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总是攥着他的手低声说,活着就好,这句话是说给他的吗。
弱冠之年已过,理应封藩出宫。周氏不知偷偷掉了多少眼泪,好在陛下恩典,岘儿只需搬到城西的定西王府。为了配合演出母妃的不舍,李岘又在宫里多住了一年,殊不知宫外的天地他有多中意。
出了那深宫大院,活到年二十有二,李岘才第一次骑了马。他虽单薄瘦削,但身量颀长,翻身上马并不费力。习惯了四平八稳的心跳,他担心他脆弱的心脉不能承受那种风驰电掣,小试牛刀后他发现,居然很好。
不用数着滴漏过的日子格外的欢快,转眼就入了出宫后的又一个秋。这一日天高云淡,三皇子李岘只带了他贴身近卫出去打猎,顺便跟他新得的骏马再磨合磨合。
野兔正囤着过冬的秋膘,分外的肥美。定西王挽弓搭箭,一箭射出去稳准狠,手下高声喝彩:“殿下若也去参加秋猎,定能满载而归一鸣惊人!”
李岘一笑,他一个后进生,如何去跟他的特优生太子哥哥比,还是在这湖光山色间当个闲散王爷自在。
主仆二人信马由缰,直漫游到一座小山周遭。属下升起火堆,将兔子剥皮架起来烤了。定西王捧起一把山涧里的清泉水,分外的清冽甘甜,洗洗脸抬头一看,空山清雨后,对面一棵树上竟长出了几朵肥硕的平菇。李岘宝剑一挥,采下数朵,“烤兔肉佐以菌菇汤,必然鲜上加鲜。”
只是几人都未曾注意,砍下来的平菇的切面处,隐隐地泛起了蓝光。
第15章
饭毕,三皇子有些困倦思睡。眼皮刚垂下来,他忽然身轻如燕原地起飞。遨游半空一路向前,目之所及一片五彩斑斓,他化身蝴蝶在半空腾挪翻飞,轻飘飘的好似将要羽化成仙。
他何时练就了这等功夫?尚未想明白此事,李岘整个人如同被风刺破的纸鸢,颓然落地,最后一刻落入眼帘的,是夕阳下金光闪闪的一块牌匾。
莫非这世上真的有仙谷桃源。李岘感觉他应该是昏了过去,眼前的一切都颠三倒四五光十色有重影。但没有晕彻底,因为周遭发出的声音他还能捕捉。
混沌之间,仿佛进了一条狭长幽暗的水路,耳边尽是水波涌动的声响,他担心溺水想要努力屏息,身上却干净清爽并无凉意。马蹄哒哒前行,眼前若有光,之后豁然开朗。
这左右各堆一排小石头做什么?每个石头堆前都圈出了一片田,不远处是金色的麦浪,错落的山坡上,飘着一簇簇会动的小白斑点。空气中尽是细雨中泥土被翻过身的清新味道,和老牛脖子下面系得清脆的铜铃声揉在一起,绵长而悠远。
三皇子像一支钟爱秋风的芦苇花,恣意地随风飘荡。朦胧中隐隐尝出有人给他灌的东西腻而甜,腹中翻江倒海喉头一阵腥甜,再之后,就人事不省彻底断了片儿。
等李岘醒来,三魂七魄各归其位,这屋梁,这雕花窗,躺着的地方跟梦里所见截然不同。台阶廊下齐整整地跪了一排,看他坐起了身,为首者率先叩头道,“民女秦宁给王爷请安!”…
…“还请安?”听到此处,陆公子把茶盅往桌子上一摆,撇了撇嘴。
“不然呢。”人家是龙种,秦宁也放下了茶盏,君臣之礼,有何非议。
“不然?呵呵,这有什么可不然的”,陆大人皮笑肉不笑,“人已转危为安,当然是趁着没清醒直接抬出去扔了不就完了。”
扔外头不就没那么多麻烦的后话了。
秦宁倒不知道陆坦有这么大的胆子,“员外郎真聪明,定西王府寻人救驾的护卫已然到大门口,我要如何把人扔出去?”
陆公子嗤之以鼻,接着问道,“然后呢?”
秦宁垂首,展了展襦裙的百褶,“后面我就传书与你,托宫里那位老丈在陛下面前带了句话,之后的你就都知道了。”
陆坦想起来冯嘉先前提到的「自作多情」,忽然觉得也不无道理,“大小姐,三皇子就是吃个菌子中毒了,误打误撞进了苑子,这就图谋不轨了?这未免太过突然?会不会是您想多了?还在是他谵妄发作之时,举止有甚不当?”陆大人调门儿没变,神色却古怪了起来。
秦宁「啧」了一声,“无稽之谈。”
大广苑好歹是她的地盘儿,岂容他人放肆。不过她没告诉陆坦,定西王清醒过后,去而复返,又登了一次门。
那天靖儿在半山腰追兔子玩,忽然看见一个脸上挂着诡异微笑的高大男子趴在马背上,歪歪斜斜冲大广苑的正门而来,吓得孩子转身就要跑回去叫人。
但是那人座下的良驹实在上乘,通身的皮毛锃光瓦亮,威风凛凛膘肥体壮,目光炯炯中透着桀骜不驯。秦靖自幼爱马,看到这么一匹宝驹如何还走得动道,他一路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试着去牵缰绳,这马儿竟没嘶鸣挣扎,乖乖就跟他走了。
从密道穿行而入,秦靖将那男子从马背上拽下来往草甸子上一撂,大喊一声快来人看看!一个鹞子翻身上马,就兀自骑上人家的马遛去了。
自家的弟弟觊觎别人的马在先,且仆从对待昏迷中的来人手法也简单粗暴了些,当尘埃落定发现来人腰间的玉珏上刻的「岘」字时,秦宁双唇一抿,不好。
但是这点自责也没持续多会儿,秦遇安便恢复了坦然。毕竟方法可以多样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定西王殿下迅速转危为安。况且毒解之后,冬葵放在茶盏的那一剂麻沸散定能让三殿下一睡解千愁,抹去他进入苑子之后不该有的记忆。
可三天之后,李岘带着厚礼不请自来,秦宁心里咯噔了一下。迎三皇子进前厅之前,秦宁还在自我宽慰:许是如约前来跟靖儿切磋马术的,再或许就是纯纯地来道个谢也未可知。
哪里知道三皇子进来,不许她跪,屏退左右凝望着她,沉默许久才开口,只说了三句话,一句比一句让秦宁心惊:“宁儿,那日的经过我都记得。我总是忘不掉你放在我额头的手。我若说心悦于你,你当如何?”
秋日艳阳钻过窗棂,填进了有些空旷的前厅。经过了蝉翼纱的过滤搓揉,原本明亮刺眼的光线像蒲公英一般散成了一把暖黄。锦衣加身的翩翩贵公子单手背后立于窗前,面容虽有些清癯,但龙章凤姿,丰神俊朗。
真是养眼,更何况他还说着那样深情的话。
不远处的女子螓首微颔,肤若凝脂,姿容似雪,她的体态不似京都贵女那般丰腴娇憨,光影给她娉婷挺拔的身形镀了一层金丝甲胄,清雅出尘之余,线条颇为英朗。
一阵莫名的风,吹响了廊下的风铃。其实这不算风铃,大且厚重,应该叫驼铃,是陆坦从塞北寄回来的,比普通风铃要沉,一般的风吹不动它,一旦吹响叮当起来就巨大声。此情此景之下,不啻于警铃大作。
秦大小姐一个大礼扑通砸到了地上,“民女万万担不起王爷这一问!”
吾乃人妻之身,你自己看看你问得是啥。
廊下的蜘蛛一圈又一圈地结着网,丝丝缕缕错综交织被日光晕成了一面盾。看到秦宁抚衣角一愣神,陆公子便知晓,这小娘子的话没说全。此番回来一见到她,他便想起跟冯嘉闲聊时说过的,「你怎知她不倾国倾城?」
眼前全然已是一个成熟女子,有这一山一水的家当傍身,被人惦记再正常不过。虽有鸿雁传书近三年,陆坦与伊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与她,对谈只在纸上笔尖,远没到知无不言的境地。
也罢,陆坦揉了揉额角,舒展了一下臂膀,扭头问这小娘子道,“你要我「速归」,所谓何故?”
第16章
秦宁起身,抚了抚衣襟上莫须有的褶子,“走,先去苑子里转转。”
她所说的苑子,并不是挂着御笔亲题牌匾的那个「大广苑」。
按下埋在东麓水岸那棵千年老树旁的机关,顺势纵地而入,便可见一条宽不过丈许高两丈的碎石步道。密道虽然幽深,却并不晦暗,四壁的碎石皆是黄中透着淡绿的晶石,阳光透过摇弋的水波荡漾进来,光芒四射,玲珑剔透,这便是天然的光源。白天通道隐于粼粼波光,肉眼凡胎很难发现。
当年安邦侯首次整修大广苑时,在东麓挖出了一个晶石堆。晶石并不金贵,易碎但清透。再挖向向纵深,发现矿藏虽不算多,打通后却通向了山峦的另一片腹地。
若从屏泉山上看,根本发现不了这片掩在青枝绿叶下的错落洼地,须纵身一跃跳到更高处方可,亏了老安邦侯身手了得。确切的说,这块盆地实际上已经离开了屏泉山。
隐于山凹的这片沃土不似屏泉山那边多风寒冷,四季几乎恒温恒湿,堆积千年的落叶是最好的堆肥。这样的气候土壤,背阴处养参毫不费力,再在水汽蒸腾的阳面搭一排木屋放倒一排朽木,随便放养便会长出肥美的香菇。
秦宁凭着儿时模糊记忆找回来的时候,老侯爷当年种下的第一批老山参已野蛮生长了二十多年,这便是采参斋开店的本钱。陆坦在老侯爷构想之上扩建了房屋,搭建了牛羊圈和马场,三年多功夫,这里已然自成闭环,养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圈。
眼前生机勃勃,耳畔鸡鸣犬吠,红尘嚣嚣中的那千般无奈万般嘈杂尽数不见,远处鸾铃叮当作响,秦靖纵马而来,看到陆坦,翻身下马施礼道,“兄长在上,小弟秦靖有礼。”接着便扭过头来虎里虎气地问秦宁,“是这个姐夫?”
陆大人愈发不快,“什么叫是「这个姐夫」,你有几个姐夫?”
靖儿赧然,秦宁递了块帕子过去,让少年拭去脑门上的汗,对这小陆郎君无语道,“你逗他做什么。”
陆坦对着宝马呼哨一声,马儿抬起前蹄一声长嘶,他转头对秦靖道,“最迟月底,会从塞北送来三匹黄骠马,都给你。”
谁给糖吃谁就是老大,靖儿喜不自胜,“当真?”乐得屁颠屁颠追着马跑远了。
秦靖跑得欢脱,眨眼间便融进了屏泉山的湖光山色。时至午后,风和日丽,天边云卷云舒,陆公子目极远眺,喃喃道,“皇权显贵,但着实凶险,平凡一些未尝不好。既然你我一路同行,就算生不出一丝情意来,总得有三分信任。”
秦宁似听非听,脸上的笑容淡得不能再淡,她定定道,“自我将大广苑之事和盘托出,并请大人出谋划策那日起,便认定了大人是自己人,只是这「情意」二字,大可不必拘泥于男女之间…”
说话间,秦遇安扭过了脸,“此番请大人回京,便是要将这一段前因后果做个了断。”
陆公子没有留下来用膳,秦大小姐也并未客套,望着那顺着官道越走越远的主仆二人的背影,冬葵皱起了眉,“小姐莫非真的倾心于三皇子?”
“荒谬。”秦遇安当即将她打断,“你怎会如此天真?你真当那王爷会看上我?”
身为皇子,什么样的绝色佳人没见过,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流水下山。大广苑地处京西出京的必经之路,若将这一座山头据为己有,那等于扼住了京西出城的咽喉要道,更何况那三皇子粗略知晓了这漫山遍野的山珍宝藏,捡钱谁会不要。
好在密道尽头的玄机尚未被他知晓,若那些也被他发现,那他怕不是要来抢。这苑子是秦遇安的一腔心血,不会用做什么交换条件,想抢,没门儿。
冬葵仍旧一筹莫展。方才她家大小姐与小陆郎君有事要谈,等待之余陆大人那个侍卫便过来邀她过招切磋。
都是习武之人,冬葵乐意之至,她一抱拳,“小人冬葵,来将报名!”
“在下不急。”
“…”,冬葵的拳头就抱在那儿等了又等,人家不急她也不好催促,对面的郎君反倒沧浪拔剑出鞘,“女侠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不是不急吗?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方才得知,是这侍卫的名字叫「陆不急」。
几十个回合交手下来,两人难分高下,不急拱手叫了声「承让!」,却在收了宝剑后认真地对冬葵说道,“女侠功力虽深,但体内元气稍有不足,久战难以支撑,宜速战速决。”
这位兄台分明看出了她的破绽,却未加以拿捏,本着共同提高共同进步的原则好心提点,冬葵很为他这份纯粹的武学精神触动,可小姐和陆公子的婚事前途未卜,恐怕后会无期。
离开大广苑,陆公子悠哉游哉闲庭信步,东张西望观花赏叶,丝毫不着急赶路,急得是他的贴身侍卫。这一路打打杀杀色诱又中毒的没完没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急走得步步惊心。但见他神色肃然剑不离手,陆大公子望向前路,“稍安勿躁,再见一人,便可快马加鞭。”
京西古道,霜叶红于二月花。长亭之外,陆坦向亭子里头负手而立的贵公子拱手施礼道,“不才陆坦,见过王爷。”
一没称臣,二没请安,李岘瞬目缓了半拍,冷笑道,“看来陆员外郎心有不悦啊。”
这不废话么,你惦记我前未婚妻,我还得笑脸相迎?陆公子不加掩饰,揖都没有再揖一下,“此处并非朝堂,早早晚晚,陆某还得跟殿下同殿称臣不是。”
陆坦话里有话:有朝一日,你我都得在下一任皇帝面前俯首叩拜,届时你虽是皇亲,但咱俩一样得称臣。闻听此言,不急不由得将手中的剑柄握紧了三分,心说我的少爷,这是人家定西王府的地盘儿,咱们势单力薄,您那半吊子功夫又凉又菜,把话说这么硬有甚用处,就不怕引火烧身走不回去么。
看似有恩宠有加,实则不予重用,这便是三皇子的七寸。李岘侧身丢了个眼神出去,贴身近卫退到了长亭之外,陆大人信步向前,不急亦转身退后。
“员外郎不必如此。你我正值热血盛年,秦家娘子又是那般的风姿绰约,本王一时情思恍惚,也是人之常情。”是她先招摇招惹了本王,又怎能全都怪我。
“呵呵。王爷不必如此挂心。遇安自幼丧母,在大广苑里洒脱惯了,跟别家女子比起来,自然要爽朗些,否则断不会对一个陌生男子出手相救。”
“陆大人当真如此情根深种?那看来朝廷的消息还没传过来。大丈夫志在四方,安邦府并无实权,若想跳出工部向中枢纵深发展,换一门好姻亲,未偿不是上佳之选。”
日暮西山,夕阳华彩之下,两位青年郎君背影俊逸,气度超然。陆公子的神色随天色一起变寒,“王爷不甘做池中之物,又何必非要扯上这些儿女情长呢?”
第17章
定西王顿时垮了脸。
同为金鳞,哪个甘心囿于一池死水,可不甘又能何如。本该顶着天家威仪威风凛凛,可偏偏摊上这么一副风一吹就倒的身子,加之儿时宫墙内的可怖记忆,还有母妃总念的那句自我催眠顺便敲打他的话:活着就好。
秦宁那一剂麻沸散根本放不倒李岘,从小到大,他经脉里流淌的就根本不是热血,而是苦药汤,灌满了五脏六腑。
尤记十五岁时那年的春日,他在宫里放纸鸢,一个没留神,线盘断了。眼看纸鸢就要飞走,心急之下他拔腿就追。狂奔出十几丈远他才回过神,猛然收住脚步,一摸心口,大喜过望朝殿内奔去,“母亲!孩儿能跑了!孩儿不心慌了!”
但那日,心慌得却是他的母亲,周淑妃死死捂住了他的口,没半分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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