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不好说话的城门令,直接顺一匹料子走,你也不敢有什么脾气。几番下来,刀娘涨了胆识,混进官家的队伍同路进城,事后直接送一套新品上门道谢,即发展了人脉,又在达官贵人间立了口碑,一举两得。
这要换在平时,陆公子肯定不会多想,但此次返京幺蛾子频出,突然天降这么一个美人,是福是祸难说。
一进驿馆才发现,不是单有这一个美人,还有一众美人,且是西域美人。
但见八九个异域女子各个纱丽遮面,只露出盈盈两潭秋波,对着陆公子他们这一队中原郎君窃窃私语羞答答地笑。
冯嘉不由得惊叹:“阔然那,为了给你使一招美人计,这够下本的啊!”
可是明面儿上人家可是正经的西域歌舞队,作为今秋围猎的表演嘉宾受邀而来。陆坦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院子里凝神打坐熬过一晚,因为通常这种桥段的套路都是工作人员一翻名册,“哎呀郎君!只剩一间客房了!劳烦您跟这几位美女挤挤吧!”
然而并没有。
在门厅偶遇之后,几队人马各回各的房间安歇,小二也将餐食送将各个屋内,互不干扰。冯嘉去马厩那边巡视一圈回来,“都是上等的精饲料,没查出什么不对。”又拿银针把盘盘碗碗都试了一遍,也无甚异常,“阔然,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就是赶巧了?”
陆公子一挑眉峰,此处几乎是对他下手的最后机会。一旦进了都城,诸事别想那么便宜。干掉陆员外郎未遂,编排个绯闻污损一下名节,这么多人一起,扣个聚众淫乱的帽子也够恶心的。
想到此,小陆郎君连呼吸都小心了起来。
入夜,飒飒下起了秋雨。雨滴滴答答打在窗棂,数日的奔波劳顿被潮湿的空气揉捏黏稠,慢慢粘起了陆坦的眼睑。
混沌之间,鼻尖忽然嗅到一阵淡淡的异香,陆公子一激灵鲤鱼打挺坐起。紧接着又是一阵恶臭――有人将一坨不知名药膏抹在了他的人中。陆大人沧浪一声拔剑出鞘,耳边随风传来一声低语:“姑爷莫慌,在下冬葵。”
若说安邦府最令陆坦难忘人物排行,那这个冬葵必定位列三甲。拜她所赐,小陆郎君头一回夜探安邦府就被弄得毫无私密性可言。
这女子会点功夫他略有所知,但功夫如此了得,出乎他意料。
屋中烛光大亮,他和冯嘉都神志清明,不过是双眼一闭一合的功夫,冬葵便悄然近身,他是个半吊子武生也就算了,冯大人也瞬间被上了解药,这轻功是何等的诡谲。
冬葵的声音独具特色,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婉转,有些晦涩暗哑,故虽一身夜行打扮,自报家门后也对得上人。
方才陆公子刚刚觉得体内热气亢扬,人中传来的恶臭如醍醐灌顶,泰山压顶般将那邪气压了下去,然后便一切如常了。冬葵一把推开北窗,那股子异香随风而散。冯嘉闪身破门而出,奔向楼道追查异动。
陆坦正欲迎头赶上,不忘驻足回头冲冬葵道,“多谢姑娘!不过你不在府里,何人顾你家小姐周全?”
闻听此言,冬葵目光柔和下来,“姑爷放心,秋葵他们都在。”
陆公子颔首,目光又扫了扫冬葵上下,“你可有不适?”
两句短短的关切,顿时折射出了小陆郎君的内在美,这人性的光辉,瞬间照亮了冬葵的眸子,她抱拳回礼答道,“在下无事,请大人放心,冬葵…是药奴出身,百毒不侵。”
陆坦心头一凛,倒吸了一凉气。难怪夜访安邦府那日,迷魂香未曾将她放倒。
人人都道神仙好,极乐登天得道成仙,便可享受无限加长的荣华富贵不死身。修道历劫的成功率实在是不高,还是采仙草搓药丸子容易。可是药三分毒,总得先来个一期临床二期临床后,方才敢放心食用,这些为达官显贵试药的,便是药奴。
最开始这类从贫苦人家买来的肉身还被称之为「药人」,可是剥削总是创新无下限,单纯养在家里好吃好喝好吃药,那性价比略低了些,身体好的,除了试药,还被当作死士严苛训练,体弱多病的,便被当家奴使唤,久而久之,便成了「药奴」。
药奴大多结局悲惨,药罐子当时间长了成了破罐子就会被摔掉,冬葵便是其中之一。少时那个冬日,奄奄一息的她被草席子裹着弃在西山古道一边,被路过的秦宁捡了回去。北风是那么锥心刺骨,大小姐给她烧的火炕又是那么的温暖如春,她刻骨铭心。
自那日起,药奴冬葵重获新生,秦宁于她,是主子,是亲人,是妹妹,她誓死效忠。身为一个百炼成钢的药人,一般的毒根本奈何不了她,武功也超然于凡人之外,但阳寿腰斩,且终生无法生育。
陆公子皱眉,叮嘱道,“万事小心。”
第13章
隔壁客房门呼啦一下子被拉开,不急迎面奔来,但见他脸蛋坨红,气息急促,双眸泛起了猩红,足见隐忍得多辛苦。陆公子连忙上前,各个人中上抹了一坨药膏。
这边正乱糟糟地闹做一团,楼上西域舞蹈团的房门吱呀一开,娘子们衣衫不整,个个娇声吟哦如醉了酒般不受控制的踉跄而出,逢人便要搂抱入怀。冬葵最不喜这般狐媚,沧浪一声拔出宝剑,“看我不剁了你们这团粉骷髅!!”
眼看就要手起刀落,陆大人大惊失色,千钧一发之际但见刀娘鼻子里头塞了两团棉絮,气喘吁吁地冲过去拽住了冬葵的手腕,“住手!真让你家小姐说着了,冬葵你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呀!”
足足闹了有半个时辰,所有驿官都闻声赶来。一番查验,涉事的几间客房窗户纸上被捅了个极细小的窟窿,邪气就是从这小洞被送进来的。
西域美人怒极,叉腰骂道,“好一伙中原采花贼!我等都是清清白白登记在册奉旨来访的歌姬舞姬,不是玩物!尔等竟如此色胆包天下药算计!看我们进京后不好好地参你们一本!”
冯大人正色拱手道,“仙姬息怒。此事确与在下无关。我等堂堂朝廷命官,行得正走得端,断不会干出这等下作之事。”
美人们一听,言之有理,且不说迷药伤身,谁会蠢到如此自毁前程。
这一招委实阴险。若真的染指了美人,于公于私都只能领回府去,别人陆公子顾不上琢磨,单是他自己,正妻没过门,先带一房小妾回去,这成何体统,陆府颜面扫地。
几方一碰头复盘推演,不难得知,这看似一场无差别投毒行动,实则意有所指。狂徒妄图掀起一场大乱,搅乱全局,以掩饰某些动机,说不定是想借机抹黑工部和刑部,顺便挑起邦交不和也不一定。
小陆郎君蹙眉,看向临窗抱肘而立的冬葵,“冬葵姑娘。”
冬葵一抱拳,“大人不必客气,叫我冬葵即可。”陆员外郎颔首,“你可知这是什么毒?”
“夜来香。”冬葵答得颇为熟稔。
“解药呢?”
“史真香。”
……
想起那个味道,倒也名副其实。毒药和解药的名字成对存在,颇有特色,一听便知出自大名鼎鼎的须弥真人史郎中之手。这位史郎中是个行走江湖的浪荡老儿,亦是个妙人,旗下的解药有一大共通点,就是都姓「史」。
本来家学渊源世代医工,偏偏史郎中在旁门制毒之术上天赋异禀,且他有个强迫症――毒药与解药必须成对研发出来方才可面世。能进不能退,只能下毒无法解毒的,那是万万不能向消费者推广的,这是危险品制造者的社会良心和职业准绳。
另,除了毒解药双方药效都很稳定外,史郎中还善于拓展新领域开发连带功能。譬如有助兴的“夜来香”,就有败兴的“当归香”…
这边厢陆大人正频频点头表示理解,西域美女疑心骤起,叽里咕噜问道,“你是如何在方寸之间就变出解药的?莫非你与那贼人互相勾结…”
一句废话没有,冬葵呼啦一把掀起了披风,但见左毒药右解药一个个小兜兜密密地缝了一斗篷。转过脸来,女侠的声音冷若冰霜,加上稍有些嘶哑,在这滴滴答答的冷雨夜听来颇为凶残,“要不阁下来试试,这边厢刚刚毒发,在下便能救您还阳~”
美人被噎住,气氛不太友善,恰在此时,冯大人率队冒雨而归。刑部小分队沿途上天入地地毯式搜索追踪,在离驿馆不足三里的玉米地里,将携药瓶仓皇逃窜的疑犯一举截获。
可是众人定睛一看,无语凝噎,竟是一身长不足四尺的垂髫小儿。
小孩儿衣衫褴褛,自称这一代的流浪乞儿,他哪里见过这等剑拔弩张的阵势,吓得嚎啕大哭,一口咬定这药是他捡来的,只觉这瓶子精致稀罕,其他一概不知。
鬼都不会信他的鬼话。雨大天黑,试问哪个小儿这个时辰不酣眠,专挑这么一个天时地利雨水会完全冲刷走痕迹的夜晚起来捡药瓶子玩。
虽说人赃俱获,但凶手应该另有其人,这样小小的一只怎会熟练用毒,也不怕被反噬呛死,这简直就是在拿着冯大人和陆大人的脑子在地上摩擦。
夜已三更,习惯了睡美容觉的美人们连惊带吓的实在熬不住了。冯嘉欠身施礼道,“各位仙姬,今日之事本官代我朝向各位赔礼,现在情况复杂,一时难以厘清,恳请宽限些时日,在各位离京之前,冯某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夜雨淅淅沥沥并未停歇,追查也断了头绪,事已至此,美人们只好回房歇息。驿站加强巡查,以保平安。众人散去,陆员外郎捏了捏山根上突突跳痛的睛明穴,丝毫不敢松懈。归途多坚,多坚至斯啊。
抬起头,陆公子对仍不离左右的冬葵道,“方才人仰马翻的也来不及问,冬葵你怎会在此地?”
冬葵一抱拳,“奉我家大小姐之命,护送郎君回京。”
“从何时何地开始的?”
“大人一出栌镇,冬葵便沿途跟随了。”
“原来是你!”不急恍然大悟,一路上他一直跟少爷念叨有人跟踪,屡次三番却逮不到影。居然是她,这轻功着实了得。
陆大人道,“冬葵也去歇息吧,我让小二在三楼给你开个房间。”
冬葵欠身回话,“姑爷不必费心,我跟刀娘同寝便可。”
陆坦这才想起来还有个打酱油的刀娘,柔声对刀掌柜说道,“方才多亏刀娘相帮,待回京后再谢。”
刀娘身姿摇曳,微微一福,“郎君不必客气,遇安乃民女挚友,为朋友两肋插刀,那自然是应该的。”
这一点陆公子倒是没想到,“哦?刀娘跟内子相熟?”
围观了整个乱糟糟过程的刀娘子鼻息一震,这就「内子」了,看这阵势,这一声内子能不能轮到陆大人你叫,还两说呢。
第14章
元宝二年,盛夏将至,大塘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府南街上的华服成衣铺裁云坊推陈出新,一袭素罗云纱衣一上市就备受青睐。凉快,好穿,一时间风光无两供不应求。
把不好弄到手的弄到手,方显尊贵和手段。这一日,两位少妇便因一件衣裳闹起来了。夫人甲正细细地摩挲着料子端详针脚,夫人乙便直接吩咐,“给我包起来!这件我要了!”
成衣价格不菲,本来夫人甲还在考虑中,来人的这一句话蹭的一下燃起了她的占有欲。于是这个争先来后到,那个辩付款者先得,调门儿越来越高,起了口角。
闻听这边喧哗,忙得脚不沾地的刀娘立马出面调停,一边陪笑脸安抚,一边允诺下一批货十日之内必成。但问题在于,架吵到这份儿上就不是一件身外物那么单纯了,争得是一口气,拼得是综合实力,不太好收场。
夫人乙吊起眼梢斜了刀娘一眼,“一衣无二主,让掌柜的你去一女侍二夫,你能乐意?”
这话真难听,一贯笑脸迎人的刀娘听完气息也为之一滞。气氛无法更不友好了,正当僵持,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疾如闪电,手起刀落间薄如蝉翼的披帛被一分为二,刀法之凌厉令人毛骨悚然。
甲乙两位夫人一人执着一半纱衣先是发呆,之后大骇,刚才拿刀要是削在人肉上…
骄阳之下,但见门口台阶处,傲立一少年郎君,面如冠玉,腰细腿长,眉宇间略带些许阴柔,出手的随从侍立在身侧,宝剑入鞘杀气腾腾。
但见郎君眉峰轻挑,声如琳琅,“吵什么?整条街被你们吵得不得安宁,生意还做不做了?不是抢么,一人一半先拿走。掌柜的,等有货了各送十件到这两位娘子府上,叫她们好好穿穿。”
说罢递给那冷面刀客一个眼神,刀客团了一张银票抛在桌上,二人拂袖而去。
夫人甲乙噤声。
每每聊起那次相遇,秦宁不解,“我虽扮成了男儿相,但一看便知是为了出门办事行走方便的官家娘子。这样貌,这腰身,怎会混淆?”
没了婴儿肥的秦宁并不娇柔,毕竟整日骑马东奔西跑。
刀娘蜚声嗤笑,“大小姐,您但凡透露出一点曲线出来,刀娘也不至于一叶障目。”
这便是她们二人相识的开端。不似旁人动辄就对刀娘的身世身家好奇,秦宁从不好打听,更不要说以讹传讹。生意需要,两家铺子的伙计都会频繁行走于各个高门大户间,从那以后,商铺之事这两人便时常互通有无。
掐指一算,此番刀娘选料子的回程跟陆公子应有重叠,于是乎刀娘便提前差人知会了秦大小姐想要一同进京。只是这冬葵什么都好,就是冲动起来太冲动,遇事先劈上一刀再说。
听完刀娘所述的「一拍即合」,陆大人更觉事态纷乱如麻,沉吟片刻,他羽睫微微一颤,抬眼对冬葵道,“天明翻山过去,便到了京都地界,进京面圣之前,势必得跟你家小姐见上一面。”
一听到相会,刀娘眼角眉梢立刻活泛了起来,“尚未礼成,在侯府见怕是不好…约在茶庄酒肆也多有不便,人多口杂的容易惹来非议,要不就约在我铺子的后花园里?我能帮你们把把风…”
冬葵若有若无地撇了撇嘴,刀掌柜真是有所不知,陆公子那轻功趟过去搁哪儿都一样。
陆坦哭笑不得,这是明媒正娶,还是逾墙夜奔?不过片刻之后,当下的时局以及不急送过来的谍报汇总在一起,又令他一筹莫展。
傲然屹立于天下权利链条的终端,大塘现任皇帝李鍪对皇权后继之事并无担忧,因为实在没什么悬念。
太子即是长子又是嫡出,现存的两个弟弟不是体弱就是年幼,还各有各的短板,没什么可比性。尤其是三皇子李岘。按说他母妃周氏乃户部尚书的千金,自幼锦衣玉食体格并不虚弱,可偏偏这胎就是坐不稳。
怀胎不足九月就分娩,生在了血月之夜,五斤不到,狸花猫一般瘦小枯干的孩儿。经太医院专家团队会诊,三皇子先天不足,后天难补。
诊断一出,皇太后大不悦:血月出生,心多一窍,实为不吉。
有这么个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儿,李岘从小有个风吹草动就发热咳喘不止,药汤比膳食吃得多。失了皇祖母的宠爱,好在还有个慈父皇帝。孩子生下来多灾多难的很是无辜,但陛下也不好劝太后,那毕竟是他的娘亲,只能对李岘和周淑妃格外宽仁些。
可父皇这多出来一点的慈爱,也没让李岘温暖到哪里去。长大成人不过凝集在几个瞬间――幼时全身滚烫咳到喘不上来气时挂在天边冷清的孤星,皇兄弟姐妹们都去了东郊坝上春猎时,为了照顾他只得留守在这空荡荡的宫殿的母妃那略显落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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