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市一众商铺之中,有一家名曰「采参斋」的铺子,这几日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铺子门脸不大,宽不过三丈许,却开在京都西市最繁华的府南街的正中央,货品只卖两件:山参和香菇。
举步进店,中间一盏红木紫铜八扇屏居中而立,左手边是一排高大上的老山参,各个包装精美品质卓然,价格却不算昂贵,因为都是人工养殖,年份均不过二十载,明盘销售,童叟无欺。右手边则平易近人了许多,全是香菇的脱水干货,胜在质优价廉。
殷实人家将山参当作日用品炖汤泡酒水,寻常人家将香菇干货买来下饭,储存方便。无论客官您贫穷或富有,在本店总能找到花钱的地方,渐渐地,生意兴隆。
可树大招风。前些天,采参斋被人一纸诉状告了官:他们家卖假参,以白萝卜干冒充山参。
消息一出,举众哗然。多少大户都是因为他家实在才变成的长期客户:种的就是种的,不装野生的骗钱。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采参斋的佟掌柜倒是不为所扰,面对老客户们的堵门质询,就一句话:堂上见。
择期升了大堂,相由心生这句话还真是聚集了民间智慧的经验之谈。面对佟掌柜天圆地方的面相和不卑不亢的态度,原告涕泪俱下的申告略有些做作浮夸。
但见佟掌柜对着京都府尹深深一揖,“官爷,这盒子是我家的,里面的衬布也是我家的,只是这山参被人调了包,不是我家的,我家山参都是有编号的。”
在围观群众及原告的错愕之间,佟掌柜朗声自辨道:“各位贵宾,采参斋以诚信为本,山参的采挖时辰、生长年份、具体分量都有详细的记录,皆有据可循。您购买的每一棵山参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和盒子,衬布上的编号一致。”
佟掌柜一边说,一边将证物呈上,“诸君请看。”
府尹接过来定睛一看,果然在盒子背面一角,和包裹山参的衬布一角,用极细的丝线绣着“采贰零”,在佟掌柜的指引之下,在山参根部也找到了同样的压印。
佟掌柜继续扬声道,“各位,采参斋这一举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若不是今日被人诬陷,也不会公之于众。编号和标记均为人工手作,字体位置会随着年号的变化而时时更新,您在本店消费到达一定数额后,升级为本店上上宾,便可以全面了解山参的详情了…”
买个山参附赠您一份天下无双的优越感,采参斋这一波被告当得不亏,重要的是还借此机会认识了京都府尹的现管们。结案后,佟掌柜私下悄悄赠与了各府长官进店些许优惠,「小小心意,万望笑纳」,这可是采参斋开张营业以来前所未有。
当佟掌柜回去跟他的隐形东家,大广苑掌事的少主秦大小姐禀报此事时,自责自作主张。佟掌柜是秦宁遍访京都高薪寻下的经营老手,对于佟掌柜的决定,她自然也是应允的。按佟掌柜的意思,诬告的小人理应追究到底,但东家发话,还是算了。
都是穷苦人,被个别人拿来当枪使,追究只会更穷更苦。再说她也知道幕后操纵是谁,那个搬起石头把自己砸到皇陵蹲了一载的二公主回来后还算老实,可这回不老实的是她娘。
郑德妃得知采参斋赚钱,便差人跟佟掌柜合计:开个分号,买卖拆开,一家专卖山参,另一家卖香菇,这样鱼龙不混杂,购物环境更优雅,郑德妃的娘家弟弟入股新店,我们两家摒弃前嫌,一起背靠皇权赚大钱吧!
陆公子读着秦宁的书信中跟他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十分有趣,信的末尾秦遇安慨叹:这母女两个比着跟她过不去,大概跟她八字不合。
陆公子的回信刚刚寄出,将军府忽然又收到了一封给他的加急,看信封的字他就知道是来者是谁,只是手头这封还没来得及回,怎么又来一封,还是百里加急。打开,寥寥数字,却力透纸背:「速归!急!」
秦遇安的字体陆坦相当熟悉,落笔完全呈现心情,情绪稳定就行书,不太开心就狂草,主打一个邪魅娟狂,上一次写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还是替孙皇后抄经。
陆公子一跃而起,定是京都出什么事了。
第8章
宫中,金碧辉煌琉璃瓦下,皇帝李鍪饭后在御花园溜达消食,省得血冲脾胃,等会儿坐下来批折子时脑中混沌。
秋叶如蝶,碧空如洗,陛下心情颇为闲适,随口问侍立一旁的福似海:“近来宫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回万岁,”福似海中规中矩一哈腰,“这阵子宫里头风平浪静,各宫贵人都康宁自在得很呐。”
陛下挑眉,赏下来一瞥,“免你一死。”
“谢陛下!回主上,凤仪宫里头那只三花儿生了三只小三花儿,皇后娘娘颇为欣喜;摘月宫里的郑娘娘收到了宫外的两封信,好像是娘家兄弟寄来的,不知道说了啥,反正娘娘不太高兴,倒也没摔摔打打的发脾气…”
一听见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舅子,皇帝一皱眉,怎么就不能跟吴妃她哥吴大将军学学,也让朕省省心,“还有呢?”
“寻星宫的吴娘娘收到了吴大将军从塞外寄来的一箱特产,好像有件雪貂披风是要敬献给陛下您的,那可是件稀罕物儿…哎呀瞧老奴这张嘴,”福似海作势掌了自己的嘴,“您可千万要装作不知道要不然就不惊喜了呀!”
合格的随扈必须要会时时察言观色,还得活跃气氛帮主人调整情绪,皇帝果然又放松了下来,那么接下来…
“还有就是…呃…老奴罪该万死,这个万万不敢说…”
皇帝倒是按照话本子走,清了清嗓子示下,“再免一死。”
“谢陛下!还有就是,前儿个三殿下和贵妃娘娘在北宫门儿悄悄碰了个面儿…”
“哦?说了些什么?”
“这…”福似海故作踟蹰,再一躬身道,“这老奴就委实不知了…”
“委实不知?那要你何用,赐死了吧。”
福似海作诚惶诚恐状却不见跪下:“陛下宽恩,三殿下好像是说…瞧上了安邦侯府上的嫡长女…”
安邦侯府的嫡长女是谁?可见秦宁到底在京都上流社交圈儿有多透明,皇帝陛下一时半会儿竟没对上号。
“就是安邦府那位小娘子,两三年前在殿前跟淇公主抢悬珠的那位。”
陛下终于「哦!」了出来,“岘儿怎么相中了她,朕记得那姑娘不是有人家了吗?”当日淇儿骂了人家未过门的夫君,殿上满屋子的人还盼着她悔婚来着。
“陛下圣明,据说秦大小姐跟工部的陆员外郎是娃娃亲,三年前就下聘了。适逢先祖葬仪,陆大人一心想把戍边工事修完,婚事就推迟了。”
所以说这人呐,该休假就得休假,三班六部离了谁都照转不误。你这边心系家国推迟婚期去支援边疆,可老板一扭头就把这事儿给忘干净了。
前前后后一复盘,皇帝可就不闲适了,“人家都定亲了老三凑什么热闹?他已成亲,安邦府那闺女是嫡女,怎么好给他做侧妃?”
“呃…”福似海诺诺后退半步,“陛下恕罪,这老奴就真不知道了。”
三皇子定西王李岘,本来弱冠之年就该封藩,但自幼体弱多病,陛下念其羸弱,让他在宫里多留了两年。一年前也只是搬离了皇宫,入主京西定西王府,并未外放,以慰其母周淑妃。
成年皇子非诏不得进宫,周淑妃思念骨肉偶尔在宫门外偷偷相见,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现在居然传出来打臣子人妻的主意,这是几个意思,体能不咋地色胆包天呐。
眼看陛下面色阴沉,福似海轻声道:“几年前殿上短短一面,老奴记得那位侯府娘子端庄毓L,容貌秀美。三皇子血气方刚,兴许是一时执念。等陆公子和秦小姐礼成之后,也就放下了。”
陛下虽不满,但这亲儿子多走几步都喘,过分苛责他也于心不忍,“拟道手书,下月择一吉日令陆坦完婚。”
然而这道旨意还没拟出来,军中快马急报:工部员外郎陆坦在返京都途中遭遇山贼,下落不明…
消息呈上御书房,福似海看似面不改色,实则瞳孔一震。皇帝手中朱批一顿,当即传令刑部接手彻查,之后摆驾周淑妃的逸辉宫。
还没迈出御书房的门槛,迎面工部陆尚书疾步而来,远远地看到皇帝,一个踉跄匍匐跪地:“陛下!犬子陆坦身遭不测!念其忠心为国!恳请陛下救愚男一救!!”
皇帝抢一步上前扶起,安抚劝返陆尚书之后,直奔逸辉宫。见到周淑妃,屏退左右,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诘问:“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进宫数载,头一回遇到陛下不让宫人通报直接御驾亲临。周氏匍匐在地诚惶诚恐,“陛下息怒!妾身诚不知陛下所问何事,岘儿有错陛下教训就是,切莫气伤了龙体!”
皇帝走近了些,压低声门咬牙切齿道,“少跟朕虚与委蛇!宫里宫外多少女子任他挑就是,偏偏惦记有夫之妇!现在陆少卿被劫,生死未卜,你那宝贝儿子的歪心思若被世人所知,谁会觉得他清白?!朕该如何堵住天下这攸攸众口?!”
说罢陛下未再理会周淑妃的辩解,拂袖而去。
也不能怪周氏满腹委屈。前几日岘儿确实在西宫门外跟她见了一面,但只是问了个安,只字未提哪家娘子的事。久居深宫如履薄冰,她探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传言鲜有空穴来风,即便有人故意说给陛下听,那十有九,是岘儿让人抓住了把柄。
皇帝本来就是过来发泄一下气恼而不指望这深宫妇人能解决什么问题。这事儿还不能明目张胆地把三皇子召进宫来质询,否则传出去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陆坦,活要见人,要见活人,不能死。
单就这件事而言,还真是皇上很急太监也很急。福似海一得闲,就赶紧差人去采参斋找掌柜的,给他们东家传信。
关于三皇子跟母亲周淑妃见面所谈之事,全是福似海一手杜撰,他就是有这个本事,把一些听似离经叛道但却为事实的腌N事儿,拐个弯儿说给上级。
这事情周淑妃和三皇子没法儿求证,因为「觊觎人妻」之事本就是事实,他们没法儿去问陛下您怎么知道的。
那福似海是怎么知道的?
秦宁告诉他的呗。
第9章
一个宦官,一个闺秀,这二人为何会有来往?
话说两年半前的一天,福似海休沐,往西边儿去的马车正好跟秦宁回府的座驾偶遇。好歹有过一面之缘,福似海便停车跟安邦府的大小姐问了个安。
彼时秦宁密谋开店已经进行到了选址这一步,修葺完大广苑之后,她囊中羞涩。这钱是断不能再管亲爹要的,翻修祖产可以伸手,但未出阁的闺秀要从商做生意,这由头岂敢大张旗鼓弄到长辈跟前。
但半途而废吧,她又不甘心。要不,管陆坦借点?
算了吧,陆员外郎是大广苑的翻修设计师,人家已经算是技术入股了,再说就他那点俸禄,回头还是她给他点分红吧。
此刻,望见海老丈手上那枚精致的玉扳指,秦宁忽然灵光乍现,眼巴前儿这位不正是一沓移动的银票吗。于是秦宁悄然提了个话头儿,“老丈,您可有为日后解甲归田作打算?”
怎会不打算,可打算了又能如何。无家无口的,福似海只能跟其他宦官一样,尽量多的攒钱,这样年老体衰时能掏得起银子进养老义会,有个照应求个体面。
可钱也不那么容易攒,主上贵人们赏的东西大多是宫廷限量款,拿回家得专门找地儿毕恭毕敬地供起来,压根儿不敢变现,大臣们塞的银票又烫手,拿多了心惊,拿错了直接掉脑袋。
居安思危,越思越危。
但以钱生钱那就不一样了,求之不得。次日,福似海摇身一变,成了采参斋的秘密股东。所以当秦宁开口,托他在皇帝面前摆三皇子一道时,福似海很方便。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问秦宁如何跟那位病歪歪的三皇子有了瓜葛,后面的事情就呼啦堆在一块儿,排山倒海之势令他措手不及。
很快,送信的小厮带来了回信:无妨。
福似海如坠云里雾里,何事无妨,何人无妨…
当日傍晚,刑部郎中冯嘉跪在宫门外请旨:愿带一路精锐北上,协助吴大将军,营救工部员外郎兼其好友陆坦。
闻听此言,陛下脸色好看了些。陆少卿失联这事,在朝中影响很不好:朝中有不少勋爵侯爷已经世袭到了三代,这帮世子世孙打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马上行军的家风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整日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不在少数。
好不容易出了个志愿者陆坦,半道还把人弄丢了。现在肯定有不止一家的老诰命在后宅碎碎念:老身说过穷山恶水道阻且长不能去吧,看看,出事了没有?!后悔了没有?!挺好一孩子,这让陆家老夫人可怎么活?!
这样下去,以后别说到陛下需要他们的地方去了,估计稍微有点难度系数的工作都会想方设法推脱,偏偏先祖还留下遗训爱护国士。此时冯少卿主动请缨,光这个姿态,就一解燃眉之急。
冯嘉虽为世家子弟,但身世特殊,他其实是刑部冯尚书旧部的遗腹子。部下为国捐躯,冯尚书膝下无子,只有冯贤妃一个女儿,便把这遗腹子过继过来养在膝下,以父子相称。
冯嘉和陆坦自幼相识,私交甚好。现在兄弟出了事儿他肯出头,即彰显了世家子弟不畏艰险,望族之后名副其实,又体现了朝堂同僚间的团结友爱,善莫大焉~
皇帝当即下旨:赐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如御驾亲征,沿途城池驻军听调三千。
刑部一行人等即刻轻装上阵,疾行出发,遇山开道遇水搭桥,不足四日,便抵达事发地点,陆员外郎被劫持的塞北要道,雾莲山脚下。
雾莲山虽位居北方,却常年瘴气弥漫,云雾缭绕如莲花盛开层叠无尽,故而得名。有经验的当地人绝不轻易上山,宁可路程加倍,也要绕道而行。实在着急赶路的,须找个熟门熟路的当地向导,选一个万里无云大晴天,才敢穿山一试。否则进去就是鬼打墙,晕头转向成了毒虫猛兽的盘中餐。
副手仰望山势险峻,勒马抱拳禀报道,“大人,我们先与吴将军的人马汇合,稍作休整,再做打算如何?”
冯嘉抬头望天儿,不以为然,“不必,一鼓作气,进山!”
手下面面相觑,心里发毛。舟车劳顿长途跋涉,人自不必说,马也精疲力竭,若突遇山贼,如何应战,但军令不得不从,只得各个低头不敢搭话。
正在心里打鼓进退两难,迎面忽然来了一小队人马,戎装规整旗子上硕大一个「吴」字,领头的副将一抱拳:“冯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昨日吴将军的先锋队已将山匪一网打尽,大人毋需挂怀,这边请。”
???
一番欢迎辞把小分队整得一脸懵。那他们奔奔波波这一路来干嘛?不是来寻人剿匪的吗?这是什么阵势?这分明是有朋自远方来啊!难怪已到了最近的一座城池,也未见冯大人调兵遣将。
一行人等跟着向导走过山路十八弯,来到半山腰一座林间大寨,但见陆员外郎稳稳当当地坐在虎皮雕花椅上,也不知正对着右手边被五花大绑的山大王喋喋不休个啥。一见冯大人,不急接到陆公子一个眼色,带随行人等到偏厅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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