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诡异,搞得不急十分尴尬,可偏偏他家公子却神色自若。
不急也不敢抱怨,只跟在后面陪一串笑脸留一路的住宿费伙食钱。他自幼跟随少爷左右,深知他的性情,小陆郎君向来宽于待人,可你但凡对他的「匠人精神」稍稍露出一点不耐烦,他立马找一片青山绿水,一屁股坐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始规劝你要学会「见山看骨」。
山峦要看脊背,河流要看走形,房屋要看地基梁栋…说得口干舌燥了舀一瓢清泉牛饮完了再接着掰扯,直到你心服口服为止。
所以一看到遥遥而立的京都城北大门,不急如释重负:“公子!咱们到家了!”
第5章
也谈不上近乡情怯,就是兴致缺缺。这意味着接下来小陆郎君的日程安排会脚不沾地异常繁忙,而那些大多都是人际往来的瞎忙,虚掷光阴。
于公,他得先进宫向陛下述职,再去东宫向太子殿下述职,最后去工部向尚书父亲大人述职;
于私,他须再进宫给吴贤妃问安并转交吴将军托他带回来的塞北特产及家书,在此之前不能僭越,要先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回府之后要抽空和各路同道同窗小聚叙旧聊天,看谁把牛皮吹上天…还有再忙也不能忘了祖母和母亲,每日要定省晨昏…
如此晕头转向地熬了十余日,终于得了半日清闲。
京都的深秋堪称四季大美之首,银杏叶蝴蝶般飘洒,满城披金甲。陆坦难得赋闲在家,歇在廊下看书,抬头忽见父亲大人和母亲盛装归来,“您二老这是进宫去了?”
但见母亲喜气洋洋面露九春,嗔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今儿是宁儿及笄,我和你爹前去观礼了。”
男人不容易心生烦恼一天到晚就知道呵呵傻笑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会选择性接收信息,想听的事情才能被听到,不想听的自动滤过,权当耳边一阵风。
陆坦这才忆起,啊对,这才是他此行归来的主要目的。不消说,今日母亲所见到的秦大小姐,应该是姿容婀娜仪态万千十分称心了。
娃娃亲,纳彩问名这些流程早在多少年前就走过了。下一步,就是马不停蹄地纳吉纳征恨不得直接送入洞房。这两家联姻也是颇为有趣,主角无须发表意见,甚至不用出现,服从安排即可,理由只一个――天作之合。
夜幕低垂。此时的安邦侯府,秦宁洗去铅华,卸掉钗环,歪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这一天的繁文缛节走下来浑身酸痛,冬葵说是去端一碗安神汤也不知端到哪里去了。
入夜并无秋风,榻上那一排香烛却忽地一下全灭了。秦宁心头一凛,倏然坐起,听到对面一团黑影的声音,她悬起来的一颗心又放了下来,“遇安莫慌,在下陆坦。”
秦宁收起刚刚炸起来的肩,身子骨儿堪堪又歪了下去,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着还算周正,幽幽道,“员外郎这是闹哪样啊?”
陆坦环顾四周,倒也不见外,大剌剌地在她对面落座,“后日你我便要定亲,提前过来与你说说话。”
那小娘子半阖上了眼皮,“有话明日天光大亮时,约个茶楼再说岂不更好,这乌漆嘛黑的如何说得清楚。”大塘民风并不拘谨,女子抛头露面不算什么大逆不道,妙龄男女也不单是上元灯会才能相看。
“嗯,”陆公子自有他的巧思,“白天人多口杂,恐有好事之徒说三道四有碍姑娘清誉…”
所以为了维护小娘子的名声,他一个大男人不惜深夜翻墙爬窗,灯都不用点也能看到秦宁的白眼快翻出天灵盖了。
把眼珠子摆正,秦宁忽然想起一事,“你把冬葵秋葵怎么了?”
“谁?”,陆坦不以为意,“外头那两个婢女?让她们睡会儿,不妨事,一会儿就醒了。”
话音未落,只见冬葵摸着黑举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放一杯清茶在陆坦面前,又摆下一小碟子悬珠,“陆公子请慢用。这珠子既可照明又不会有影,公子放心。”说罢悄然而退。
陆坦愕然,转头对秦宁道,“你这婢子有两下子啊!”
秦宁实在是困,“员外郎有话快说吧。”说完快走。
“稍微撑一下,”陆坦将那一碟子悬珠往秦宁那边挪了挪,秦遇安抬眼,问,“作甚?”
陆坦正色道,“月下看美人啊…”
你要这么一说,秦大小姐可就不困了,她正了正身子,撑起眼皮托着腮帮子仔仔细细地端详起对面的郎君来。
月色如银,越过窗棂散一束柔光,打在男子侧颜,眉似刀裁,目若朗星,忽闪的羽睫直接在鼻翼上打下了个侧影。京都公子户外活动不足,大多面白,少见他这般面如墨玉,轮廓英朗的,大概是因为边塞秋风似剪刀?
目不转睛地看得陆坦后背发毛,“有何不妥?”
“没,”秦宁懒懒地又歪了下去,“月下看美人。”
“……”淘气也会反弹,陆坦不再打岔,“你现在这个母亲,待你如何?”
“嗯?”秦宁不解其意。
“就是,你在你家,过得可还舒心?”
“有话直说。”秦宁蹙眉。
“我在塞上这一年多,辅佐吴将军修建边疆防御工事,进展尚可,但完工还需花费些时日。遇安你刚刚及笄,不知你我可否另择佳期再完婚,我想有始有终。”
“你想悔婚?”
“绝无此意。只是缓些时日。”陆坦目光灼灼。
“那好。”秦宁一口应下。
答应得过于爽快,陆坦准备的很多说辞还没来得及用到,“莫非…是你想悔婚?”他一下子想起吴将军那「泥腿子配不上侯府千金」之说。
“没有。凡事理应善始善终。”
倒是一拍即合。
接下来,宾主在定亲之后的一些关键问题上交换了意见并达成了共识,如四时八节要相互问候,适逢亲友生辰寿诞等要代替彼此送温暖等。陆坦絮絮叨叨说完二人要保持通信以获最新情报时,半天却没听见秦宁的回音。
凑近一看,这小娘子羽睫轻垂,鼻息恬淡而悠长,睡着了。
素罗中衣裹在她身上,螓首蛾眉,秀发如瀑,纤长的颈子在月光下温润如玉泛着珠光。光阴在这女子的身上施了法术,穿过时光长廊,那个瘦小的柴禾妞儿破茧而出,羽化成蝶了。
入夜微凉,陆坦手刚抬到一半,但见秦宁一翻身,将羊毛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沉沉睡去。陆公子讪讪地收了手,人家会照顾自己。
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环顾四下无人,陆公子气贯丹田脚尖点地刚想跃上房顶,鞋跟儿被人狠狠踩住,冬葵的声音冷嗖嗖地冒了出来,“姑爷,还是烦请走大门吧。”
夜色深沉,府中静悄悄,人大多已入梦,冬葵举着一盏明晃晃的气死风灯在前头引路,陆员外郎悄声嘀咕,“这般招摇也不太好吧…”
正在忐忑,但见中厅书房门户大开,一声寒暄传来好不爽朗:“贤婿!别来无恙啊!”
第6章
这一晚,陆大公子一身墨色锦衣穿得委实多余,谁的耳目也没掩住。
落座后但见侯爷慈眉善目,捻起茶盅道,“来,喝茶。”见女婿犹豫,又道,“这是安神助眠茶,但喝无妨。”陆坦听罢,欣欣然端起了茶盏。
秦侯爷赞道,“贤婿真是临危不乱!见到老夫竟丝毫不见慌张…”
这不是赞叹,言外之意分明是「你个登徒子黑灯瞎火爬我家闺女的罗汉床是何居心?给你个机会从实招来要不然看老夫不打死你!」
陆坦放下茶盏,整衣束带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岳父大人在上,阔然此番是鲁莽了些。但事关遇安与我的终身大事,小婿还是想听听遇安的本意。”
“哦?”
于是方才,在秦宁那里没用上的理由,在侯爷这里和盘托出,全部派上了用场。说到塞北联防,陆坦就抑制不住的兴奋,他深信侯爷素来心怀家国天下,了解了个中原委,只会支持不会反对。
当然不会反对,不但不反对,侯爷还暗暗松了口气――前两日夫人还在发愁,宁儿虽看起来有了些大人样,实则肾气未足癸水未至,要是这么早就嫁出去,如何舍得。
因此,侯爷只提了一条,“婚事延期不宜超过三载,否则恐有非议,人言可畏…”
陆坦顿首,再拜致谢。
正事儿谈完不着急散场,翁婿二人天南海北相谈甚欢。
陆坦疑道,“岳父大人,您是如何得知小婿入了府?”心说要是秦宁屋里那个冷脸婢子通风报信的话,那以后得防着点儿她。
侯爷一脸的无可奈何,“贤婿呀,你这三脚猫的轻功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路噼里啪啦地趟过房顶谁人不晓?赶明儿我还得差人上去看看瓦片儿踏破了没…”
不是能蹦上房顶就叫轻功,陆坦大澹要知道轻功算得上他作为一个武学半吊子掌握较好、可以常年拿出来炫耀的科目了。
侯爷拍了拍他的肩,“贤婿莫愁,改天老夫写个祖传秘笈给你,尼拿到后勤学多练,定能练成草上肉飞仙。”
陆坦大喜,“多谢岳父大人!话说…府上轻功为何如此出众?”
侯爷不假思索道,“放马时追着练的呀!”
翌日,各府仆从口口相传直至大塘天下尽人皆知的小道消息称,定亲前夜,安邦府侯爷和乘龙快婿陆员外郎彻夜长谈。秦侯爷追思先祖,国葬期间不愿叨扰先祖圣安,好男儿心系边疆,陆大人甘愿返吴将军麾下,继续完成工部在塞北的防御工事。翁婿二人志同道合,共请定亲之后,将婚事暂且延后…
好两个大塘栋梁之家。
消息一放出来,除了工部尚书府的陆老夫人外,可谓皆大欢喜。
皇帝自不必说,臣子不请婚假继续戍边朕心甚慰。吴大将军也是喜不自胜,虽然陆坦承诺在先,但人在京都这哪儿有谱儿,大将军一直担心他有去无回。
除了技术需要,吴将军另有远虑:身为镇远大将军重权在握,有先祖钦赐的虎符,戍边的数十万精兵随时听他调遣。但登高必跌重,为保吴氏一族平安,把亲妹子送到陛下身边名为后妃实则为人质还不够,吴缜特地上书请命:陛下手握龙符,龙虎二符相见,大兵方可调动。
边疆要塞,除了用人还要走账,陆坦隶属工部,就算是编外,也是隶属朝堂,与戍边军营并无瓜葛,有他在,实属靠谱三方,凡事都有个见证。
对于不相干的路人甲乙,陆府和安邦侯府从来都不是什么热门联姻之选,两家姻亲成与不成,于旁人有什么要紧。
陆尚书从小就教育长子志存高远,尚书夫人虽然心急,却也不敢表露,否则夫君定要说头发长见识短云云,唯一明显不高兴的就是陆老夫人。
陆尚书已经准备好了要跪在老夫人跟前听训,谁知直到下聘结束老夫人也并未发难。过了十五,陆坦整装出发,再赴塞北。
说好的一月传一次书信,他将对祖母的疑惑写在了信中:“遇安是如何规劝祖母的?”可秦宁貌似很忙,陆坦的信寄出去快两个月,塞上的雪都没过小腿了,才等回来她半页纸的回复。
秦宁:“就上告贵祖母,我连癸水都还没有,娶回去也没用。”
在秦宁记忆深处,自她五岁开始记事起,大多数时间,她的生身母亲都不开心。据奶妈说,刚生完钱宁的那几年,母亲还是颇为欣喜的,后来整个人又阴郁了起来,变回了没生她之前那几年一筹莫展的样子。
因为一儿半女,她只完成了半女,还没有一儿。
梅开二度再次有孕时,短暂的狂喜后,母亲的焦虑倍增,终日惶惶。担心胎相不稳,母亲处处谨慎,专心在家修养,不再陪秦宁玩耍,诗书都不给她读了,那年的乞巧节也没有陪她出门去。
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印象臃肿而惨白。担心胎萎不长,她恨不得日进六餐,将胎儿养到了快九斤,最终稳婆将靖儿的锁骨掰断了才娩出来。最终产后气血两亏,元气大伤,恶露淋漓不尽,没熬过当年的冬天。
母亲离世后相当长的时间内,秦宁都厌恶靖儿,她不懂母亲为什么非要如此赴死。是没有这个男丁她便活不成了吗,还是父亲会休妻?
直到她大了些,对靖儿方才有了些疼爱,弟弟与她终是一奶同胞,他也不想一生下来就没有娘。随着靖儿长大,男儿郎在整个家庭,整个宗族,乃至整个社会体系不可撼动的地位,助秦宁认清了现实:身为女子,尤其是世家贵女,注定了只能是个附庸,除了替家族开枝散叶,无甚用处。
收到陆坦的书信时,秦宁正在心烦,偏偏他又问这种无聊透顶的问题,回复起来自然没什么好气。
大广苑被她讨回来快半年了,这块在陛下面前灵机一动冒着巨大风险才要回来的园子当然不应被继续荒废搁置,但计划虽有,顾虑重重。
她想出府,搬去大广苑。幼时,祖父在世,跟她讲了很多关于大广苑的事,大概是觉得反正她是个小孩,未必听得懂,听懂也未必会记住。可是实际上,秦宁记事早,不但听得懂,而且记得住。
转眼到了腊月,漫天飞雪天寒地冻,塞北的工事暂停,休养生息静待春江水暖了再破土动工,陆员外郎的泥腿子终于干爽了月余,日常工作主要呆在将军府里避风雪,构图记录还有盘点账目。
初回塞北,他修书给秦宁,想两家保持联络,但那小娘子的回复实在是敷衍,她不热心,他便放下了。
孰知此番,倒是秦宁主动修书给了他。
第7章
撇开诸如「见字如晤别来无恙」这种场面话,秦宁颇为正式地开启了一个之后他们断断续续讨论了两年多的话题:吾有一友,祖上在石头山脚下留下了一栋石头房子,年久失修,现在想重整旗鼓修葺一番,该从何下手?
转回头来在安邦府,秦宁思虑在三,也没想好怎么跟父亲和继母开口。
母亲岑氏待秦宁姐弟不薄,她虽已订亲但尚未过门,此时出府,很容易落下话柄让闲人说三道四,譬如定是继母苛待姐弟二人才导致离家出走云云。
祖母年迈,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尚且年幼,新侯府夫人照顾这一家老小费心劳力。若再被这种流言困扰,是为不妥。倒是春日某次晚膳,安邦侯主动向长女提及:“遇安是不是心中有事?”
秦宁手中的筷子一顿。原来在陆女婿夜访安邦府的那一夜,曾拜托侯爷:若遇安心有所想,还请侯爷成全。
元宝元年春夏交叠之时,安邦府长女秦宁喘病发作,赴郊外御赐的大广苑静养。
跟二公主在殿前闹得那一场小风波业已平息,秦大小姐和胞弟恢复了世家弟子圈里的小透明。这下子搬去了西郊外,远离了京都社交圈,和她那个远在天边的工部员外郎未婚夫一样,渐渐被相忘于江湖了。
斗转星移日月沉浮,三年如白驹过隙。
塞北胡人忙于东西两大部落内讧,边境偶尔放几只冷箭,狼烟未起。大塘国运昌盛,风调雨顺,大河两岸虽小有泛滥,但并未酿成大灾。
以京都为代表的大塘都市,四衢八街车水马龙,天南地北的贩夫走卒奔忙于东西两市各家店铺客栈、饭庄茶楼、书肆酒馆、勾栏瓦舍之间,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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