坐稳。”
好在有斗篷蒙面,好在未曾坐在他身后,不然突如其来的面红心慌难以遮掩。秦遇安沉了沉气息,定了定心神,幽幽道,“人言可畏啊陆大人…”
临近营地,陆坦勒了勒缰绳,马蹄哒哒信步向前,但见他心跳纹丝不乱,气定神闲道,“虽说你我已无婚约在身,毕竟书信来往多年,我这个做兄长的,是真心盼你少受些苦。”
有福之人貌似会一直有福下去,身躯被福祉滋养得珠圆玉润,心胸被福气支撑得虚怀若谷。环绕在他们周围可能有坏人,但不会有恶人,恶人也会披一幅笑模样的外皮讲究些虚礼。
而困顿之人仿佛会一直陷于困顿,荷包干瘪,灰头土脸,于人于己都面目可憎,回首找不到归途,翘首望不见彼岸。
人生在世,正如小陆郎君所言,还是要尽可能地顺遂,少些怨气,多看真善美,才能平心静气得大自在。秦宁垂首不语,算是默认。到了她的马车厢,车门刚刚吱呀一响,后面便有人忙忙地赶了过来,“小姐你去哪儿了这半宿也不回来 !可急死我了…”
陆坦借着火把的微光看过去,是位四十多岁中等身量的婶子,看到她,秦遇安笑语晏晏道,“莫要担心,秋葵冬葵都跟着我呢。”随后对陆公子道,“这是我家厨娘,喜婶子。”
陆大公子颔首算是见过,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这大婶身后的皂衣秀士身上。
火把通明,隐约见那汉子大约在不惑之年,身材魁梧鼻直口方,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透着一个「正」字,陆坦怎么看怎么眼熟,不禁脱口而出道,“这位先生我曾见过…”
那郎君躬身施礼道,“大人说笑了,草民杨探花,参见陆大人。大人自幼聪颖才思敏捷,草民景仰已久。”
陆坦一双曜石黑眸眯得狭长,“先生曾高中探花?”
“呵呵…”一旁的喜婶忍俊不禁,“大人慧眼,我家夫君确有几分探花之才。”
杨探花面露三分温柔,“夫人谬赞了,杨某不过是在家道中落前念过几年书识几个大字罢了…”
夜风刺骨,喜婶扶秦宁上车安排妥当,秦宁柔声道,“此处侍卫众多,秋葵冬葵马上就回来了,你们先去歇着吧,明日还要赶路。”
一个是斯文书生,一个是率真厨娘,这一对搭配有些古怪的夫妇却情深意笃。听罢大小姐的吩咐,两人施礼告辞。陆公子却不着急走,他望着那二人的背影进了不远处那辆马车,隔窗悄声问秦宁道,“这位杨先生是个什么来头?”
秦遇安答得倒也干脆,“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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