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坦将车门推开个缝隙给她灌凉风,探头进去问道,“如实相告,莫要瞒我。”
秦宁脸埋进貂皮毯子,瓮声瓮气道,“这有什么可瞒。三年前我刚到大广苑便遇到了杨叔,他只说他的先人是我祖父的朋友,这些年一直和喜婶住在苑子里面看着人参和香菇,就算苑子被封了也未曾离开。重修大广苑,他们二人功不可没,此番我北上,实在舍不得喜婶儿的手艺,她情愿跟我走这一趟,于是便带上了杨叔,仅此而已。”
“大广苑一度被先皇收回,之后被太后查封,关了也不出来,那岂不是在避世?他在躲什么?”小陆郎君不知为何对这杨先生分外好奇。
秦宁困倦难当,掩住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管他在躲什么。现如今他大大方方地现身,不也没在躲。我只问了他一句,可曾杀人越货,杨叔对天发誓说身家清白,那便够了。”
“那他跟着出来作甚?”陆公子逮着秦宁问起来没完。
“还能作甚,人家夫妻两个相伴多年,怎能平白无故分开,定是要红尘作伴啊~”
这小娘子一轻描淡写再轻描淡写,陆公子待要细问,她烦了,“时侯不早了,陆大人请回吧,别耽误了回去看你那「美人出浴」…”
小陆郎君唇线轻抿,这小娘子真记仇。
又行了三五日,送亲队伍抵达青龙州,节度使庞大人早早地带队候在城门外迎接。礼毕,玉安公主及随行的数十名禁军侍卫入住州府驿馆就地休整,京都守卫与青龙州驻军交接换防。
按计划,三日后,青龙州派守军一千护送公主继续北上,约摸十日后行至白虎州,往后各州依次往后轮值守卫。
府邸之内,庞夫人亲手为办差归来的夫君更衣,但见她眉头紧锁,切切道,“虽说是路过,但也是打京都来得朝廷上的人,老爷万事小心才是,尤其是皓月玲珑塔之事…”
庞大人卸下险些就要扣不上的玉带,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夫人且放宽心。你忘了去年大公主成亲之时是何等阵势?千人送嫁十里红妆,太子殿下亲自送出京都,江南各州提前数月便开始筹备迎驾。如今这一位呢,别说皇亲,连个打前站的宗亲都没有,何惧之有?”
第48章
女子的直觉是门玄学。
若说直觉只是虚无缥缈胡思乱想的妄念,可当她们对某件事起了疑心,那事那人往往就真可疑。譬如今日冥冥之中心烦意乱不愿出门,果然就不宜出门,硬要出去就会磕磕绊绊诸事不顺;他日看枕边人的言行举止说不出地异样,隔天过去它果然移情别恋…
庞夫人回想起近日的心神不宁,忧心道,“妾身听闻送亲队伍里有位陆大人是太子亲信,老爷不得不防啊!”
庞大人沉下了脸,低声斥道,“妇人之见!常年远离朝廷,窝在这荒蛮之地当个芝麻外官,有何前途可言!势必寻得机会进入内阁方才有机会大展宏图!你忘了大公主大婚那时,为夫连个礼单都没送出去!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定西王这条线,跟他来往之事又无半分实证,我管他是鹿大人还是马大人!”
见夫君不快,庞夫人软言道,“老爷莫恼,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没甚见识,这不是怕节外生枝么…”
“嗯…”庞节度使消了消火气,沉声道,“明年孟春,佛舍利进京,届时必会大兴法事,那座塔再关着的确惹人生疑,熬过这个冬至,三殿下便医满三年,届时就适可而止吧…”
与此同时,被贬得远离朝廷,即将窝在荒蛮之地当个芝麻外官的小陆郎君果然前途晦暗,正生无可恋地蹲在驿馆廊下,看喜婶儿杀猪。
据说最血腥的步骤已经过去了,就这看着婶子手起刀落,那红红白白的肥肉瘦肉被分门别类地剔出来摊开,陆坦也忍不住皱眉。
秦遇安站在对面的长廊之下,袖着手笑吟吟地看着这一院的人忙活。院子当间架着两口大锅,一锅炖着大肉蒸腾出袅袅水汽,另一锅炼着大油翻滚着阵阵油花,清香浓香随风向更替,闻着又饱又暖和。
这和独上高楼赏明月清风不是同一番意趣,秦宁中意这样的人间烟火。目光一错,看到了呲牙咧嘴一脸不适的陆坦,秦遇安唇角微收,“陆大人又是闻着味儿来得?”
秋葵又在埋头缝啊缝,闷声道,“说是陆大人的侍卫馋了,又不好独自前来…”
呵,不急兄的脸皮有这么薄,秦遇安倒是头一回知道,她稍加思索,吩咐秋葵道,“等下喜婶做得了,请杨叔给陆大人端过去。”
杨先生写得一笔好字记得一本好帐,这等知识分子秦宁从来都是供起来的,鲜少支使他跑腿。秋葵脱口而出便想说「何必劳动杨先生,我去便可」,转瞬醒过闷来,点头称是。
陆坦愁眉苦脸地欣赏了半日喜婶杀猪,终于盼来了想见之人,不由得舒了口气,随便推开了身后一间厢房的门,轻声道,“先生请。”
杨探花将一碟香酥猪油渣端到了方桌之上,“这是内子刚刚炸好的,趁热蘸着蜜糖吃颇有些滋味,请大人尝尝。”
小陆郎君当然意不在此,他开门见山道,“有件事这几日陆某一直记挂于心,先生是如何知道阔然「自幼聪颖才思敏捷」的?”
这理由好找,太子伴读焉能不聪颖,可杨探花扶着盘子边的手一顿,无意再顾左右而言他。待他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缓缓直起佝偻的后背,陆坦站起了身,对他深深一揖道,“学生陆阔然,拜见杨先生…”
时值凛冬,天色晴朗,正午明媚的阳光虽无法直射入室,却仍将这间东厢房照得分外亮堂,杨探花直面陆坦,躬身回礼道,“草民杨宜简,见过小陆郎君…”
谁能想到,「杨探花」是个如假包换的真探花。
大约二十年前,胶州杨秀才风华正茂,首次上京赶考便一鸣惊人,成了圣上钦点的殿前三甲。因其才学出众,备受当朝第一大儒岑夫子的赏识。
不同于大多数新科举子须赴外地从地方官做起,杨宜简破格留在了国子监任教。按岑大人的说法,杨探花「传百家之精要,开风气之先河」,治学有道,授业严谨,来日必将是帝师的不二人选。
陆坦初见杨先生时,杨宜简已成为太子之师,辅助太子太傅岑夫子的教学工作。彼时新晋太子伴读小陆公子也就六七岁,依稀记得那位高大魁梧的先生授课时妙语连珠神采飞扬,一堂课听下来令人通体舒畅。正在小陆公子准备追随杨先生刻苦精进时,先生突然消失了。
人间蒸发无影无踪,有流言称杨宜简是「畏罪潜逃」,罪名是「以下犯上,捶打太子」。不过这也蹊跷,不是「殴打」,是「捶打」,怎么听怎么像太子欠捶找打。
再说敢打太子,高低得是个谋危社稷弑君之罪,怎能是一句以下犯上就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
所以朝堂之上更为可信的说法是,杨宜简冒犯皇家,已被秘密诛杀,否则以他的恩师岑大人那不平则鸣的性子,得意门生这么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他老人家不可能没脾气,只可惜了那满腹的经纶和一身的抱负,再无施展之地。
陆坦也以为杨先生殁了,好生伤感了一阵,不过那日夜色中火把辉映之下模糊背影,隐约掀开了尘封记忆的一角,直到不急悄悄找来了杨探花的字迹,他才终于确定了先生其人。此去经年,英姿勃发的青年才俊已鬓角染霜,小陆郎君不禁黯然失色道,“先生受苦了…”
探花先生与太子间绝不是师生矛盾那么简单,据陆坦所知,将近二十年了,太子暗中从未放弃搜寻杨宜简,谁知他竟从未离京,就躲在大广苑,真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杨探花神色淡然,未见有多苦大仇深,“当年事发突然,杨某一介书生,无门第可撑腰,无权势可倚靠,只得仓皇出逃。幸而遇见老安邦侯爷外出游猎,躲在他的鹰犬笼子里偷偷出了城。老侯爷想助我出关,可我心有不甘,老人家便把我藏进了苑子,托付给了一家猎户。”
“喜婶便是那家猎户之女?”
“正是,”杨探花颔首,“只不过当年她还是喜娘…”
十几载的雨打风吹去,天地已换,容颜已改,旧事无人再提。陆坦沉吟道,“此番先生随队出关作何打算?莫非还是要移居关外?”
“非也。”杨探花坚定摇头,抱拳道,“杨某决计唯陆大人马首是瞻,共谋大人所图之事。”
第49章
与昔日恩师重逢,对方亮出了一副生死与共大义凛然的追随者姿态,仿佛已全然知晓了陆坦正在筹谋的大事件,如此突然的身份转换让小陆郎君一时间很难习惯。
错愕须臾,陆坦试图轻松化解,“先生言重了,学生不过是奉命办差,其中夹杂了不少一己之私,担不起先生如此赤诚…”
面对他的回避,杨探花并未气馁,“我只问公子一句,公子屡次三番远赴千里,是不是因这二人?”说罢食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太」与「贰」两字。
澄清的水渍顺着木桌细微错综的纹路渗到深处,字迹在火盆哔啵的房间里迅速只剩下斑驳的残影。陆坦面色一凛,收起了笑模样,起身请杨先生移步里间的罗汉床,取来纸笔,与杨宜简相对而坐,笔走龙蛇写道,「彼时阔然年幼,先生能否将当年之事如实相告?」
杨宜简迟疑片刻,终于接过笔来,饱蘸浓墨开始奋笔疾书。
他写一页,陆坦看一页,看完便丢进脚踏旁的火盆里焚毁,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杨探花才放下了笔。
见对面的郎君烧掉最后一页后脸色凝重眉头紧锁,杨先生轻声道,“阔然自幼心胸旷达,遇事向来不喜自寻烦恼,可这件事上,宁可远走他乡也不做佞臣,足见心中另有一片河山。”
陆坦喃喃道,“学生粗鄙,并无先生所言的「大义」,只是不愿为虎作伥…”
“不尽然,”杨探花拦下了他的妄自菲薄,“那片河山想必是用来兼济苍生的。”
这题目就扩展得有点大了,陆坦扪心自问,他的目的,或者说志向,是否真得如杨先生所说得那般高远。
他不过是个衣食无忧的大家公子,厌倦诡谲多变的朝堂,疏于打点人际关系,讨厌昧着良心做事,只想当个无拘无束的泥腿子。家国天下这些祖辈津津乐道的宏图大志,对他而言如同镜花水月,不够写实。
如今情愿跑这一趟,也是打着忠君的旗号免于受制于人,如此说来,说「兼济苍生」也不为过,顺便。
一旦某个平庸的梦想忽然被拔高到了某种超然物外的高度,当事人的第一反应往往会是不自信,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稳住局面掌好舵,想到此,陆坦不禁问道,“先生为何选我?”
论资历论背景,择一权臣或内阁老臣更有胜算,现成的就有当朝大儒岑老大人。
仿佛早就料到阔然会有此一问,杨先生不疾不徐道,“因为杨某跟陆大人一样,不愿拖累他人殃及无辜。大人手持敕走马银章,没准还有尚方天子剑,趋避得法,颇有胜算。更重要的是…大人不会对秦家小姐不利。”
此时秦家小姐已将一根软烂入味的肋排啃得干干净净,扔进骨碟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吮了吮指尖才算心满意足。秋葵端起炉灶上温着的水壶给她家小姐净手,秦宁瞥了一眼紧闭的东厢房门,问道,“杨叔进去几时了?”
不等秋葵答话,蹲在窗棂边埋首吃得津津有味的陆不急闷声道,“快一个时辰了。”
这位仁兄,大快朵颐之余倒没忘了当差。秦宁稍加思索,吩咐秋葵道,“再去给我端一碗肉。”
秋葵原地没动,蹙眉道,“好吃小姐也明日再吃吧,莫要积食了。”
秦大小姐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两位闭门半晌,定然不是闲聊,等他们出来,本小姐说不定就有事儿干了…”
然而等东厢房的门一开一合 ,两位谦谦君子作揖拜别,直到夜幕低垂,也没见有什么事儿能给秦遇安干。冬葵顺着经脉给她捋着胳膊,帮她消食,秦宁眉头拧成疙瘩,怎么想怎么不对劲,陆坦不可能这么消停。
杨宜简的探花之名实至名归,此君心思缜密,屈居大广苑当账房先生实属大材小用。小陆郎君如此记挂杨先生,必然是心有所想,搞不好是有事正好需要杨叔出谋划策。
送亲队伍已经在青龙州休整了两天,后日便要启程继续北上,若在这一站有事情没办,错过了今日,拖到明日未免仓促了些。
胡思乱想过甚,不知不觉已到了亥时,秦遇安仍毫无困意,正举棋不定抽那本书出来打发无眠,庭院内忽然一阵大乱。
短兵相接吵吵嚷嚷,在宵禁后宁静的夜晚格外喧嚣,秦宁愕然,“又有刺客?”想不到她这个假公主挺遭人惦记,行情还不错。
但见冬葵裹一身寒气推门而入,进门不问安也不好好说话,掌心不离刀柄,死死盯着秦遇安的眸子道,“你,是我家小姐还是妖孽?!”
语气之凌厉仿佛秦宁已然被夺去了魂魄成了妖魔。秋葵登时冲上去横在了冬葵的刀前,“成天这个毒那个毒的乱扔,今日是药着自己了?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冬葵三魂回了两魂,还刀入鞘道,“小姐身居驿馆有所不知,青龙州的大街小巷已经疯传半个时辰了,不止一户人家看到了赤狐现身,纷纷疑心是不是押在城中那座塔里的赤狐仙又冲破封印跑出来了…”
不等秦宁,秋葵直说荒谬,“什么赤狐白狐在咱们苑子里见得还少么,怎么单就它能得道成仙了?”
“可说呢,”秦宁笑盈盈道,“是吸了多少男子的阳气才修炼成的?”
“不是,要是狐媚子勾引男子也不新鲜,”冬葵将听来的奇谈怪论一一说给秦遇安,“这狐仙专门附身在娇弱女子体内,寻着机会去接近身怀六甲的娘子,乘其不备!吸了那腹中胎儿的纯阳之气~”
秦宁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后呢?胎死腹中了?”
冬葵摇头,“大多倒也没有,七八个月大的小娃娃已然成型了,只是精疲力竭这胎便坐不稳,瓜不熟就落了地,各个先天不足身体羸弱。”
所以方才该是有人看到赤狐翻墙进了秦遇安的院子,玉安公主正好是一妙龄女子,冬葵担心她被狐仙附体。
这就有些离奇了,秦遇安不禁锁眉道,“既然这赤狐害人不浅,为何不将其斩草除根?”
“万万不可,”冬葵摇头道,“据这皓月玲珑佛塔的主持道真长老所说,狐仙身上聚着成团的小儿真气,若轻易斩杀,唯恐对那些孩童不利,只能将其活捉封印在那玲珑塔里…”
秦遇安挑眉抿了下唇,“然后它就刚好在本小姐路过的这三天里跑出来了,还碰巧跑进了我的院子里?”
第50章
冬葵光想着保护我方大小姐,我管它是意外还是巧合。听秦宁如此一问,被妖魔鬼怪祸乱的脑仁儿冷却下来三分。
回想往日,在苑子里见过的獐狐鹿兔不在少数,各个呢呢痴痴很是可爱,委实没见过有哪个修仙成精的。难不成真是有人装神弄鬼,借大小姐之名编派故事挑拨是非?
不等冬葵理出个头绪,秦宁翻身下了罗汉床,吩咐秋葵给她更衣。秋葵磨磨蹭蹭不肯动,“天色已晚,外头乱糟糟的,小姐莫要去凑那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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