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陆坦凭空生出了几分别样的好奇,他倒要看看,接下来这秦大小姐要如何保住她那一亩三分地。
神思涣散,故而在御书房,面对皇帝「阔然以为如何?」的询问,陆员外郎一脸恍惚不知所云,只得躬身赔礼。大老板颇为不满,“秦家那大姑娘说了些什么,这般扰你心神?”
只此一句便可知,陛下三年之后再见秦宁,观感一般,十有八九早就在心里头给她扣上了「不安分」的帽子。亦不除外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此前陛下私下召见那小娘子「讲条件」时,没占上风。
陆坦也懒得虚与委蛇绕弯子,他腰板儿笔直抱拳道,“陛下,陆家世代在朝为官,头等大事便是忠君,臣的亲事全凭陛下做主,若真需要臣北上和亲…”
“荒唐!”不等陆员外郎说完,陛下将手中的折子往桌案上一按,“我大塘好男儿,堂堂朝廷命宫,怎可能去给那等蛮夷做上门女婿!”
男子到底是矜贵,女子就另当别论了,陆坦作惶恐状请陛下恕罪,皇帝一摆手,“西胡屠公主求亲之事纯属痴人说梦,朕必然不会答应。老三对大广苑动的心思,不过是想扩大他在京西的势力,多谋一份周全罢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他自会适可而止。至于那秦氏之女,朕会为你另指一门亲事。”
也就是说,就算明知是三皇子不占理,那被解决掉的也只能是秦氏。送她北上,既断了三殿下对她的念想,又可借东胡屠与大塘的邦交制衡西胡屠,将来若生下一儿半女,那就是大塘外孙,有了血缘,库若干大汗再想有所动作就得三思。
至于秦氏之女所求之事,哪怕是座金山银山,给安邦府留着便是,更何况还不是什么金山银山,不过是座会长蘑菇的土山。
皇恩浩荡,可这明目张胆的偏爱并未使陆员外郎有多触动。沉吟片刻,陆坦起身深深一揖,“陛下,臣斗胆借一步说话…”
福似海躬身无声后退,退到了屏风旁边借着转身,余光所及之处,但见陆大人上前私语一句什么之后,陛下面色微凛。
好一阵功夫,陆员外郎方才信步而出,福似海拱手相送,迈开小碎步这就要跑回去继续当他的差。陆坦逮个空档捉住他,沉声道,“福公公,私以为今日陛下对陆某所言之事,秦宁无需知道。”
闻听此言,福似海波澜不惊,躬身施礼道,“老奴不敢…”
是「不敢」,但没说不会。掌灯时分未到,一封密函悄然经由飞鸽传书送到了大广苑秦宁手上。薄如蝉翼的一张纸,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今日御书房内的君臣对话事无巨细一一阐明,包括陆大人最后的那句「勿告知」。
秦宁轻笑,这小陆郎君也是有趣,难不成还怕陛下的话伤了她的自尊心?
冬葵盘腿坐在罗汉床前的脚踏上,地上摆着一块磨刀石,闷头磨她的佩剑。秋葵则坐在窗边的秀墩儿上,就着稀薄的日光聚精会神地绣着女红。说来也怪,她家小姐向来对女红配饰兴趣不大,逢年过节置办新的小姐至多也就夸赞两句打个赏,颇为敷衍,可前几日却忽然命她做几个荷包。
秋葵不像冬葵,有武艺在身能帮大小姐出头平事儿,冬葵刚来那会儿她还小,眼看冬葵频频出风头,自己这一等丫头的位置岌岌可危,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但大丫头毕竟是大丫头,眼界和心胸还是有的,正当秋葵忙着自我开解,冬葵忽然跟她自曝了底细。当听到冬葵说那句「我命恐不长久,大小姐还是要靠你照顾」后,秋葵泪如雨下。
苦大仇深之人心思大多敏感,才能在举手投足三言两语间迅速分辨出来者的善意与恶意,继而想方设法自保。都是可怜人,自此秋葵和冬葵没了嫌隙,成了她家小姐的左膀右臂…
眼前冬葵又开始磨刀,这是心里又堵着事儿了,秋葵本不想说啥,一门心思只想把手头的活儿做漂亮。这回的荷包是小姐亲自交代的,里头左一个暗兜右一个夹层的,秋葵裁了好几遍才弄明白结构,现在好不容易做到了最要紧的门面,她不想分心。
可架不住冬葵这动静杀气腾腾,秋葵暂且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了头,只见大小姐刚刚将信笺扔到了炭火盆。信上的消息冬葵业已知道,她只是不理解,“姑爷明明是个可靠之人,小姐为何非要冒这个险…”
顺水推舟火速嫁过去,绝了外人那些歪七扭八的的杂念,不好么。大广苑的翻修陆公子没少出谋划策,以后夫妻同心,保住苑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他若不跟我一条心,或者他变了心呢?”秦宁看向窗外,烛影摇曳夜灯一盏盏亮起,“退一步说,就算我与他心心相印,那万一我与母亲一般子嗣艰难,那该如何自处?”
那时她在婆家恐怕连个立足之地都不会有,届时大广苑即便还是她的,也是夫家的施舍。
少不更事,三年多前她还是冲动了。她不该不计后果,不该跟二公主和郑德妃结怨。没有那御前之争,也就不会有大广苑的种种。可即便时光倒流,她也学不乖,那口气她仍旧吞不进去忍不下来。这苑子里的一花一木都是打开她新天地的密钥,天知道她在这里过得有多自在。
今日福似海的密函之所以能送出来,是因为陛下让它送出来,皇帝这是借他人之口再敲打秦宁一遍:再硬的翅膀想飞,也得是在天家允许的范围内。
既然回不去,那就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第23章
几番推心置腹,冬葵捡起地上的磨刀石,沧浪一声宝剑归鞘,捧着大小姐给她布置的晚课欣欣然去了隔壁的厢房。晚课倒也不难,临摹「求人不如求己」数遍。
她与秋葵都像浮萍一般长大,活下来已然是大幸,自幼无人教导,许多事都得益于与大小姐的对谈,只是大小姐不也是幼年丧母?冬葵一指书架子,“那上面有得是人…”
彼时冬葵面色一凛,沧浪一声拔刀,怒道,“哪里有人?!什么人!?”
秋葵苦着一张脸,连忙压下她的刀柄,“是圣贤!圣贤会写书讲道理给小姐看!”
闲来无事,秦宁时常将这些「大道理」深入浅出地说给她们听,不过偶尔也会借圣贤之名夹带点她的个人「私货」。譬如今日之事,她煞有介事言之凿凿地给这两人「洗脑」,“只有手里实打实地攥着银子和地皮,这日子方才称心…”
若非如此,则随时可能被盘剥。
半宿闲谈,后夜无话,次日早膳还未用完,家童进来通报,陆府里的侍卫求见。
昨天不是才见过,还见啥。马上就要奉旨散伙,却比正经亲戚走动得还勤,这是几个意思。只是来都来了总不好不见,秦宁整肃衣冠,挂上一副微笑,“请进来~”
却见小童一躬身,“大小姐,请不进来,还得劳烦您移步出去…”
怪哉。秦遇安仍旧举着那张笑脸信步而出,但见陆不急站在前院当间,身边的马夫牵着三匹宝驹侍立在侧。真真是好马!虽然年幼,通体的毛发锃光瓦亮。正在西厢房跟着先生念书的秦靖听闻马儿扬蹄嘶鸣,撂下功课就窜出来了,大喜过望道,“姐夫真把马给我送来了!!”
秦宁唇角微挑,她以为陆坦也就是说说而已,想不到他来真的,这人哄小孩倒是有一套。可一匹也就算了,三匹着实贵重了些,秦宁正要婉拒,不急抱拳道,“大公子叫我代为传信,说这两年多谢大小姐的吃食馈赠,无以为报,区区几匹小马驹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自从大广苑在京西悄然成形,安邦府和陆府就再没买过红肉果蔬和毛毡。陆坦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儿,后勤工作与他何干,还是陆夫人眉头微蹙跟他提及,“既然儿女亲家做不成了,再拿人家的怕是不太好…”
夫人是将秦氏当作一条腿已然迈进了陆府大门的儿媳妇,秦宁说若无小陆郎君的帮衬,大广苑翻修不起来,自家人掰扯钱财未免太过生分,自此每日一大早必有一车新鲜肉菜蛋奶从大广苑出发,进城点卯,风雨无阻。
日积月累,这账目要是细算起来蔚为可观,难怪再见面时,秦遇安的神情自在腰板儿笔直,都是吃了我的,本小姐谁的都没欠。
现如今陆公子有意划清界限,秦小姐定然配合。只不过缰绳移交给大广苑的马倌儿之后,看着陆府的马夫聚精会神听我方饲养员传授经验,秦遇安眯起了双眼。
不急带着他的人拱手告辞,秦大小姐并未远送,只是在不急临出门前,轻飘飘地跟出去了一句,“回去跟你们家大人说一声,这几匹马驹大广苑定然好好儿养着,他日贵府若用得着,直接牵走便是。”
美其名曰送给靖儿,十有八九是想让大广苑替他养马。被大小姐猜了个正着,不急讪讪而退,走出两步忽又想起了一件要紧事,“大小姐,这三匹马我家公子已然起好了名字…”
叫「小红」「小黄」「小黑」…
秦遇安轻轻点头挥手作别,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头嗤之以鼻。不是说陆大公子饱读诗书吗,不是说太学都装不下他吗,你哪怕起个「追风」「逐电」之类的不也上点档次,这都什么玩意儿!?
算了,平生之约已然辜负,这点小事就莫要计较了,贱名好养活,就这样吧。
戏楼一别,这些小插曲播报完毕,秦宁和陆坦这二人便专心等着皇帝下诏书。可左等右等等了三五日,劳燕分飞的旨意没等来,等来的却是秦氏不日也要同去围场秋猎的消息。
秦宁一皱眉,以往诸如此类的高端局只有她那世袭了爵位的老爹才配出席,现如今特地叫上她这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必有妖。但再有先见之明,再预感不妙,也不能抗旨。
林深树密虫鸣,官道两侧的景致清新秀丽。秦宁这一路走得惬意,秦侯爷却愁肠百结。秦侯爷现在是追悔莫及,真是一语成谶,说夜长梦多梦它真的会来。这段时间侯爷明里暗里没少去探陛下的口风,但皇帝就是三缄其口。
估计事情不会太简单, 否则陛下不会叫宁儿过去。真不该叫遇安去折腾那劳什子大广苑,可侯爷也没少去那苑子闲逛,除了能种菜放马也没再看出有甚特别,怎么就招惹到了三殿下,也是匪夷所思。
只可惜了他那好女婿,已然七成熟了就这么飞了。
对于前岳父大人的悄没声空余恨,陆员外郎浑然不觉,他虽不是武将,却也没有乘车,打马跟在尚书父亲大人的车辇一侧。在外策马飞奔惯了,回京之后琐事缠身,成天呆在那些四面都是墙的地方,陆坦巴不得有个机会出来散散心。
十月的艳阳蓄积了小半晌的光与热,一股脑地扣到了小陆郎君的身上,为他从上到下浇铸了一件金缕披风。比文官多几分英武,比武将多几分沉稳,总之是文武兼备。
时不时就会有车驾的窗帘被一只雪白的柔荑轻轻揪住,小心翼翼地豁开一个小口子,偷眼打量着高头大马之上那道闪闪发光的身影。
只是没看两眼,便会被各府的夫人一把拽回去坐正,“仔细!端庄!模样能当饭吃么!?”
此次围猎跟来了不少各府的女眷,估计都是陛下找来做陪衬的,很明显是为应对西胡屠的那位乌丸公主渲染气氛,也让秦氏女的随行显得不那么突兀。
到了坝上行宫,秦宁刚刚在远离核心区域的一个犄角旮旯里安顿下来,冬葵闪身进来,面沉似水道,“那个二公主李淇,朝这边过来了…”
第24章
「那个二公主」,且直呼其名,冬葵对这位不速贵人堪称大不敬,秦宁低声说了句「谨言」,倒也没责备。
二公主殿下不改初心,一如既往地骄纵跋扈,但人家有一点好,那便是直来直往有一说一从不掖着藏着。她撩开门帘儿昂首挺胸迈进了秦宁的行军帐,放眼扫视一圈后不由得蹙眉,“这等四面漏风的地方,晚上如何安寝?”
皇族血脉和达官显贵都住在行宫,其他随行人员则按照品级一字排开,此次秋猎人分外多了些,排到秦氏这里就只能住到移动行军帐里了。
难道淇公主说这番话是出于同情?怎么可能,三年前拜这秦氏女所赐,年方十五的李淇被皇帝父亲一道诏书发送到了皇爷爷的陵寝,一呆就是三个多月。
那时节残冬未尽,守灵的行宫依山而建空旷阴冷,虽然也算洁净,但每逢入夜便有野兽呜咽悲鸣。命侍卫去捕,却不见爪牙只闻其声,如此阴森恐怖,心理压力受不了。二公主夜不能寐,几欲抓狂,在宫中的郑德妃日日以泪洗面如坐针毡,终于借着二皇子的祭日跟皇帝寻死觅活,提前结束了闺女的「流放」生涯。
每每想起这段窝囊往事,淇公主就咬碎银牙,恨不得将这秦氏打入十八层地狱方称她的心。果不其然,方才进门那句看似关切的话实则是方便落井下石,接下来的话便是,“秦宁,你可曾想过,若是被派去和亲远嫁,那你后半辈子一直得住这在那种破烂溜丢的漏风帐篷里茹毛饮血,那滋味可好?”
李淇坐在太师椅上,任凭秦遇安跪在对面,不许她平身。冬葵守在大帐后门,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眉头一皱眼一眯,干脆爆冲进去将这公主做掉算了!左不过就是一身剐,可一看身旁扣着她手腕的秋葵,不得不暂且压下这口恶气。
此时的秋葵正扛着冬葵的佩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小姐发话了,冬葵若敢恣意妄为,那秋葵就得死在她前头。秋葵心里也是苦,她不过想安分守己飞针走线为小姐好好绣花,为什么还要插手这种玩儿命的买卖。
陆坦正陪着冯嘉巡营,半明半暗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秦遇安那两个婢女不在帐中伺候,跑出来戳在外头舞刀弄枪大眼瞪着小眼,这是在干嘛?不急正要过去盘问,被陆大人拦下,示意他接着去给冯大人帮忙,陆公子独自上前一探究竟。
离着还有丈余,冬葵猛地拍过来一掌风,小陆郎君慌忙躲闪,还是慢了些,耳廓被刮得生疼。冬葵定睛一看,是前陆女婿,松了口气,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这位大公子怎么还是鬼鬼祟祟的。
员外郎大人焉能被一个小娘子轻易左右了情绪,陆坦冲躬身施礼赔礼的冬葵摆了摆手,秋葵忙收了佩剑,之后二人在大公子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贴着营帐抱着肩膀听墙根儿…
但闻营帐里安安静静,秦宁趴在地上跟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这淇公主也是不长记性,你忘了上回你俩掐起来时就是这个章程――你问,她不答,然后你急了,她得逞,这回照旧。
时过境迁,比起忤逆反抗,上位者最受不了得是无声的蔑视。秦遇安就是不吭声,二公主怒发,噌地起身快步上前就去推她,照样还是推不动,不但推不动自己还一屁股敦儿坐在了地上。
头上的步摇叮当作响,淇公主顾不得爬起来,赶紧先去扶头钗,边扶边恨恨道,“死丫头!本宫不计前嫌来给你找条活路,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闻听此言,秦宁自己给自己平了身,不用说,这二公主应该是奉母命而来。她拍了拍衣裙,不咸不淡道,“哦?不知是什么好门路?”
二公主看了看帐子里不算太干净的地毯,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亲自用手撑地,怒道,“还不快来扶本宫一把!”候在门外的侍女连忙就要进来,李淇怒目而视,“谁准你们进来的!?出去!!”
母妃交代此事务必要和秦宁私下说,不能为外人所知,可秦宁要是肯听话那还用得着谈,直接发号施令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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