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也是放任这种结果的帮凶。
车队继续向前,青龙州喧嚣热闹的街市渐行渐远,窗外的凛冬少了袅袅烟火气,显得肃杀而苍茫。透过车窗的缝隙向外看,路边半人多高的衰草戚戚,被朔风吹得东倒西歪却仍坚持挺立在冻土冰封的大地上。
陆坦收回游弋在外的目光,凝眉望向秦宁,声音有些倦意,“秦遇安,你可还记得,最初你插手此事,不过是为了一眼沐浴的热汤泉?”
秦宁低头怔住。
何尝不是呢,她硬着头皮冒险,是想保住她那座小山包,她配合陆大人一唱一和登塔找证据,是为了换前路上只有他知道位置的汤泉。
之前充斥她内心深处的,都是些女儿家的小心愿,可昨夜人命关天的冲击太过强烈,她居然将那些初衷忘了个罄尽。
比起血淋淋的人鬼债,过日子的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陆坦眉头拧得越发地紧,“当初我拿到玲珑塔的线报,兴奋得不知所以,恨不得立即上表,巴不得先除了李岘而后快…”
秦宁「啧」地一声,低声道,“慎言!”
小陆郎君却不以为然,他自顾自道,“可思前想后,深觉此事不能冒进,跟杨先生再三商议,须徐徐图之,戒急用忍…”
听陆坦娓娓道来,秦遇安的心绪慢慢沉淀。若一本参到陛下面前,矛头直指三皇子以权谋私残害百姓,庞节度使伤天害理谄媚权贵,大彻法师惨绝人寰蔑视佛法,那陛下必然震怒,定会下旨彻查。
届时该抓得抓该审得审,扯皮拉筋不知要拖多少时日。问题是,陛下再龙颜大怒,李岘也是他亲儿子,不管用了什么方子,三皇子体格见好了那是事实,那个当爹的不盼着儿子好呢。
小陆郎君语气一顿,“杨先生所虑更为长远,陛下已近天命之年,也有老迈力衰的那一天,万一…他也惦记起那还阳丹的好处了呢…”
秦遇安突然打了个寒噤,后背阵阵发冷。杨叔不是危言耸听,冬葵当年被绑做药奴,便是高门大户家炼丹试药之事口口相传不胫而走。
故而陆通判的折子也不是没写,只不过他参得不是三皇子,也不是州官,而是大彻和尚德不配位妖言惑众,鼓动地方官吏沆瀣一气祸乱朝纲…
秦宁若有所思,“大人这是想为来年恭迎佛骨等事宜为陛下搭台?”
陆坦往后靠了靠,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脖子,“殿下真是冰雪聪明。”
能使上位者有所忌惮的,只有权利被动摇;能使位高者心甘情愿配合的,只有事成之后他的江山会更加稳固。不得不说杨探花委实有探花之才,有他相帮,陆坦找得切入点凌厉且奏效,于无声处一声雷。
陆坦掀了塔顶,大摇大摆从上面下来,却对所见所闻闭口不谈,探知了密道,也只字未加质疑。他若一惊一乍抓人报官,大彻和尚可能还心存一线可回旋的生机,可他如此泰然自若,仿佛走一趟只是为了找到实证,证实猜想,说不定地宫里的那些隐秘机关他早已了然于胸。
实不该听那官儿迷庞大人的撺掇,顶着秋猎戒严的风声送那几十丸丹药,三皇子身子渐好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因这药效,更不该心生贪嗔,心心念念只想借皇子之力重回京都。
可大和尚大彻毕生的凌云之志,便是有朝一日能执掌提灯寺,受万人膜拜,只在九五之尊之下。为此他不惜亲手毁了和同门师弟的情份,双双被逐出京都也在所不惜,反正师弟放逐得比他还远。
只能说善恶终有轮回,我佛如来从不曾真地闭上天眼。
当夜,密报传来,陆大人的一纸八百里加急悄然离开青龙州,朝京都方向飞驰而去,大彻法师颓然垂下了盘着佛珠的手腕。也罢,自行了断兴许还能留个全尸。
弥留之际,他眼前尽是那郎君面如冠玉的一张脸,耳边反复回荡着他那阴测测的一句话,“长老,如此精雕细琢的玉珠,于你这个出家之人而言,可是逾矩了…”
然而规规矩矩之人是永远谋不到渔翁之利的。宇宙之大,天地之宽,人心亘古难变,唯有个 「利」字当先。
说了这许多话,陆坦的声音愈发地沙哑,人也愈发地疲累没精神,堪堪歪倒在了软榻上,“秦遇安,逝者已逝,皓月玲珑塔造下的罪孽,懿辉塔早晚会慢慢偿还,不急于朝夕~”
车行摇摇晃晃,喃喃细语过后,这郎君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秦宁望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不禁嘟囔道,“就这么放心?也不怕我借机行凶么…”
只是看他吐纳绵长睡得踏实,她也眼皮发沉,头猛地栽下去险些躺倒。秦遇安突然惊醒,裹起斗篷推门便出了车厢,秋葵见她出来,忙叫停了车马,“外头冷,小姐怎么出来了。”
秦遇安睨了一眼左右,冷哼了一声道,“我敢不出来?再呆在里头,怕不是要被人说得孩子都要生了。”
第56章
玉安公主一声令下叫停了车队,一行人等原地稍加休整。
本来秦宁一心赶路,没想停下,马车让给陆大人酣睡,她正好骑马放放风,可跟在陆坦后的那个江湖镖头却笑嘻嘻道,“殿下三思~恐有好事之徒会说「公主为了陆大人不但让出了车辇还亲自策马沿途守护」…”
不等秦遇安翻他白眼,冬葵一剑锋过去便削掉了陈仓一撮胡茬,吓得他连忙双手抱头,连声低呼「女侠饶命」。不急叹了口气,忙过去调停,“冬葵姑娘手下留情,我家少爷好不容易睡会儿,咱们消停会儿吧。”
不消停的是陈仓这一伙江湖游民,自他带人混进了迎亲队,有关玉安公主和陆大人的风言风语就甚嚣尘上,什么在驿馆陆公子为殿下彻夜守候不休不眠,什么陆公子为公主深夜扫塔祈求平安…现如今呢,贼喊捉贼。
陈总镖头故作惶恐状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请公主赎罪,都是乡野村夫,凑在一处难免念叨些家长里短,殿下大人莫记小人之过…”
秦宁用斗篷半遮着面,冷眼看着这位老江湖巧舌如簧。此人看着约么三十多岁,笑盈盈却并非嬉皮笑脸,言谈也时刻拘着些分寸,有点惹人嫌却也不算太讨厌,遂问道,“你便是陆坦在雾莲山上缴得那山匪?”
“呃…”上来就被秦遇安揭了老底,陈仓老脸一皱,多少有些窘,“回殿下,俗语云「英雄不问出处」,陈某人早就不干那勾当了。”
“呵,”秦宁不置可否。不过也不好说,跟着正人君子陆公子,时日一长说不定就真成正人君子了,“尔等是要一直随队伍北上?”
陆坦这人遇事素喜多分几只篮子装鸡蛋,所用之人信但不全信,青龙州之围他分别招呼两路人马前来便可见一斑,连当初给秦靖张罗护卫都要另找两家人。
现在围困已解,白虎州那支守军留下看押软禁中的庞大人,静待京都来的按察使前来接管,平昌镖局这一路民兵还不遣散所谓何故?
玉安公主无甚宝贝,行李中无宝贝,人更不算宝贝,哪里用得着官方民间齐刷刷花扑扑地恭送。陈仓规规矩矩脱口而出道,“非也~在下今夜便会跟随陆大人先行离开…”
“嗯…嗯?!”
车轮碾过一块硬石,接二连三的颠簸终于摇醒了陆大人。他睡眼惺忪,环顾四周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看到矮几上的那个紫铜鎏金手炉,方才幽幽转醒。撩开窗帘,外头天色已晚,这一觉睡得倒踏实,睡到日头西转了。
陆大人整束衣冠推开门,正想着如何跟那小娘子道谢,忽然一道熹微的晨光刺入眼帘,陆坦一怔,这…这不是入夜?
当然不是入夜,这是日出,小陆郎君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占着人家玉安公主的马车睡了一夜加半个下午,难怪他饥肠辘辘饿得前贴后。陆坦提了提眉梢,对一旁睡眼朦胧的不急道,“怎么不叫我…”
不急尚未睡醒,“秦小…公主殿下叫少爷了,少爷您非但不醒,还发脾气拿枕头砸公主,把公主轰出去了,殿下便下令不许再叫了。”
“岂有此理。她说不叫你就不叫了?”
这不废话么,再不济人家也是陛下册封的公主,一般大公子如此振振有辞就是心虚,不急也是有几分的起床气的,“殿下的旨意属下岂敢不从。”
真是,得了便宜卖什么乖。
一宿未见脾气见长,陆公子将不急轰下了马,他跨马上去,“秦遇安呢?”
秦宁还能去哪儿,她本想住进行军帐篷,喜婶儿坚决不同意。临近腊月,西北风尤为凛冽,营帐四面漏风,那岂是姑娘家的安身之所,更何况还是她家的金枝玉叶。最终秦遇安暂住到了喜婶儿和杨叔的马车里,他们夫妻两个住进了行军帐。
陆大人正琢磨着如何跟公主赔罪,撩开厚重的布帘,喜婶儿正跟秦遇安念叨着「切不可着凉,要不多少碗桂圆羹都不补回来」云云…
听到「桂圆羹」,陆坦腹中很应景地咕咕叫了一声,看到这位少爷,秋葵手上一顿,望了一眼她家小姐,很自觉地将手里这半碗羹掉转方向,给小陆郎君递了过去。
饭点儿踩得如此凑巧,再作何解释都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难得见陆公子面露不自在,埋头讪讪道,“怎么不先去我马车上安歇…”这头嘟囔着,那头拿着汤匙的手一勺接着一勺可没闲着。
秦宁呷了半口热羹,赏了这位郎君一白眼,“去干吗?去跟你那美娇娘相依相伴?我可没陆大人那福分~”
小陆郎君放下勺子,正色道,“秦遇安,你说话阴阳怪气的不是一回两回了。当初是你一门心思要毁了这门亲事不愿意跟着我的,现如今摆出这幅怨妇的模样给谁看?”
“以前是以前,”秦宁适时擒住他的话头,接上自己想说的话,“往后这一路我可乐意跟着陆大人,乐意之至!你要抄近道的事儿陈镖头跟我说了,这回你必须带上我。”
“不行。”小陆郎君一口回绝,三口两口把碗里的扫干净了,生怕俩人谈崩了后半碗吃不成,“前路凶险,我们又人单势孤,你一个小娘子帮不上忙且容易拖后腿。”
“我「帮不上忙」?”秦遇安笑了,“陆坦,你摸着良心说,这一路上你哪一步落子没有本小姐相帮?我不帮你,你事情办得能这么痛快漂亮?本小姐若是成心捣乱,那日你找来那只披着狐狸皮的狸花猫来装神弄鬼就该当场揭穿你,还会配合你指着家猫说是狐狸?”
秦宁说得句句属实,陆大公子一时语塞,半晌叹息道,“翻山越岭地走小道太辛苦,莫说其他,到时候你连热乎饭都吃不上,奈何?”
秦遇安早想好了对策,“我带上喜婶儿。”
“你还带上…”小陆郎君一口气差点噎住,“冬葵你是不是也得带上?那干脆大队人马都拉上跟你抄近道得了呗!?”
秦宁主意已定,“别扯那么远,我问你,杨叔你是不是要带走?你凭什么让人家夫妻两个劳燕分飞?”
第57章
这小娘子胡搅蛮缠起来真是难缠,就这她话还没说完,“朝廷命你护我北上,十停路刚走了三停,你先跑了算怎么回事?”
陆公子无奈扶额,语气软了下来,好言相劝道,“玲珑塔之事的折子递上去以后,三皇子必定受罚,禁足几个月总是有的。他人不能动,也就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接下来的路程不会有大碍。太子那边不会动你,他反而会保你,有动作也是到了东胡屠以后的事,你一路上吃好喝好总强过跟着我风餐露宿不是?”
一大早跟他纠缠了这许多时候,秦遇安烦了,小脸垮了下来冷冷道,“陆坦,你就不能实诚点?你之所以大闹青龙州,不就是为了把李岘关起来,好集中火力先对付太子么?我管你有多少借口,本小姐心意已决,再推三阻四不从,我就把你的如意算盘公之于众然后全都给你砸地上!”
这小娘子脑筋转得倒是快。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人家大小姐还是「皇亲国戚」。陆坦揉了揉额角,“不是我硬要找理由,你若离队,早晚会被察觉,届时天下大乱,你如何圆得回来?”
秦遇安抬眸,信手扯了扯车帘下面垂下来的流苏,口气颇有几分玩味,“这个容易,找个仪态万方的美娇娘替我坐在那马车里,不就行了…”
听到「美娇娘」之说,小陆郎君心里咯噔了一下,旋即无奈。算了,自求多福吧,他也管不了,早跟你说过莫沾这小娘子的闲~
陆坦的随行侍女小阁听闻玉安公主召见,忙不迭地扶着头钗一路小跑赶了过来,上去马车匍匐扑倒地,娇喘汲汲迫不及待颤声道,“参见大小姐!奴婢先前贸然叨扰绝非是要与大小姐作对!奴婢是来投诚的!奴婢甘愿追随大小姐共同陪伴大公子,至死不渝!”
??
秋葵听得一头雾水,“我说这位姑娘,你一口一个奴婢的,我家小姐不缺奴婢。你是不是多日未曾出门不知天下事?这是北上去和亲,不是跟你家公子出去游玩,我家小姐跟你家公子早就没婚约了。”
小阁仍跪着不抬头,“大小姐有所不知,从小到大,只要是我家大公子看中的,就没人能抢得走,除非是他不想要了。此番说得是奉旨悔婚,若少爷真得放下了,断不会再陪着大小姐走这一遭…奴婢跟公子一起长大,这一点还是清楚的…”
叫得是「大小姐」而不是「公主殿下」,寥寥数言,贱里贱气,听得秋葵直皱眉。
话里话外明面儿上是在说陆公子对小姐余情未了,实则是夸了一番陆公子霸气,顺便显摆她跟陆大公子日久情深。也罢,大小姐正因玲珑塔之事心绪郁结不得发泄,算你会挑时辰。
秋葵拿余光瞟着秦宁,果不其然,大小姐稍稍坐正了身子,皮笑肉不笑道,“你是说,陆坦他相中的,是我?”
这婢女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就是不愿明说。
秦遇安眉梢的笑意深了几分,“那好,给你个机会,让你当一阵子我,可好?”
“嗯?”不单小阁疑惑,秋葵也收了看热闹的心思,疑惑地望向她家小姐。
秦宁探身向前,低语道,“明日起,你搬进这马车来替我当一阵子玉安公主,平日里记得深居简出,谨言慎行,莫叫人看出破绽,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就是一个死。秋葵,你给我看着她~”
小阁一怔,随即瑟瑟发抖失声道,“万万不可!”
异口同声反对得还有秋葵,秦遇安颇为不满地瞥了她一眼,“你到底是哪头儿的?”
转过头来,秦宁继续冷脸对小阁道,“你大概也是有所不知,本小姐最是善妒,若真与你家大公子有了牵扯,不管之前你们亭台楼阁是如何百花齐放,我一去定会把你们连根儿掐了,家里头连个母猫都别想有~”
小阁噤声,脸色煞白泫然欲泣,秦宁哪管她的纠结,后半段说得尤其狠戾,“所以说你最好乖乖听令行事,盼着点本公主早日平安抵达东胡屠成亲外嫁,趁早了结了这份差事回去跟你家公子长长久久去。如有丝毫差池,我先剁了你做花肥!”
“还有你!”秦遇安少有地迁怒于秋葵,“我作决定何时要先经过你许可了?”
秋葵面色一滞,低头讷讷道,“悉凭公主尊意…”
当晚,云瘦不遮星,营房守备机警地东张西望,鼻间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幽香。在这寸草不生的荒蛮冬夜,怎会有如此宜人的味道?思量间,兵士们神思恍惚,几条黑影趁机一晃而过,没入了高高的衰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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