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坦直言不讳,“王爷隐忍这许多年,莫要说东宫探知了殿下在西北的绸缪,哪怕察觉到殿下能挽弓搭箭与常人无异,这日子都难像以前那般逍遥自在了吧。”
李岘不以为意,他既然敢在这广阔天地放马疾驰,就没想过再继续缩头缩脑,“难道陆大人觉得,侥幸从太子伴读成功脱身一次,此生就能高枕无忧?想必大人也自知,远遁京外只能应对一时,并非长久之计。”
看陆坦沉吟,三皇子以为自己的攻心术奏了效,“在不凉山,陆大人算是让了本王一个人情,本王铭记,大人所谋之事也顺利达成,你我二人即便不能为友,也不至于为敌吧。”
陆公子心一声冷笑,那是本公子命大,差点被你搞死我还能跟你称兄道弟不成。
但利益总会平衡情绪,不凉山的草寇听命于三皇子,他自拔一毛配合陆坦唱一出双簧,也算摆出了个姿态。有来有往礼尚往来,日后定西王的私货走昌北镖局,也定能一路畅通。
话已说开,陆坦的耐心所剩无几,他拱手告辞,“王爷好自为之。”
走出去两步,陆坦驻足,“大广苑偏远,王爷惦记着并无好处。若是弄得天下尽人皆知,以现在的朝局,殿下可未必抢得过你那太子哥哥。”
李岘哑然失笑,“小陆大人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坦并不在意有没有这三百两,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这一番互放冷箭谈下来,面对陆坦的放肆,李岘却未见恼怒,反之,他有些畅快。这场男人间的对局很男人,终于,定西王不再以病弱示人。
回府之后自然是一阵轰动和热闹,「死里逃生」的陆公子应付得有点敷衍,他心中有事。临别之前,李岘忽然来了一句,「小心秋猎」,说完却未加注解,没了下文。
日头西沉,冯嘉如约前来与他小酌,但见他笑意盈盈神秘兮兮道,“阔然啊,要不然你与那侯府千金还是自行散伙吧,你们这姻亲命运多舛,天意难违啊。”
正说到陆坦的窝心事儿上,他眉头一蹙,赠了冯嘉一记青白眼。
冯大人作神秘状低声戏谑道,“消息可靠,秋猎之时,东胡屠的新王库若干大汗,将于坝上围场觐见陛下,届时想求娶一公主,要做大塘女婿与我朝世代修好。”
陆公子剑眉微挑,“这与我有什么相干?”
冯嘉笑得不怀好意,“当然与你相关,不但与你相关,还与你那差点儿就娶进门儿了的小娘子相关…”
真要和亲,掰着手指头细数,长公主李思,也就是镇远大将军吴缜的外甥女,去年已嫁与状元郎青州罗氏一族的大公子罗曦,三公主年幼,宫中及笄适龄的公主也就只剩下二公主李淇了,就是三年前跟秦宁抢珠子吵架吵到了御前被发配出皇城的那位。
二皇子早夭,郑德妃视二公主如心尖尖,怎会舍得爱女远嫁塞外,嫁得还是茹毛饮血的胡屠人,自然会拉扯起朝中其他世家待嫁女。
秦大小姐之前跟二公主结下了那样的梁子,据说郑德妃近日在陛下跟前没少吹风:陆员外郎和安邦侯府千金定亲多年,男不迎娶,女不出阁,想必是两情不悦…
“呵,”陆坦也是服了摘月宫这位不着调的主子,“那陛下怎么说?不是说得知他们家三儿子觊觎内子时龙颜大怒要火速赐婚么?这才过了半个月,难不成本公子又得奉旨悔婚?”
冯嘉热闹看得喜孜孜,“这是东胡屠上奏的和亲,同期觐见的还有西胡屠的监国公主乌丸殿下,事有凑巧,她也求亲。”
“女子求亲?”这倒是不多见,陆坦也起了好奇,“求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贵公子您呀…”
说起来大塘北疆这数十载的太平,诚是拜胡屠内讧所赐。塞北苦寒,民风好斗,打打杀杀之后元气大伤后不好复原,好不容易攒下一点国本,又是新一轮的杀伐征战。
同根而生的东西胡屠两部贵族,这些年来谁也不服谁,势均力敌地杠了几十年也没分出高下,自此胡屠王朝一分为二,各自为政,倒是成全了比邻而居大塘欣欣向荣的国运。
原本闷头打内战的东西两部抬头一看,国土满目疮痍,国库空虚,钱全砸战场上了,部族穷得叮当响,而大塘的商队已然开疆拓土顺着丝绸之路走遍天下。想成就大业,压对方一筹,攀一枝富贵亲戚那必然是一条捷径。
男子求亲不算奇怪,女子出面确实不多,更何况还指名道姓要小陆郎君,莫非有什么阴谋?
冯大人笑得眉目含春,“这可是我家姐从宫里得的一手消息。乌丸公主说了,在北疆时机缘巧合与员外郎相识,大人行侠仗义聪慧温良,当时人家公主殿下就芳心暗许了呢。”
要知道三公主的生母冯贤妃是冯嘉的家姐,既然是她亲口所说,那必然所言非虚,可是陆坦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和这个名字起得跟乌鸡白凤丸一般的胡屠女子有过什么交集。
冯嘉提示,“人家夸你行侠仗义,你想想是在哪里积德行善了?”
陆员外郎去北疆属于异地流动办公,一直住在大将军吴缜的移动营帐里,图个稳便。离开京都也只带了不急一个护卫随行,连个婢女都没带,嫌麻烦,更别提跟当地女子有牵扯。
正当满头雾水,不急在一旁提醒,“少爷可还记得那个鹰首银章?莫不是那位西域女子?”
第18章
陆坦恍然大悟。
旧年,他于西胡屠、西梁及大塘的丁字交叉处修碉堡,偶遇一支贩马的商队,估计是从西域那边刚买的宝马幼驹,谁知行进之间,一匹小马驹突然一头栽下,倒地不起。
陆员外郎站在他的碉楼之上看得一清二楚。队伍里一阵骚动,显然这帮人只负责买卖并不太懂养护。泥腿子陆坦带着他那半腿的泥点子走到小马驹跟前,掰开牙口上上下下一番查验,果然,马腺疫。
此疾凶烈,若不及时应对,这浩浩荡荡的一群幼驹能活下来一半算它走运。接下来的十多天,陆大人帮忙从城中调集草药,教商队给马儿内服外敷,还取了存活病驹的血浆给其他马儿针灸,最终只折了几匹十分年幼体弱的,算是帮这一队人马将损失降到了最低。
小陆郎君再博闻强记,这些畜牧常见病也并不是多擅长,此次相助得益于秦宁给他的书信,毕竟大广苑里没少养马。
那些天陆大人满眼满脑子都是小马驹,从头到尾都没注意那位据说一直盯着他眉目传情的胡屠美人。专注的男人别有意趣,临别之时,美人依依惜别,一身雪白狐裘衬得肌肤莹润秀发曜黑,好不雍容华贵,郑重赠予他一枚雄鹰首级形状的银雕饰牌,承诺以此为证,他日若有用得着西胡屠的地方,必不负所托。
当时他还纳闷,这女子岁数不大,口气不小。现在拿出来仔细端详,这鹰首银章不正是西胡屠大旗上的图腾么。
今非昔比,当日那位含情脉脉的异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当朝的监国公主乌丸。
西胡屠的宫斗尤为狠辣,为避外戚常常去母留子。若大汗年幼,后宫一律回避,暂由成年长姐监理国事。不消讲,乌丸公主定是闻听东胡屠大汗有拉拢大塘之意,立刻想起了那个归途上邂逅的大塘好儿郎,责无旁贷要谈一场公费恋爱了。
手执这枚鹰首银章,陆公子道,“如若真是她的话,那就好办了。”毕竟他还没用这次呼风唤雨的机会。
不过就算他这边好解决,秦宁那边怎么办,若陛下被说动了心,非要推她出去和亲呢?陆坦这愁绪刚冒出个尖儿,便随风湮灭,那小娘子去意已决,干卿何事啊。
次日早朝,平安返京的陆少卿破例上了早朝,如大塘帝国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一般,被皇帝陛下好好地抚恤嘉奖了一番。溢美之辞当前,陆员外郎四平八稳地叩头谢恩,尽显世家子弟矜贵的风范,看得陆尚书喜上眉梢。
当然,这都是人前的过场,一会儿到了御书房,那儿才是真正问话的地方。
移驾御书房,皇帝赐了座。陆坦正襟危坐,一通的竹筒倒豆子,把返京途中所遇所闻事无巨细一一禀报,听得一旁的冯嘉直冒汗。
燕山驿馆遇袭一案,异域歌姬们已然报了官,这事瞒不住,但山贼之事,灵活汇报一下完全是可以的。他一直以为阔然会把陈仓隐去真身为己所用,毕竟有真大王这个替死鬼,可以人不知鬼不觉,没想到阔然竟全盘托出。
陛下屏息静听,“那个招安的布衣,是否可靠?”
陆坦腰身笔直,恭恭敬敬答道,“此人虽为山匪之后,但并无前科,刑部和大理寺均已彻查,臣已具表上奏。”
皇帝点头示下,“漕运或是陆运,均为行军命脉,须慎之又慎方可。”
过问完正事,皇帝又嘘寒问暖问了一圈府上老少妇孺,对陆少卿的这趟差办得甚是满意。不过有一点,自始至终,未谈及他的婚事。
陆坦眉头轻蹙,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皇帝还真动了和亲的心思。
皇恩永远服务于皇权。皇亲贵戚忠臣孝子又如何,只要不是龙子龙孙,舍一两个人头出去,换国境线数载太平,保一方百姓民生,怎么说都不亏,多给家里一些封赏便是了,天恩再浩荡,也要顾全大局。
陆员外郎正在思忖要不要干脆跟皇帝挑明,陛下却先说道,“岘儿实属无心之失,阔然大可放心,此事不会有下文。”
这般亲昵地一语带过,仿佛是在解决两个小孩儿的争执。「不会有下文」,为何还会有下文,或者说,为何会替陆坦担心会有下文?
秦宁已然一口咬定三皇子梦中所见就是梦中所见,皆为谵妄发作时的虚言。一道寒光闪过了陆坦的脑回,如此说来,缘由不言而喻:一是,定西王出宫后的一举一动皇帝一清二楚,二是,陛下对大广苑之事,悉数知晓。
微不可查的神色变化被敏锐的皇帝悉数捕捉。阔然自幼便是太子伴读在宫中行走,当今圣上几乎是看着他长大。这孩子少年持重处变不惊,一般的风吹草动于他如无物。陛下眉梢微挑,看来秦氏那小姑娘还真是守口如瓶。
拜辞陛下,陆坦颇为不快,秦宁到底瞒了他多少消息。偏偏此时东宫的内侍过来传「太子殿下有请」。陆大人好生的不耐烦,坐都不想坐,匆匆行礼肃立于东宫大殿,就差在脸上写上「心情欠佳」了。
相较于陆坦和三皇子李岘,太子李身量略矮些,但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门槛足以补足短处,助太子殿下气场全开。
面对太子忆往昔的开场白,小陆郎君耐心有限,“殿下又何必大费周章,微臣早就说过志不在朝堂,而在凿路架桥修屋建瓴等工事…”
对这一开门见山就直奔主题的拒绝,太子并不买账,“可阔然为父皇筹谋得可着实周全啊。”
陆坦心说这不是废话么,人家现在是龙袍加身的天选之子,你一个替补跟你老子叫什么劲?玉玺兵符哪一样在你手上。
然则口头的表达还是很斯文的,“忠君乃为臣之本。”配合一抱拳。
太子面皮上的浅笑淡了下来,“阔然,你我自幼相识,你入我东宫门下,本是理所当然。”下一句不言而喻,「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陆坦起身告辞,快到殿门口,脚下一顿,“殿下可曾想过,这库若干大汗的正妻,须是殿下您的亲信才稳妥啊。”
太子闻听,心头一动。
第19章
陆坦一语中的,正是太子心中所想。
胡屠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可偏偏民风强悍好战嗜血,自古便对地肥水美的中原时有觊觎。现如今会对大塘争相拉拢,概因部落纷争,伤了元气,不得不为之。放长远看来,早晚是一患。若能借机安插眼线进去,日后无论是以胡屠为基石成就宏图霸业,还是背靠中原伺机而动将胡屠一马踏平,都是上佳之选。
想到此处,太子的笑中皆是试探,“如此甚好,若是阔然再去做了西胡屠的驸马,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陆员外郎皮笑肉不笑,“殿下当真想要陆某远走他乡,背靠一国之富?”
将在外,君命来不来得及从那就看小陆郎君的心情了,太子的笑容一滞。
出了宫门,陆大人翻身上马就要扬鞭出城。不急连忙上前,“少爷,方才安邦府差人过来,说秦大小姐已然回了府。”
陆坦冷哼一声,看来那大小姐也知道话没谈完,有账要算。
打马飞奔到了安邦府,陆公子不等通传便要举步进内宅,不急正要劝他慎行,但见安邦侯爷满面春风迎了出来,“贤婿啊!咱们可真是许多日子没见着啦!”
今日上朝,安邦侯没干别的,揣着小手手好好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久别重逢的准女婿。边塞的罡风吹得他颜面的线条越发的锋利俊逸,体格越发的健壮挺拔,若说三年前,这孩子还有些文弱书生气,如今彻底历炼成了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陆坦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侯爷别来无恙,阔然先去跟遇安说句话再来请安,请侯爷恩准…”
回着话行着礼可脚步却未停,一袭锦衣直接和侯爷擦身而过。侯爷心说本侯还未恩准…只留下不急戳在原地,不尴不尬地呵呵呵赔笑脸。
陆公子轻车熟路走到秦宁的小院儿,到门口才见,还是那张罗汉床,但见这头还坐着一位端庄秀丽的夫人。陆坦的脚步嘎然而止,规规矩矩地拱手道,“晚辈陆坦,见过秦夫人。”
侯爷夫人笑意吟吟地起身,“久仰陆公子大名,今日才得一见。”
这新秦夫人闺名岑氏,乃太学酒祭岑大人的嫡女,也是太子太傅岑老夫子的孙女。
相传岑小姐自出生便容貌有异,半边脸被一大片火红的胎记覆盖,虽饱读诗书,但貌丑无盐。本来和吏部郑尚书的长子定好了亲事,孰知待岑小姐长到了十一岁时,郑大公子非要退婚。掐指算来,也正是两家悔婚之后,坊间出了岑大小姐长得没法儿看的传言。
风向变化出在郑大公子暴毙于青楼之后。这郑大公子花名在外大家都是知道的,毕竟那种家庭条件纨绔一点也不稀奇,但是沉湎酒色到乱用虎狼之药,最后死于歌姬裙下,这可就不多见了。
有好事之徒翻出了郑大公子的陈年旧账――那岑小姐怕不是被嫌,而是不情愿嫁与这等人。
于是众人又纷纷好奇起了岑小姐的样貌,可惜毁婚之后,岑小姐便深居简出,社交活动一律不参加,除了至亲,几乎无人能一览芳泽,对于议亲之事更是不积极,来者皆婉拒。
久而久之,提起这位满腹经纶的岑大小姐,众人唏嘘不已,皆叹她要青灯黄卷佛系一生了,谁知平地一声雷,年近三十的岑大小姐直接嫁给安邦府的侯爷做了续弦。
直到礼成,侯府岑氏过门之后,京都众人才一睹岑氏真容――面赛芙蓉,不过是额头有一朵祥云般小指大小的胎记,较点梅妆大了些而已。
就这门亲事,吏部尚书郑大人心里别扭了好一阵儿。本来是儿媳妇,现在成了嫂夫人,再想起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嫡长鬼,悲凉,晦气。
可是有苦也难说,从根儿上说是他家大公子色迷心窍散布谣言的。不过也就是郑大公子已赴九泉,要不他也觉得有点冤,毕竟上元节华灯之下,他看到的那女子的颜面确是半边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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